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流照尽亦欢》長雲且眠

8、第八章

　　十二月初的天气，彻骨的寒凉，仿佛能滴水成冰。
　　沈月白没有一丝想要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抄笔记的念头，但对于伸出手来接住刘晓抛给他的草莓面包这件事却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得很。
　　我替他抄笔记的时候，他总在一旁心安理得地看着，继而低头，啃他的面包，兴高采烈怡然自得，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身边还有我的存在。
　　这种时刻，我总能想起刘晓那句时时刻刻挂在嘴旁的，时刻准备说出的口头禅:你奶奶个熊！
　　沈月白！你奶奶个熊你爷爷个熊你爸爸个熊你妈妈个熊你们全家都是熊！
　　我悄悄扭头看他，天气冷了，他终于穿不了白衬衫了，可是即便穿着厚厚重重的棉服，也是那样好看而轻易能夺了人心魄。他垂了眸子，白皙而修长的指握着包裹面包的纸袋，啃得很专心，柔软的黑发沿着额角垂落，随着他的动作，惊险地一次次从面包中的草莓酱上晃过去。
　　最后还是不小心，那条雪白围巾上沾到了些草莓酱。
　　我看着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偷偷在心中笑了他。
　　怎么那样傻，像个孩子一样不会照顾自己。
　　我从校服口袋中取出一方手绢，轻轻按在他面前的桌上。
　　他仍然专心地啃着面包，不置一词。
　　这时候的他，又那般冷漠到可怕。

　　沈月白对于草莓面包有一种很深的执念。
　　十二月中旬学校组织郊游，夏寒宣布消息之后大家欢呼不止，十几岁的人都有抹不去的少年心性，即使地点只是在学校附近的清远山上，即使这个时节山上已经光秃秃连草也不长，却仍能让所有人兴奋数日。
　　那几日下课后，我总坐在位置上连电路图，脑子也很快与电路图一样变得乱糟糟，抬起头来歇一口气时，总能听见女生们挽着手，欢笑议论着郊游要带的东西，要穿的衣服，她们总向着沈月白的方向微微倾了头，仿佛特意要说给他听。
　　也不知沈月白听见没有，至少，我是听见了。
　　我低下头继续连电路。
　　串，并，并，串……杂乱无章，令人心绪也凌乱。
　　我终于停下笔。
　　大约这来得突然的烦杂心绪，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有些孤单罢。
　　我回想起来，其实我曾经，也与她们一般幸运。
　　我临走那一天，故乡小镇上与我玩得好的孩子们都来送我，她们挨个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流泪:“欢欢，欢欢，我们会很想很想你，要常常来信，好不好？”
　　开头那几天，信来得很勤，我险些将那个月的零花钱都花在回信的邮费上，她们的信还带着隐隐的泪痕，写满了一纸的思念。她们说，欢欢，你什么时候回来？欢欢，你还好不好？欢欢，我好想你。
　　真的真的，好想念你。
　　渐渐的，信愈来愈少，写的文字也愈发简单，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月，便只留下我一个人，每个星期，将那几封写给固定的人的信，塞进信箱中。
　　像在投递我的孤单。
　　很多年后我窝在宽大的沙发里，不胜唏嘘地对童莞回忆这些事，她当时正往嘴里灌果酒，听完，嗤一下笑了，喷了我一脸。
　　她一面拿抹布帮我擦脸，一面嘻嘻道:“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居然还有这么孤傲的一面。”
　　我打掉她的抹布，听了她的话，却愣了半晌。
　　孤傲……吗？
　　我细细想了，觉得这个词彻骨的熟悉，却不记得是在哪儿听过的了。
　　后来又一想，也不怪如此熟悉了。
　　这词，大概生来就为沈月白而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