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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下山(下) ...

  •   咋咋呼呼的华念自从上了木筏便一直默默无声。李昀栖不免有些诧异她的安静,转过眼,却见华念盘膝坐在一旁,拉长了一张脸,一手斜撑住下巴,闷闷不乐的垂着眼皮,似有些失落难过,怀中的焰兔被她又一下没一下的撸搓着毛发,蜷成一小团。

      李昀栖心下一跳,皱眉,“怎么了?”

      “这里。”华念依旧保持着撑着下巴的姿势,用手指戳了戳自己胸口,睫毛动了动,蹙眉,认真的问李昀栖,“为什么临到走了,心里却会难受?我应该并不是舍不得这里,因为在这里我明明一直都是一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让我舍不得的东西啊。”

      李昀栖呼了一口气,方才那一刻他还以为华念到底最后还是碰触了那洞中尸蛊。他看着华念哭丧着脸,一副苦恼不已的样子,温言解释,“因为人心太过柔软,极易对外在的一切产生各种情感和共鸣。你既从小生长于临渊,这里对你来说必然会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也许你一直并未察觉,也许你一时对山下的未知充满憧憬和新奇,但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却始终留恋这片故土。”

      “我又不是……”华念猛然坐直了身体,惊得怀中焰兔一缩身体。然而,她脱口而出的话却没说下去,只是鼓着骚帮子,兀自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便别过头去,她双手环紧焰兔,神情竟似不欲再搭理李昀栖。

      见得她这般模样,李昀栖只得无奈的笑笑——华念不似泓茉性子温软,善解人意,两人年纪虽相仿,但华念总有些喜怒无常,让他实在琢磨不透,也不知哪里一言不合,便能轻易惹恼了她。

      木筏上的霍隽始终昏昏欲睡着,即便他们二人絮絮交谈,自始至终都未曾动过,也未曾睁过眼。李昀栖抿唇,眼神暗了暗,心思沉重的转首。

      两人倏忽安静下来,华念抱着双膝撸着焰兔的毛发,李昀栖立于木筏之上注视着蒙昧依稀的前方,一时间缓缓流动的水声清晰起来。

      那是一条漆黑笔直的甬道,晶莹闪亮的水波波纹映照在石壁顶上,斑驳晃动。他们乘坐一面竹筏飘摇其中,顺流而去。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甬道越发宽敞,顶部也越发高耸起来,前边一个岩壁拐角之后透出闪亮的白光来。

      李昀栖嗅了嗅,只觉鼻尖流动的空气愈发腥咸和湿冷。

      木筏顺着水流拐过那一面岩壁,明晃晃的光线霎时落满了整片天地,眼前是宽阔的若水海面,平波如镜,波光粼粼。

      从那一片晦暗水域穿行而过的李昀栖感受着这清新的水气和骤然的明光,心情就如同这片海一般平静下来。他望着海岸那一边隐绰的砚城影子,眼中又似这海面水纹一般波动起来。

      “我们出来了!”

      随着华念一声雀跃欢呼,她猛然蹿了起来,兴高采烈的一拍手掌,焰兔从她身上滚落到一边。然而,她这一下动作幅度太大,本就不宽敞的木筏根本禁不住她这般折腾,于是被她的动作所带动而左□□晃起来。华念脚下不稳,踉跄两步,低呼一声,眼见就要跌出木筏。

      “当心!”李昀栖眼色一变,当即倾身伸手,拉回了华念。

      华念站稳后,下意识去瞧身后黑漆漆的水面,只见上面模模糊糊的映出她的脸孔。她心有余悸似的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抚上额头,“差点就掉下去了。刚出山就落水,这可不是好兆头。”

      李昀栖松开手,听着华念兀自神神叨叨的念着,眉心一动,想起什么问道,“你既知道这样一条出山之路,却为何没有自行离山?”

