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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缘何这一年的建康格外寒冷呢?
      往常这个时节,鸡也打鸣溪也淌,雨多雪少,几年就下这么两回,两回也只是天女散花般的短暂,于留在江南过冬的百姓而言,无论怎样都是一个不痛不痒。只偏偏今年这个时候,百里的秦淮河都结起一层冰来,故而摆摊的人儿不多了,推车卖炭的却不见少,吆喝声此起彼伏的,在这腊月中旬,新春气象便始见端倪。
      可设若非要细究不可,那么“这一年”定说成太平四年才更为停当。这一个“太平四年”,按照自古以来的道理,是改易年号的第四年,假使之前有新君登极,登极那一年的年号不动,定了号,下一年方才实施。那么现在元旦将至了,这位新君在位大抵是五年有余。
      杨绥就此思量这事,不觉然地就停在一座乌头门的前面,空气里有姗姗来迟的细雪,不过尚未来得及落到他肩头,庭院深处的婆娑动静就送进他耳里,那样的迷离微弱、听不真切。唯独杨绥成“一”字的嘴巴逐渐启出道儿缝来,灰黑的眼睛忽而有了光。先是漫长一叹息,他缓缓地、不知向谁人问道,“哭了,他哭了,对么?”奴仆听了,正有仰头回答的意思。杨绥又问道,“阿婵呢,到哪里去了?”奴仆小声道,“三娘在里头。”
      云上的雪花降到地下,杨绥伫依旧立在原处,他口鼻处不断地生出一团团小小的白雾,活泼像初春桃李,可爱似孩童手臂。那奴仆单单看着这些白雾,有些入迷,可乍然觉得双手刺痛,这才想道,这样站着甚么也不做,人是要冻僵的,就问主人道,“郎君,要进去么?”杨绥鼻孔里有嗤音,吓得那奴仆连连颔首,他原本前倾的身体就此固定在半空里不动了。
      仔细瞧瞧,这杨绥也不是个魁梧的男子,脸上的神情却把他修饰得肃穆阴森,京师远近,谁人不识得这张脸?他不笑,只往不知何处一站,不论庙堂江湖,也是一座浑然天成的大黑天——业已教人望而生畏了,怎还能有开口讲话的底气。若要问及他的身份,也是十分了不得。当然是要了不得,方才能有此等威严。
      杨绥把头一仰,藏在广袖里的两手硬要伸到外面,粉红的一双,背在身后,面朝那座院落深处径直走。奴仆一个激灵,三两步跟随上去,他贴在杨绥身后,余光发觉杨绥肩头的雪积起了薄薄的一层。于是,这个名叫虚儿的奴隶抑制不住地心想,听说这位杨公卿,责罚奴婢是常有的事。或是棍棒,或是软鞭,死于幽禁也不在少数,贴身的侍从也替换过几轮。总而言之,大抵是个德薄而位尊之人,如此刁钻,倒不令人唏嘘。
      及至杨绥到了回廊边上,虚儿得蹲下身去替他脱鞋,可不知道怎么的,虚儿竟一下子坐到地上,或许是尚未把控好力度,又或许是这天气太冷两腿有些僵硬,不论哪一种可能,他心里都没料到这样的结果。只好一时愣在原地,不晓得该作甚么善后,开始后知后觉地心想,自己大抵是要被处死了,于是英勇就义般地闭上双眼。
      到此为止,这个奴隶犯了事情,不知认错悔改,左右的奴仆也应要上去帮忙请罪,偏偏没有一个有所动作,杨绥觉得这事委实无理,是这些奴隶在与他对抗么,于是正想着要发作,回廊深处钻出了隐约的话音。侧耳去听,个中内容也十分清晰,杨绥不急着责怪,心思不由自主地也被那说话声吸引了。
      一个女声先道,“起先,不应该有两个孩子儿么?”
      较之前的女声,一个更加纤细的道,“确实……我也晓得一点,是两个罢?”
