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廿八 ...

  •   虚儿听了这话,也不曾想过心里竟就此埋了个哨兵,偏在此时仿佛大敌当前,一时将钟鼓大作长鸣——是要见到那个皇帝了么?便是在往后的一生里,都只能服侍他,听从他一人了么?
      先前虚儿绝未料想过这种事情,以至于心下一惊,继而两腿一曲,当即地跪到地上去。那个小宦见了,以为是在跪他呢,瞪大眼睛问道,“你,你做什么?”忽然地也不说了。只管自己向前跑了一段路,在不远处止了步,回头把虚儿看了,喊道,“官家命你过去!”没有得到回答,就再喊了一声,“官家命你过去呢!”
      这下才教虚儿如梦初醒,被那一下呼喊给惊住了。自己这是在做什么混事呢!还没见到皇帝,先给这天威吓破了胆子么?立刻从地上站起来了,很快又姗姗起来。心里固然是突突地跳着,却总在想或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做事那样粗糙与浮躁,总能得到这些大人的原谅。那么将来服侍这个皇帝,也决计不会有什么差池。纵使有什么细枝末节的不对,总也是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责备。想到这里,虚儿便认定自己有一种他人没有的福气,或许是弥补这种残缺不全的躯体,总好过不得宠爱又千钧重负的阉奴。便像要自己给自己壮胆一般,挺直了脊背跟着那名小宦一直跑出了殿门。
      虚儿自侧室的小门出来,恰撞见皇帝正板着一对手掌,兀自站在回廊里边。皇帝闻声见虚儿从不远处来了,还有一点大大咧咧的意思在里面,心里自然不很舒服。也不知怎么想的,把脚一蹬,发出“砰”的一声响来。把四处的宫宦们都给惊悟了,纷纷把脑袋颔着,兵败如山倒地一个个跪了下去。这样做了,却不过一会儿,皇帝又抬脚往地上一跺,“砰”的一声,把四下里都吓得直哆嗦,也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用余光看皇天的脸色,奈何呢?终归有机灵的人先是一步跪一步退地走了,于是一个接一个的,逃得一个也不剩下。
      无用说虚儿哪里见过这样子的情形,只当即听到那声巨响,便浑身一怔,抬头瞟了皇帝一眼。这一幅样子竟与明月奴百岁宴那时相见的一面相去甚远。缘何呢?许是今日着的是素衣素裤,连同头上掖的都是较自己不如的一幅乌帻,许是那衣发淌水造就的模样狼狈,许是这殿内烛火晦暗,不无论如何也照不清陈然的容貌。
      这个时候虚儿不知怎么的,偏偏脑袋空空不能思考,意识不到要行面见皇帝的大礼,两只眼睛还在把陈然看着,格外胆大的在他身上来回扫着。扫着扫着,忽然脑子里一轰,扑通一下冲陈然跪下,连碰五个头。挨到第六个,陈然说道,“你倒待我不薄,对杨绥磕过这样的头么?”
      有还是没有呢?虚儿不知道怎么答,便在这忖度的一会儿,磕头的声响中断了一截,而方才敲在地板上的声音仿佛还游荡在这殿堂里面般,一下一下叩着虚儿的心门。陈然的声音又道,“却是让你停了么?”
      虚儿听到这话,指头被灶头火烫了似的,心里突突,脑袋一沈,又乒乒乓乓地往地板上敲起来。陈然把头一甩,眼睛也不去看他,只管耳朵里听那声音,渐渐地把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来回踱步起来。只是这样成熟的动作,放在他身上是极不相称的,便有一种少年郎故扮老成的作态在里面。这举动引人发笑,可虚儿在磕头的间隙中,瞄到了这种作态,哪里会觉得好笑呢。心里面又惊又怕,还觉得分外难受,鼻子便一酸,有一点想要掉眼泪。
      这个皇帝把话说清楚或是对他责罚,哪怕态度有一毫一厘的明确,也比这样不明不白,刁钻古怪的泄火亲切得多。像是专门要印证他心里那种想法一般,陈然忽地立停在虚儿面前,对他道,“起来。”
      虚儿又惊又喜,也不知要说什么话,连呼几个万岁万寿,便唯唯诺诺地在陈然身边站直了。也还不至于得意忘形地与皇帝对视,故而只把头低着,看着自己一双白色的脚尖。他害怕陈然,陈然却偏偏要与他对着干,还不及他站稳,陈然的声音天谕般地送进虚儿耳里,“头抬起来,看我。”
      虚儿咽一口唾沫,把脑袋往上仰了一点,又把眼神向上投去。终是在这个一点一点里,虚儿与陈然的眼睛接到了一块儿。陈然眼里印着什么呢?一个衣冠楚楚,一个唇红齿白,分明一个模样标致的少年郎。虚儿不觉看得出神了,就木在那原地,什么动作也没做。
      皇帝问道,“你在杨绥那里,觉得怎么样呢?”话音未落,虚儿惊出一句“啊”来,教一旁的陈然听去了,立马把袖子里面的双手捏成两个拳头。虚儿这才又道,“怎么样……是说大郎君待我怎么样么?大郎君……实乃一个好人,于我而言,可谓是不薄的……”
      皇帝捏着拳头,在原地转了半圈,又问道,“不薄?怎待你不薄呢?”
