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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   一旦老天不肯赏脸给点雨,K城的盛夏就十分难熬,尤其是下午,蝉也被正午的太阳晒脱了皮,拖长了音调,有一搭没一搭地互相应和着。街上但凡有阳光晃着的地方都没几个人影,街边的咖啡馆奶茶店倒是挤满了年轻的面孔。

      孙瑜晴捧着好容易排队买到的奶茶在这堆面孔中钻来绕去,终于突破重围向门口靠近,不料腰上被个奔跑的熊孩子的头猛地一撞,吃痛之下手里的奶茶啪嗒落地,四分五裂的同时不忘不屈地泼溅上前面人的小腿和白鞋。孙瑜晴哀嚎一声,手忙脚乱地边道歉边掏出纸巾就往下蹲,手里却一空,那人已将纸巾接了过去:“没事没事,我自己擦擦就好。”

      那人声音很是好听,清透温润,语气里的安抚熨帖恰到好处,既非冷漠又非过度亲切,落在十级声控孙瑜晴的耳朵里更带上了一层诡异的熟悉。孙瑜晴疑惑之中抬头,对视一眼,噗通一声,刚刚放下的心又挣上了喉咙口。
      “江……江老师?!”

      江老师抬眼看看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整。他朝面前明明吹着冷气,却满脸通红鼻尖冒汗的小姑娘露出一个算是温和的笑来:“如果我没记错,你中午在电话里向我申请下午病假的原因是你突发急性肠胃炎需要去医院输液,这个点,你应该是在医院输液,孙同学?”
      孙瑜晴成功地缩成一只被灌了哑药的鹌鹑。

      K城一中高二教师办公室,空调故障。
      不得已搬出的老旧风扇在断断续续的吱呀声中寿终正寝,宋承顶着满头汗,翘着二郎腿,叼着支半燃不燃的烟在电脑前面敲敲打打,没过一会儿又噼里啪啦一通删改。他烦躁地挠挠头,伸着头刚想跟对面的陈洁洁说句话,就被陈洁洁瞪了一眼。
      陈洁洁指指烟,又指指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宋承只得悻悻灭烟,随手抓了本杂志打开来盖着脸,很没形象地瘫在座椅上,化身一条失去梦想的咸鱼。

      咸鱼总有翻身的时候,当属于江途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他身边的时候,宋承忍不住睁了眼,当他看清眼前一杯冒着十足冰气的肥宅快乐水时,办公室里已接二连三响起咸鱼同事们谄媚的声音:
      “江老师真棒!江老师世界第一好!”
      “Mr.江,哦我的好恩人,我发誓我要爱你直到世界的尽头!”
      “江老师,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望之火!”
      “……”

      眼见着几个活宝翻译腔台湾腔戏腔花腔,溢美之词不分来路不论性别地往江途头上套,立时就要来上一段,年级组长板着脸重咳一声,制止了这些家伙。他朝江途走去,向来严肃的直板脸寒冰消融,和颜悦色地接过冰咖啡:“小江,回来啦?出差辛苦了啊。”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我应该做的。”江途拉开自己的椅子,感激地对黑面老大笑笑,冲几个捧着加冰奶茶满脸写着求嫁的年轻同事翻了个无可奈何的白眼:“都消停点,消停点,真该等待会儿学生下课让他们看看你们这副嘴脸。”

      像是骤然调松紧绷的弦,因炎热天气带来的烦躁与沉闷此刻却因这手中口中的凉意一扫而空,老师们凑成一团谈笑,说些见闻趣事,倒是比空调贵体无恙时更热闹几分。

      江途挪挪椅子,碰碰宋承的手肘:“空调坏了?报修没有?”
      “报了,也没多久,就今天中午,”宋承吸了口冰可乐,晃着杯子特意压了声音,“你这回这冷饮算是送对了。”
      江途疑惑:“怎么个送对法?”
      宋承对正和人说笑的陈洁洁努了努嘴,对江途附耳道:“那位姑奶奶,这两天刚跟男友和平分手,失恋期看谁都不太顺眼,尤其是我。”说着指着某地,委屈得像个玩具坏了的小孩儿。