      先前那个粗嗓子道,“是两个,你晓得罢!”这声先是有点大,到最后,几近噤了声。杨绥的眉毛蹙着,面色不大好看,那两个女声哪里能察觉呢,却接着道,“我还抱过的”,是那一个粗嗓子,“两个,我都碰过的。”
      另一个尖细的道,“是么!”
      嗓音粗的那个道,“就被阿婆夺到怀里了,其实那时候,一个已经死了!”
      尖细嗓道,“吓!”粗嗓道,“我清楚,我知道,死去的,是小一点的那个,大的那个应是身体壮,又结实,却不见得会哭,奶不会吃……但开始,那个小的,就已经死了。不哭不闹,手脚也不会动弹,不多久,四肢也冷下去。阿婆也骇煞了。”
      尖细嗓问道,“呀,这,缘何说三娘子只产生了一个?是没有告诉她,偷偷地藏了起来么……”说道这里,这尖细女声戛然而止。又过了一回儿,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大了一点,应是快接近门口的地方,粗嗓就叮嘱尖细嗓道,“你权当听个故事,你瞧,那门也快到了。”
      尖细嗓连连称是,语气稍稍轻快地道,“阿姐,我这便走了。”她甫一说完,听到对面应了一声,就笃笃笃地往前踱步,结果不出几尺,乍然有条黑色的人影鬼魅似的兀自立到她面前。她起先骇了一跳,心想这是哪一个冒失的奴隶,要把她心脏吓出来才知好歹,可是还没及时说出甚么话,就定睛看清了那人影的本貌,她一时失声,神魂几近要离体了。独自站在回廊上的这男子不是哪一个奴仆,正是杨绥的样子。杨绥脸上含着浅笑,不动嘴,眼睛好像在说话。
      尖嗓的婢女就地扑倒,浑身打颤,手几近在木板上撑不稳,身子直直往下掉。杨绥高高地站着,下颚不动,唯有眼珠往下看,很快又想起什么似的,往不远处一找,那里果有一个女婢同样往这里探头。啊,正是方才的粗嗓女子,兴许还在疑惑缘何脚步声忽地没了音讯。杨绥轻点了一下头,似乎十分心满意足的,不急不缓道,“都听我的号令,把这两个贱人——”话只说了一半,男奴们却“噌噌噌”地涌上回廊,黑压压的一支,皇帝的禁军似的。杨绥对此情景笑笑,也不对他们吩咐,只管问眼前这个尖细嗓道,“你还记得刚刚听到什么话么?”
      “不……晓得,不晓得……不知道……”她一昧地磕头,泪也流了一地。听说被打死的奴婢,不是弃在秦淮河的石子岗上,便是充当杨绥那两只猞猁的口粮。尖细嗓道,“婢的母亲尚未作古,家里还有一个小儿,大郎行行好罢,婢甚么都不晓得的,甚么都没听到,甚么都不知晓……”言说到这里,唯独剩下哽咽。
      杨绥问远处那名粗嗓道,“你晓得自己说了甚么么?”粗嗓是十分的惊诧,作态也十足,一路叩首到杨绥的面前,大声喊道,“不知道,不晓得啊!”杨绥问道,“两个?……两个甚么呢?”
      粗嗓道,“没有,不知道!”
      杨绥喝了长长一串的雾,虚儿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赤得如同朱砂,却好似失了色相,如如不动一样。杨绥笑道,“好呵,婢女也有欺诳的本领了,真了不得。”这话一出,先前的哭声就变得十分激烈,好像要掀翻屋顶了,纵使这样,“禁卫军们”也只当充耳不闻,接着要去擒她们的手——按照常情,当是捉拿下去,杖五六十,再关进倒座屋里,不许放出。
      事已至此,杨绥自顾地往回廊深处走了,虚儿心中一抖,只管自己也低头跟在他身后。
      可那女婢大抵也模糊晓得兴许无几多时日可活,先前那个低沉嗓音的猛地拔高声音说道:“哭了,是小郎君哭了!”
