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简单故事》当然dangran

5、第五章

　　临近期末考试前，成蹊受伤了。
　　那天吃完晚饭，自习课尚未开始，大家在自由活动。男生们见缝插针地去打篮球了，自从运动会篮球比赛夺冠后，他们热情高涨，哀求了成蹊好几次，终于被允许晚自习前的半小时可以用来打篮球。
　　天色欲雪，六点半的篮球场上已经夜色深沉，成蹊从宿舍走向教学楼的时候正好路过，看大家气氛热烈，忍不住驻足，毛东东跑过去拉他加入：“成老师，时间还早，一起呀！”
　　关雨澄在教室里听到一阵惊呼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上心。直到那群打篮球的男生回到教室，才听说成蹊摔了一跤，毛东东陪着他去校医务室了。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没动声色。
　　晚自习应该是成蹊的，但是进来的是语文老师王盈笑，她的性格全无自己名字那盈盈浅笑的意境，直来直去风风火火，眼下就如一道风刮开了教室门，在讲台前停住：“晚自习临时改成语文啊，你们成老师打篮球摔伤了。你们看看啊，这就是血淋淋的教训，还好摔伤的是他，要是你们耽误了学习怎么办！关雨澄，你过来一下。”关雨澄猝不及防被点了名，愣愣地站起来，用眼神问王盈笑：“叫我？”
　　王盈笑又叫了语文课代表：“你把这个卷子发下去，临时安排的晚自习，正好把它给做了。”然后又对关雨澄讲：“你就不用做了，去把毛东东给我换回来。数学老师负了伤，数学课代表去陪病号，别耽误了体育委员！”话虽然是牢骚话，但是却是用嗔怪的语气说出来的，大家都笑了。关雨澄的语文成绩，做不做这一套试卷都不会有太大影响，但是毛东东不一样，他的文化课需要恶补。雨澄自然明白这一点，赶紧答应。

　　关雨澄裹紧身上的大衣，从教学楼下来。医务室就在女生宿舍对面，中间隔着小花园。外面已经下起了细细的雪籽，打在脸上凉凉的，有点刺痛。
　　她推开医务室的门进去的时候，成蹊的右手手臂的伤口位置已经盖上了白纱布，医生正在用医用胶带固定。毛东东在一边一脸担忧地看着，他最先看到了关雨澄：“嗨，你怎么过来了？”
　　成蹊抬头看向了门口，雨澄带进来一团寒气，头发上还有亮晶晶的雪籽融化后的小水珠。“王老师让你回去考语文，我来换你。”雨澄简洁地答道，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成蹊的身上，他的右脚搁在一条矮凳上，看样子脚也受伤了。
　　“王老师真是关心我啊！”毛东东一脸地不情愿，“成老师，我不放心，我还是在这陪你吧！”他看着成蹊一脸真诚。
　　“去吧去吧，不要辜负王老师，我又没断胳膊断手的。”成蹊并不领情，一下子看穿了他心里逃避语文考试的小九九。毛东东无语，只得悻悻而去。
　　“你也回去吧，我没事儿。”他把头转向另一边对雨澄说。
　　“这...”雨澄踌躇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没伤到骨头，皮外伤而已，这不都包扎好了吗？”成蹊扬扬右手，以示无恙。
　　“你的脚...”雨澄觉得如果不严重，不至于要把一只脚垫高搁起来。
　　“脚也没事，一会儿骆医生帮忙处理一下就好。”成蹊看看自己的脚，把它收起来想放回鞋子里。
　　“别动！”骆医生连忙制止，“你明天还想不想上课啦！”
　　关雨澄见状忙说：“成老师，我...我还是留在这儿吧。”她的声音小小的，一改平时的冷淡自持，似乎有点怯生生的。成蹊有点不忍心再拒绝，他指了指屏风旁边的椅子说：“你去那边坐吧，别站在那儿，冷。”
　　于是关雨澄老老实实地走过去，坐下，却发现正好对着成蹊，以及他那一只被脱去了袜子的脚，有种莫名的淡淡尴尬。她朝着成蹊笑了一下，又低下了头。多年后雨澄想起这个画面，还是觉得当时的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傻，一个女学生对着老师的一只光脚丫子傻笑，还不够傻么？
　　“外面下雨了吗？”成蹊的问话打破了沉默。
　　“哦，没有，下了雪籽。”雨澄又重新抬起头，这时候骆医生已经给成蹊的脚踝抹了药油帮他推拿了。
　　“那应该是要下雪了。”成蹊说。
　　“这几天都是阴天，又降温，看样子是要下雪了。”雨澄说。
　　“嗯...”成蹊似乎要接话，但发出了一个音节后戛然而止，然后就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唇却抿得紧紧的。
　　“有点疼啊，忍着点。小成啊你都多大人了，还和一群孩子一起瞎胡闹，这不自讨苦吃吗？”骆医生一边数落成蹊，一边手上加重了力道，成蹊笑了一下。
　　“小成啊，你有对象了吗？”骆医生打开了话匣子就合不上了，和所有的中年阿姨一样，她热衷于为学校的单身男女们解决婚恋问题。
　　关雨澄低头玩着大衣上的牛角扣，听到这个问题，感觉心跳加重了一下——也许是一下子离老师的八卦太近，有点激动吧，她想。
　　成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骆医生：“我这脚，明天走路没问题吧？”
　　骆医生笑了：“怎么？当着学生的面不好意思啊？行，改天偷偷告诉我啊。”骆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只要别再摔一跤，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应该没问题，不要站太久就是。”
　　“谢谢骆医生。”成蹊站起身，雨澄连忙去晾衣架上把成蹊的大衣拿给他，成蹊接过来，说：“谢谢，我们走吧。”