      江途顺着他手指看见烟灰缸里的半支烟,忍不住笑了,顺手拍拍他脑袋:“别和我装疯卖傻,你又不是不知道教学区禁吸烟的条例,当心上头巡查扣你工资还索你检讨。”
      宋承一个劲偏着头躲他手:“我哪不知道,还不是空调坏了,我跟那谁也分了,心里烦得很,才来那么一回。”

      江途笑容一收,很是怜悯地瞅着他,任谁好了两年的女朋友跟人跑了,心里都不会好过。宋承看见他一脸“谈恋爱的人真可怜”的表情,忍不住学着他翻个白眼,怼他:“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单身狗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江途拿着手里的冰酸奶紫米露往他脑门上一摁,得宋承一声吸气,才闲闲地抛了句回去:“享受单身的,至少也比被迫单身的幸福多了。”
      宋承刚想打他,陈洁洁就转过身来召唤他俩:“来来来,看看我家新添的主子。”

      调高了亮度的手机屏幕上,映着江途和宋承两张脸。照片里的橘猫妈妈恹恹地侧躺在猫窝里头,四小只毛都没长齐整的小猫崽子姿态各异趴在她身边,相衬之下,体格甚是可爱。其中一只气质独特,微抬着下巴半闭着眼,小小身躯,却睡出一种睥睨众生的王霸之气。江途盯着它,心念几转,却是出了神。陈洁洁正向同事们倾诉侍奉主子的苦,见他如此,忙问:“江老师,养一只吗?我家里是着实不够再多供这么几位了。”

      江途有些发愣,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微笑着拒绝道:“不了不了,我有些养猫恐惧症,只敢远观,不敢亵玩。”
      同事们被他这话逗笑,陈洁洁盯着他的眼睛:“试一下也不行吗?说不定你和它会很投缘。”
      江途笑着摇了摇头,温和而坚决。

      翻开学生们的作业,不过批了两三本,江途的笔再下不去,他只得搁下笔。回忆总是这样,一旦被翻出一个角,便争相推挤着从缝隙中全部钻出,灼人心肺,痛人肌肤。
      他自己清楚,他胡诌的所谓养猫恐惧症,恐惧的不是养猫,而是失去。
      他拼命把关于那过去的痛苦和快乐埋在记忆的最底层,上面堆满杂物,只是为了抹除或者遗忘一件事情。

      他也曾爱过一只橘猫,也曾有那么一块心中空白被满溢温情的陪伴填满。
      可惜陪伴消散,空白被眼泪填满。

      六岁的江途抱着他奄奄一息的朋友,跪在父亲面前。
      他一个劲地吸着鼻子,忍回眼泪。眼泪不能流下来,一流下来,他的大王就要死了。就像妈妈的眼泪流下来的时候一样,大王会像外婆一样离开他。

      他孩童的眼睛里看见大王从跟着他乱跑到变得安静到躺在他怀里抽搐,他看见大王很疼,看见它的生命从瘫痪的下肢,从急促喘气的喉咙,从越来越低的体温逐渐散失出去,看见卧室墙纸上印的飞鸟,向云上的天空四散飞去。他找来纸,擦拭它嘴里流出来的粉色液体,他找来自己最厚的衣服,一件件裹在大王身上。但这一切无济于事。

      于是他小声地,不断地,哀求着。
      “求求你,爸爸。”
      “求求你,救救它,救救它。”
      父亲不再无动于衷,他摔了鼠标,踢开椅子,怒气冲冲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连同他的朋友一起关到卧室。
      门扭不开,窗子死锁,空荡荡的卧室里摇晃着憧憧树影,只剩下江途和他的大王。

