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与橘姓男友相处》折荣遗所思

2、Chapter 2

　　作为一个新时代的新青年，江途当然玩微博。但他既不是天天义愤填膺以口才捍卫正义的键盘之侠，也不是热衷倾倒鸡汤宣扬人生真理的哲学大师，他只是一个喜欢默默为好友的微博点赞和默默吸着各大宠物博主的网红猫咪的佛系窥屏者。

　　宋承前脚刚把旅行得来的风景和自拍一起发到小有千人粉丝的微博账号上，后脚就看见江途默默地给他点了个赞。
　　他翻着江途个位数的微博，痛心疾首：“江老师啊，共享时代已经到来，开放一点，勇于共享你的生活，才能为个人与社会创造无限的价值知道吗？”
　　江途埋头换了微信朋友圈刷，权当没听见。

　　宋承想着好友的日常生活，不免叹气，倒有几分认真地劝他：“江哥，我说真的，咱们做老师，难免有情绪，你的日常生活里头，动植物不养，男女朋友不找，没有个宣泄的口，不憋得慌吗？”
　　江途难得认真思考了几秒，也难得认真地回答他：“说实在话，宋承，我看着别人有所陪伴，有别的事情可做，而我一个人住，一个人上下班，两点一线，我也会羡慕，但是，”

　　他深吸进一口气，露出个笑来，“这么平静无波地过着，虽然有时候会觉得孤独，但只要习惯了，怎么着也算是安稳的。”

　　宋承没有回应，他看着好友含笑眼眸中的苦涩意味，沉默着拍拍江途肩膀，转身离开。他和江途高中就同过桌抄过同一本作业追过同一个女生，自然知道被时光日渐打磨成温和模样的好友不愿表露的那些消沉情绪的来源。

　　但是只看着他畏手畏脚、对一切能让他感到温暖和愉悦的事物避如蛇蝎，而不出手帮助，宋承实在做不到。然而江途看上去脾气好好说话，实际油盐不进，固执得要命。只要是他认定了的，改变的机会少之又少。宋承明里暗里劝他多次，都被打太极似的推回来，搞得他头大了几圈，人也从小天使变成了老妈子。

　　人非草木，江途是人，也明白宋老妈子的苦心。若问他为何不改改？
　　原因或许错综复杂，但根本上还是因为……懒。当人长期处于某种固定又自认为安稳的状态，且对改变这状态充满未知的恐惧，他就会滋长懒怠。
　　催促他改变，不如训练水獭跑步。

　　江途点开微博，热搜头条就是网红猫咪糖糖突发急病过世的消息，名为糖糖妈的博主在置顶的微博里记录了糖糖从发病到离世的过程，删除了相册里所有糖糖的照片。在由糖糖妈男朋友新发出的小视频里，年轻女孩子趴在爱猫身上泣不成声。翻翻下面的评论，认为糖糖妈凭借糖糖死讯炒作的人和糖糖的真爱粉吵成一团。江途皱着眉头，添添删删，最终只在聊天框里输了两句话，按下了发送。

　　这周是E城一中与K城一中的例行师生交流学习周，作为各语文教师们甩锅的最佳对象，江途是“众望所归”，接过了展示语文公开课的重担。
　　号称甩锅之王的语文教学组组长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背，一副刘备白帝城托孤的沉痛姿态：“小江啊，你也知道，哥哥姐姐们年纪大不中用了，也该是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展现自我的时候了。”
　　“组长，去年我不是已经展现过……”

　　组长从嗓子里挤出一阵惊天撼地的猛咳，咳罢很是无辜地问他：“小江，刚刚没听全，你再来一次？”
　　“组长，展现的机会应该多给其他同事一些……”

　　其他语文老师登时放下了竖着的耳朵，一个劲朝着他俩疯狂摆手，异口同声：“谢谢江哥，不了不了，谢谢哈。”
　　江途：“……”还真是世情凉薄，人心叵测啊。

　　木已成游轮，生米已煮成稀粥，没柰何，江途只得踏上公开课的讲台，迎接来自E城一中学生们齐刷刷投射来的热切目光。
　　直到进了教室，江途才发现多年过去，E城一中的校服，还是，一！点！都！没！变！
　　这直接导致江途授课过程中总有种物是人非的沉重感，还老是出戏地回忆往昔。所幸他背锅经验丰富手法熟练，自认脸上没露端倪。

　　学生们埋头抄抄写写，江途望着这些青春少年，有些出神。仿佛时光倒流回高中时代，他还站在E城一中高二三班的讲台上，向全班同学念他的获奖作文。
　　喜欢的女孩坐在台下，他趁段与段的间隙偷偷用余光看她，她若认真听着，他就挺直了背，把每个字都念得清晰。掌声响起时，台下都看他，他则装作无意和她对视，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像偷吃了蜜，是隐秘的甜。
　　甚至高三一年，给江途最深印象的不止辛苦刷题和睡眠不足，更有某天习惯性地带了猫粮喂学校里的流浪猫，突被人在肩上一拍，吓掉了他半袋猫粮。猫炸着浑身的毛跳开，他在一地狼藉中无奈地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心上之人，肥大校服也不掩她的娇美容姿。心跳砰砰，竟盖过风声。

　　想来人生匆匆百载，最是珍贵难得的，不过青春少年。
　　可惜去年同学聚会，昔日心上人左牵夫，右抱娃，锦衣华车，俨然富贵之态。江途再怎么回忆慨叹，都只敢把当年那些欲吐未吐的情丝随便揉揉打个死结，就着酒吞进肚子里。