      虚儿道,“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陈然就道,“那好,你告诉我,他是什么好人。”
      虚儿吞吞吐吐,重复道,“因是待我不薄,我方才也说了……故而大郎君是一个好人。”
      皇帝就道,“因待你不薄,此故实乃一个好人,你待我也不薄,我看你也是个好人。现在便给我说来,怎么算一个好,怎么算一个人。”
      虚儿哪里会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来,马上又把自己一双白色脚尖看着,扑通一声跪回到了地上。却立即被陈然一只手拎着衣领,老鹰捉小鸡一般提起来道,“朕教你跪了么?刚才那一言里头有哪一个字是教你跪下去的?”
      虚儿意识到这称谓的变化,早在开始就蕴含在皇帝的话里,比方说他当着杨绥的面只喊美卿、阿舅,别的王公贵族在杨绥的面前也只喊光禄勋、杨将军,亲昵一点的也叫他美卿。可要说虚儿没有恨过杨绥,那是不大现实的,纵使再恨,也只敢在心里叫他:杨绥,杨绥。唯独没有料想,这皇帝对杨绥竟是这样的一个恨之入骨,以至于要发泄到杨绥先前的奴仆身上。虚儿心里一突,脑子很快地清醒过来,便把两腿站得笔直了,对皇帝道,“也曾经听说,杨大郎君气性刚烈,非常容易发怒,总是苛待他的下属。可于我而言呢,大郎君有一份相知的恩情在里面,是不论如何都不可以忘却的。”
      说完脑子轰的一下,觉得是做了天大的错事,却也来不及收回了。只见那皇帝听了,上上下下扫他一遍,问道,“这身衣服怎么回事。”这下子反倒教虚儿分外惊讶,还以为这身衣服是专门从皇帝这里拿来给他穿上的,心里便也没有想过许多,如今看到皇帝一幅不知情的样子,好像并非是自己想的那回事儿。只得头皮一硬,继续对陈然道,“是大郎君拿来给我穿的。”
      陈然听罢,却只沉默了一会儿,问虚儿道,“他给你穿的,是什么意思呢?他莫非还会给人穿衣服?”虚儿回答了一个“是”字,陈然突然把手伸到虚儿的脑袋上,要把他头上的小冠拔起来。那冠与发髻之间,是用簪导牢牢固定在一起的,小冠才不会从头上掉落,陈然这样硬硬地去拔,那么哪有不疼的道理?因之虚儿往后走了一步,这样一走,被陈然见到了,也马上跟着上前一步,小冠还未拔下来,就把手掌一送,再往虚儿面前一横,一个巴掌就落到他脸上去了。
      虚儿挨了这重重的一掌,方才明白杨绥的打,是一个成年男子对少年的教训,因还有一些顾虑,并不使出十分的力气。而如今这皇帝的一打,简直是一个人对待物件的一打,哪里会有一星半点儿的怜惜?虚儿脸上吃到了痛,心里就想着要跪下去,可小冠不知何时又被攥在陈然的手里,一跪下去头皮也疼,一时就僵持在那里,眼睛看着地面,没有动弹。
      接着皇帝一手捉着虚儿的发髻,一手在打虚儿的脸颊,一面打一面还问,“他还给你穿衣?敢给你穿这东西,未经朕的准许?他是人么?有什么人倒有擅自把这东西戴到你的头上的胆子?他是皇帝?朕是皇帝?”虚儿道,“您是皇帝。”又是疾风骤雨的拳头,打了一二十拳,这才将虚儿放开到一边。虚儿还站在原地,那个新梳起来的发髻终于散了,小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攥在陈然的手里,却不哭不喊不闹,唯独脸颊高高地肿着,一点眼泪鼻涕也没有。
      皇帝把手里的小冠“咚”地扔在地上,瞟虚儿一眼道,“我便好生奇怪,养一条狗,一只豹,也能听懂人话。你听得懂人话么?”虚儿把头一低,小声道,“听得懂。”皇帝道,“你说,他是什么好人。”虚儿道,“杨大郎君待我很好,有的事情我做错了也不惩罚,我一个奴隶生病了却也还会来探望。有一回我与大郎君一道来皇宫里,因这天气太热我有些承受不了,他也体贴我、关心我,拿水给我喝,拿食物给我吃。”说道这里止住了,皇帝却问他道,“还有什么?”就接着道,“还有一回我病倒了,他守着我醒来,对我嘘寒问暖的,十分关切,那时我便认定他是个好人了,何况在此之后他还提教厨房替我做了一碗甜莲藕呢?我一个下人没有为他尽到本分,可大郎君一个上人却对我越过了本分。”
      陈然问道,“这话都是杨绥教给你说的么?”虚儿听了,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禁仰起头来看着皇帝,自然而然地问出一句话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非常的明白。”皇帝听去了,竟嘴角一弯,笑道,“好呵,你要在我这里演戏,也不是不可行。但要说道杨绥的所做,杨绥的为人,你当我比你不清楚么?”