　　外面已经飘起了雪花，地上也铺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两个人静默无语地走着，教学楼投射出温柔的灯光，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人，那是一个热闹温暖的世界。但雨澄觉得，这外面静谧清冷的宁静，也十分美好。
　　走到一个路灯下时，成蹊忽然把手伸到雨澄面前：“看！”他用手指着衣服袖子上的一小片雪花，“完美的六角形。”
　　雨澄停下来，成蹊也停下来，手还是保持着停留在雨澄面前的姿势。雨澄凑近了一点，大衣是羊毛质地的，有一层薄薄的绒毛，上面静静地躺着一片六角形的雪花，像课本上那种示例图一样的形状，十分规则对称。雨澄笑了，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雪花呢！”
　　成蹊也笑了，继续往前走。
　　“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他的语气自然而随和，说话的时候一小团白雾在路灯昏黄的光下出现又很快消失。雨澄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默默走着。
　　“水的沸点是一百度，只要烧开了，保持在沸点就可以，不用不断地消耗自己的燃料。”成蹊看着身边的女孩子，她总是沉默而冷淡，但是又浑身憋着一股劲儿，不知道是在和自己较劲儿和别人较劲儿。
　　“生活中有很多不同的乐趣，不要被一样东西占据了你的全部精力，就像——”成蹊忍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当你的燃料已经能够让水保持在沸腾状态，可以匀出一些来做别的，比如，烤肉。”说完他自己也笑了一下——学生时代的时候，他最害怕的便是写作文，各种修辞手法文法结构让他头大，所以大学专业毫不犹豫选择了数学，他喜欢通过严谨的推理得出不差分毫的结论。做了老师以后，他强迫自己改变了许多，面对一群学生，纯理论的东西是不管用的，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声情并茂软硬兼施。临时想出来的这个比喻，他也觉得拙劣，但已经刷新了他遣词造句的功力新高了。
　　关雨澄拍了一下身上的雪花，看着地面说：“我爸说过，我不聪明，只是勤奋，所以，我并没有那么多燃料，能让这一杯水沸腾我已经要很用力了。”
　　成蹊不再说话，他何尝不知道关雨澄的这一点，她并没有过人的智商，只是有几分灵性，外加勤奋，所以能在这一群学生中脱颖而出。但他看得出她很累，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抚她，让她放松下来。他接下来该说什么呢？你可以不要让自己这么累，如果能开心一点，即便不用这么优秀又有什么关系呢？
　　怕是疯了吧！成蹊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惊诧，一个老师，怎么可以跟学生说这样的话？无论多苦多累，都应该帮他们再拧紧发条才是。
　　“以后怕是不能让他们打篮球了。”成蹊换了个话题，“还好摔跤的是我，要是他们就麻烦了。”
　　“嗯，王老师也这么说。”雨澄补了一刀。
　　“哈哈，她明天还会继续笑话我的。”成蹊笑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就走到了教师住宅区。关雨澄停了下来，“我回教室了。”
　　“好，注意安全。”成蹊转过身，看着雨澄要回去的方向，“小心路滑。”又指了指自己的头示意：“拍一下。”
　　雨澄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已经有一层密密的雪花在上面，她用手拂了两下，说：“我走了。”
　　“嗯。”成蹊答应着，却没有动。“你走吧。”
　　关雨澄没有再说什么，把手揣进口袋里，踩着积雪往教室走。地上的雪已经有点厚度，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她沿着篮球场的边缘走出了一条直线，唯恐破坏了一地雪白。走到篮球场的边缘，她感觉心头像是有一根线一根线，从背后牵扯着，越扯越紧，于是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小区门口还站着一个人，是成蹊。
　　成蹊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有马上转身回去，是这小区门口路灯下的飘雪实在太美，是不放心学生一个人穿过风雪中的校园回教室，还是，那个认真的走着笔直路线的背影看起来太孤单？
　　他没有料到关雨澄会突然回头，但，既然已经看到，也就坦然地继续站着，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回去。成蹊不知道关雨澄有没有看到他挥手的动作，因为她很快地又回头了，然后一路小跑着，消失在漫天飞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