      他蹑手蹑脚搬椅子,踮着脚翻出父亲的旧手机,拨打了一个再熟不过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耐心听完他断断续续的描述,沉吟了几秒。
      他把这几秒等成了几个世纪,随后他听见医生叔叔说。
      “小途,抱歉。”
      “太晚了,没有希望了。”

      江途把被子扯到地上,半拖半抱,让大王趴在上面,而后他跪下来,对着天上的佛祖与别的他叫不出名字的未知神明磕头求告,像医生对着昏迷的外婆摇头的时候妈妈做过的那样。
      “佛祖,求求你,我会听话,不要带走大王,不要带走它。”
      “我不要活那么长,我分一半给大王,分给它。”
      江途的头抵着地板,他听见自己的呜咽声,在黑暗空寂的房间里越来越大。他慌张地摸脸,脸是冷的,没有眼泪,干燥得像刚吹过沙漠里的风,他重重舒了口气。

      突地,大王剧烈地咳嗽起来,江途爬过去,却不敢抱它,它抖得厉害。他只能用大王最喜欢的顺毛方式,一遍遍轻轻抚摸它的软毛,他像神圣的信徒,抖着嘴唇献上亲吻,凑近大王的头顶,却只敢碰触一下毛的顶端。
      大王的眼睛没了神气,它固执地把脸转向他,它的尾巴颤颤巍巍抬起来,勾缠他的手臂,令他的手臂发痒,他的手贴着大王,低温窜进他的身体,使他四肢发麻,眼睛发痛。

      他长大了嘴巴,却像被浸透水的棉花堵住喉咙,吐不出一个字。
      大王停止了呼吸。

      这是个不公平的文字游戏,它设置多个选项,江途全试过一遍,仍不可避免地走向那预设好的结局——
      分离,死亡。
      江途拥有的有所慰藉的所谓幸福日子,被老天画上个冷冰冰的句号,就结束了。

      江途没穿鞋,他在墙边摸索,摸到顶灯的开关。
      打开,家里灯火通明,他和大王被关在卧室,他薅了两把大王的毛,大王愤怒地扭过头来呜一口咬他的腿,他边疼的掉眼泪边和它闹成一团;
      关掉,大王倒在他的脚背上,又喘又咳,上气不接下气,他无措地站着;

      打开,家里空无一人,他打开电视,大王坐在沙发上陪他,不一会儿就趴在他的腿上呼呼大睡,把他的腿捂得温热;
      关掉,“不就是个将死的畜生,又不是人,有什么好救?白浪费钱。”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脚踢踢大王,不耐地叫他闭嘴,“死就死了,赔钱东西。”
      “老子说不行就是不行,你敢治它,老子就打断你的手脚,把你一辈子拴家里!”父亲咆哮;

      打开,他捂紧耳朵蜷在床上,头上肿着包,嘴角青紫,努力不听见父母的争吵,大王挤进他怀里,用头磨蹭他脖颈,他扯着嘴角对它微笑;
      关掉,大王安静地卧着,他屏住呼吸去听,他小小声地呼唤,他听见父亲打电话给某个阿姨,听见父亲对母亲的咒骂,他听不见大王撒娇般打着卷儿的一声喵,满室静如死水。

      门打开了。
      亮光刺进来,江途发着抖,充满母亲香气的怀抱紧紧地环抱住他,属于母亲的眼泪滴在他的额头,烫得他一搐。
      风尘仆仆的母亲匆忙赶回家中,唤回他的魂魄:“小途,小途。”

      母亲的眼泪流经他的嘴唇,他尝到那咸味。隔着朦朦胧胧的雾,他看见墙上的飞鸟重返人间,又倏尔不见。
      “妈妈,我不养了。”他在雾里定定看着抱胸靠墙、无动于衷的父亲,“我什么也不养了,妈妈。”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洛丽塔》
    咸鱼新人的第一篇文w
    求收藏噫呜呜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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