      讲到这里,陈然往虚儿那里跨一步过去,虚儿脊背一挺,也连忙往后面退上一步。陈然约莫比他高一个头,就高高在上地往下俯视着,问虚儿道,“你这做戏的本事倒教我怀疑了,真厉害啊!你一点儿也不知道?”
      可是他把这话问完了,虚儿只一双玻璃似的眼乌子来回一转,嘴巴轻轻一动道,“知道。”
      皇帝眉头一紧,问道,“知道什么?”
      虚儿却摇摇头,不愿说。皇帝把拳头养起来打他额头,一面打一面骂道,“真是个斗筲之人,事到临头了,还妄想把戏做完!知道什么,快说!”
      虚儿把眼睛一闭,却不吭声,皇帝便继续打骂他,“你一个奴隶——一个贱人,我想他也不会心慈手软,顾及你的感受。当要无时无刻把你带在身边才值这份厚爱!”虚儿听了这话,便觉得鼻头一酸,两眼滚烫。被打了一会儿,那皇帝意犹未尽的,便抄上身边一只木凭几,又劈劈啪啪地往虚儿的额头砸。虚儿有些吃不消,便用手臂去挡,皇帝便硬硬地将他两臂扒开,接着打。
      虚儿有些哽咽道,“见过,我见过的。”皇帝手里不停,厉声问道,“见过什么?”虚儿道,“良人也好,宗族也罢,都杀了,杀过的,数不清了……”
      他甫一说完,就听见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响动,头上火辣辣的疼着,却没有什么东西再打上来了。却马上感觉嗓子里空气一滞,好像被人用手掌遏住了脖子,浑身使不上一丁点儿力气。再稍稍把头一偏,果然那个皇帝正看着自己。皇帝的两只手卡在自己的下颚部分,给衣服拧水那样越收越紧。
      陈然对虚儿道,“他那样的人呢,你当是清楚的了。有一点我便很奇怪,他怎样驯服的你,教你如此这样的不食周粟?”虚儿听了,也只是眼睛突出来一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陈然便冲他骂道,“竟然这里还在给他说情,给他脸上贴金呢!你还不如他的一条狗,也真是可笑了,他养的狗被打了也晓得要逃呢!你呢?”虚儿心里想道,大郎君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是我能够左右的呢?他是什么样的人也罢,再怎么于我也是有恩情的人,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便决计不能面从背言,去别的地方说杨大郎的坏话。不知不觉的,嘴里就把这几句话轻飘飘地说了出来。皇帝听了,两颊通红,两只手掌更牢牢地压在虚儿的脖颈上,十根手指也使劲扣着,一心是要害他至死地了。
      虚儿胸口闷闷的,因喘不上气来,两只眼睛就巴巴往陈然脸上望去。不过一会儿的时间,却觉得好似经历了一个年头。后知后觉地想着,自己快是要死了,皇帝要取走自己的性命,难道还有人可与之抵抗的么?把心豁出去了,也就没做什么挣扎的打算,故而一直与陈然对视着,又把眼睛闭了一闭,流下两行泪来。不知为何嘴里道了轻轻的一句,“不值得。”也没发出什么声音,仅仅是嘴唇动了一动,陈然却像被烫水泼到一般,陡然地将虚儿丢开。
      虚儿头一下掉到肩上,不住地在那里咳嗽。二人欲语无言地沉默许久,陈然又把手伸出来提着虚儿的领头,一字字地问道,“不值得什么呢?”虚儿听了,咳嗽的声音也不敢发出,脸上仍是刚才两道泪痕,亮晶晶地挂着,先嚅嗫了几句,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果然就以为虚儿是在故意作弄,又把领子抬高几分。
      虚儿下一句先咳嗽一声,声音极低地往空中道,“我现在想了一遭,心里冷静下来,便觉得杨绥实乃一个恶人,我的命不值得为他而送。”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