　　江途晃晃脑袋，丢开绮思专心讲课。不过多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优秀人民教师江老师的右脸就敏锐地察觉到一道朝它直射而来的灼热视线，它不转弯，不停顿，只颇具穿透性地投过来，直想把江老师的可怜右脸照出个洞来。
　　有人在看他。

　　江途下意识回看，视线相触仅一秒，那人就低下头去专心抄写笔记。面上平静如初，无甚表情，金边细框的眼镜上反着些天光，他的眼神隐没其中，教人看不清楚。
　　江途把有限的脑容量发挥彻底，也想不出自己和这个男生什么时候见过。他压下心头的疑惑，细细打量他，奇的是，美人江途见得也不少，但能把E城一中宽袖肥腰的校服穿成个翩然少年人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是何等少见呢？若某杜姓草堂堂主尚在世，一定要自灌三杯，把那首饮中八仙歌从满腹墨水里再提溜出来吟诵一回：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上一个穿着校服能让小孩子红着脸叫哥哥而不是叔叔伯伯的E城一中人是当年的同班班草，跟江途还勉强有点塑料交情，如今已成功进化成顶着一头乱比鸡窝、油可鉴人的打疙瘩黑毛，吃饭吧唧嘴夹菜抖腿，有事求你涎着脸叫你哥，没事翻着眼喊你同学，肉眼可见两百斤的肥宅。

　　岁月这把杀猪刀，对小李子适用，对班草适用，对自己就更……
　　江途心中顿时生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无力感。

　　大概是被看得不太自在，后浪停笔抬头，弯都不打，直直撞进江途的眼中。江途被他乍然一回应，没来由的有点心虚，本来以为能对方的眼神中读出点别的情绪，但是没有。没有复杂，没有暗涌，没有好奇或是探寻，那人只是望他。明明只是个青葱的毛头小子，隐忍情绪深沉不发的手段却熟练得像个老江湖。

　　江途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心里却张开了想象的翅膀：难不成这是上头的年轻领导，满肚子情怀故意装作学生样子微服私访？或者这是前来报恩的精怪，借此机会吸引自己的注意要为自己一辈子洗手作羹汤？还是这是前世情人今生注定，只是不巧错投了男胎，要来一场跨学校的师生断袖？

　　熟悉的视线经过加热，再次投来，江途的右脸又响起警报。
　　……又来了。江途顺水推舟望过去，再次对视。

　　翩翩少年这次却不笑了，他慢慢地抬起眼睛，慢慢地——
　　对江途翻了个非常不屑的白眼。
　　江途：“……”

　　原来对方不是隐忍不发，是想发得高调，发得自然。
　　好的，你美你有理，我丑我认输。

　　下了课，组长又带着熟悉的白帝城托孤神态，大手一拍江途的背：“小江啊，明年也……”
　　正在喝水的江途爆发出一阵惊天撼地的猛咳。
　　江途无辜：“组长，对不住，刚刚呛着了，您再来一次？”
　　组长：“……年轻人，学习本领强，学习本领强啊哈哈。”

　　成功套路了组长一回，江途很是愉悦地打开手机，微博消息叮叮两声，他点开聊天框，显示已读，并是秒回。
　　归途无期江水竭：革命尚未成功，糖糖妈，请保重。等糖糖从喵星度假回来爱你。
　　糖糖妈：谢谢[爱心]
　　江途转战糖糖妈的微博，她更新了置顶，配图正是与江途的聊天界面截图。
　　糖糖妈V：我会保重，我会好好吃饭，我会开心起来。糖糖，我会一直等你从喵星回来，等你变成小孩子，我们再遇见一次。
　　江途转发了这条微博，一字未带。

　　生离死别之所以惨痛，是因其无望。一个在生，一个在死，哪怕后脚跟着去，也早隔了一碗孟婆汤，一道忘川河，早已你不记得我，我不记得你，重逢无望了。在人间一同经历过的那些阴晴圆缺、春秋更迭，对还吹着人间的风的那方而言，尝之过苦，弃之不舍，遗忘无望了。这道疤拦在心上，呼吸是痛，饮食是痛，睁眼是他，闭眼是他，快乐生活无望了。
　　生活无望，人与行尸走肉无异。

　　世间同病者大多相怜，为了让世界上不多出来个行尸走肉博主，江途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拉一把糖糖妈，也拉一把小时候的自己。
　　幸好，糖糖妈还相信希望，乐意给自己创造个重生转世的童话。

　　江途是个小僧，做不成大能。他度得了别人，参不透自己。
　　他能给别人希望，却说服不了自己。重生转世？如果真有鬼神事，为何西天东方满天神明，坐享香火奉祀，却不听诚心，不闻祷告？

　　那个暗淡无光的黑夜里，某江姓无神论者悄悄跟六岁的江姓小无神论者说：忘不了，丢不掉，没希望了的话，就藏起来吧。

　　“宋承宋承，醒醒！江老师微博涨粉了！”
　　宋承被动静吵醒，眯缝着睡眼很是不屑：“什么啊？就他那三个月都没更新的微博？不炫富不晒日常不秀恩爱，连张跟身体部分有关的照片都没有，哪能……”

　　话说到一半，宋承就像被扼喉咙的鸭子，嘎一声没了下文。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宋承目瞪口呆地看着江途的微博粉丝从个位数涨到了三位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