      虚儿心想,这女婢竟不清楚方寸二字怎生书写,这下死也不能得个全尸,实在可怜可悲还可恨。谁料想杨绥停下步子,虚儿愕然半晌,主人也没有再要走的意思。
      “会哭了,也晓得哭,想寻奶吃呢!三娘子不愿见他,无可奈何,我与阿妹两人按土法填喂些了稻米……”杨绥听了这话,就转回身问道,“你,给他吃稻米?”
      “这事也不是我擅自作主,却是别无他法的,现在正要出去,找寻几个有奶水的良妇”,粗嗓急急地诉说,顾不得抹泪,“眼睛也还没睁开,这会儿又哭又闹,耽误不得。”
      虚儿思量,她倒能为了活命,说得天花乱坠,莫非死了两个女婢,光禄勋的府邸上没有女婢可用了么?或者教一些利索的奴隶去寻,也还能更快一些。粗嗓却又说一遍:“都出去了,婢子们都出去了,耽误不得了。”
      杨绥又背了身去,露出漆黑袖子里两只通红的手来,对那两个女婢道,“走罢,那走罢。你们都去罢。”于是都喜极而泣,感谢皇天后土那样谢了杨绥的恩惠,一前一后都跟着那一队的奴隶跑走了。步履橐橐之间,徒留杨绥与虚儿的两双足,虚儿紧张得汗不敢出,张嘴嚅嗫:“我……”偏是这会儿,杨绥业已走出老远,雪在他深衣上化开,一左一右的肩头是星星点点的白雪与深深凹陷下去的水渍。
      待到正寝侧室的隔扇被打开的刹那,应接不暇的暖意扑到虚儿面前,虚儿一时觉得腿软,极力稳住身形之际,杨绥的声音噼里啪啦打在他的头上,顷刻之间,又要教他站不稳了,“孩子在哪儿呢?”奴婢们闻言,都站了起来,一个包裹状貌的物什被交到他手里,哭声离杨绥愈发地近了,一屋子的惊悸双眼都落在杨绥身上,谁人也不敢发出半个音。
      孩子在哭,整间屋里,只有孩子的哭。
      幼小,赤红,还都是褶子。杨绥也不是初见婴孩相貌了,偏偏这个教他心中生出无穷怜惜,连同脸上眉目一道温柔万分。杨绥问道,“怎么了,饥了是么,饥得厉害是么?”
      婴孩哇哇乱叫,叫得虚儿的神思乱飘。真是可怜,恁小的孩子,就教母亲不肯喂养。杨绥搂着包袱的手更收紧了些,又问左右道,“阿婵在作甚么。”
      奴婢们听了这话,显得十分为难,唯独一个老婢朝他俯身道,“郎君,这实在……”杨绥打断她道,“实在甚么呢,她人在何处。”老婢忙道,“在,是在的。”杨绥厉声道,“人是在的,却把明月奴丢在这头。”老婢说不出话来,杨绥蹙额又喝她:“你倒说说,哪有母亲不抚养亲生骨肉的道理,她想作甚么?”
      老婢依旧无话,只管给杨绥磕头。婴孩哇哇地叫,叫得虚儿失魂落魄。
      “你是怕她么,”杨绥鼻孔里又发出嗤音,替她把心里话给道了,“只因为她是女君?”老婢只一个劲儿地磕头道,“乳母就快到了,应是快要到了的……”杨绥道,“你晓不晓得,我能让她坐上女君的位子,也能教她体面让座。”老婢失声道,“啊呀,郎君!三娘子可怜的,产生得气息奄奄,老婢握紧那双手,才能知晓她尚有一口气在哪!”杨绥道,“产个孩子,都不能争气。也不知道她在作甚么事情。”
      屋子安静下来,火盆里的炭滋啦滋啦地跳,躲在杨绥怀里的孩童睡着了。老婢仔细道,“方才是喂了些热糜的,也不知缘何会哭得那样用力。”杨绥听了,禁不住看孩子的脸,却不敢说一字一句。他呼吸终是均匀了,脸依旧赤红,半张的小口里涎液若隐若现。杨绥愣了许久,这才回答老婢,可分明是张嘴说话,却好似在叹气般道,“是因为,有对母亲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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