      “啊?”华念愣了楞,茫然的睁大了眼睛,迷惑的神色仿佛惊异于李昀栖问了一个违背常识的问题。

      “为何要离开?”她诧异的反问。

      “这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知你其实十分想下山,也相当感兴趣山外边的样子。” 李昀栖无意和华念打哑谜,径直挑明。“只是,我本以为你是不得下山之法才被迫困缚于这山林间,却原来不是。那么,明知有这条水路,也好奇山下的你,因何种原因而未下山?”

      华念的情绪都写在了脸上,李昀栖见她沉默着用脚尖微微蹭着木筏,心中疑惑更甚——他实在不明白华念对山下的一切显然具有强烈的憧憬和兴趣,而她也绝非能按耐得住好奇心的人,到底是什么竟抑制了这个少女下山的冲动,让她甘愿困守临渊?

      “况且临渊只隔这一片若水海域便与砚城遥遥相望。”李昀栖指着碧海那一端影影绰绰的影子,“看到了吗?那里就是临渊山之外的地方。”

      华念歪过头,顺着李昀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指慢慢缠上自己的发梢。

      李昀栖转回头,发现华念依旧在看,脸上有似乎有类似神往的神情,一缕发丝紧紧缠在她的手指上。

      “当然好奇啊。”须臾,华念叹了口气,她用指尖反复绞着那一撮头发,闷声道,“但瑾婆婆说山下的人心思歹毒,他们尔虞我诈,薄恩寡情,见利忘义,喜欢害人,一食一瓢皆可能是毒药。若是我孤身一人下得山去,哪里还会有命回来。性命对我非常的重要,哪怕我将永远独自一人,也一定要活下去。所以,我不下山。”

      她的神情认真而严肃,显然对自己口中所叙述的事情深信不疑。

      李昀栖听得这样的话,愣了一下,他深深的看了眼华念,叹息之余不禁有些啼笑皆非,他摇头苦笑,“那你想过没有,或许,那些都是你婆婆不让你下山编出来骗你的……”

      “不准你胡说,瑾婆婆是绝对不会骗我的,我不信!”华念闻言,刷的一下抬头,打断了李昀栖。她拧着两根眉毛,眼神忽然变得满是气愤,狠狠瞪住李昀栖,一个捏紧的拳头恨恨的半举耳侧,下一刻似乎就要捶向他。

      李昀栖本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华念反应竟会如此大。但转念一想便也了然——华念和她口中的那个瑾婆婆想必感情甚为笃深。

      越是深刻浓烈的感情,在失去后就越容易变成禁忌,这一点他十分清楚。

      “婆婆,婆婆她……”华念胸膛起伏,像是没喘过气来一般一连念叨了几遍,她咬住嘴唇,似乎忍着哽咽的情绪,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

      眼见华念眼眶微微发红,李昀栖不禁慌了,他也不知怎的总有些招架不住情绪翻覆无常的华念。他无措而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连忙为自己失当的言辞解释,“我的意思是婆婆为了避免你因为好奇独自下山遇到危险,才这么和你说。”

      华念听了,葡萄似的漆黑眼珠静静盯着李昀栖看了一会,这才掩在了敛起的眼皮下,松开了捏紧的拳头。

      李昀栖看着华念黯然神伤的神情,猜想她或许是想起了已故的婆婆,心中一动,似被传染似的眉目低垂,转首望向海面边际。

      他想起了泓茉。除了那一个雪夜,泓茉曾撕心裂肺的恸哭,这些年即便身体上的折磨再痛苦难熬,她宁可自己咬牙忍耐,也不肯让自己知道半分,更是从未在自己面前红过眼落过一滴泪,哼过一声痛。她的坚强和隐忍让他这些年倍感愧疚和自责。

      “这世道虽没有你婆婆说的那么不堪,但山下的确人心险恶。”李昀栖抿唇,也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漆幽如深潭。

      “你也这么说,果然这山下是那样的……可怕。”华念低声嘟囔了一句,眼中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霾,混杂着迷惘的失望染上了她那双晶莹的眼眸。

      李昀栖听了,眉峰一挑,转头见华念落寞神情,心中不忍,旋即轻快补充道,“不过相应的,也有琳琅满目的各色货品,鲜美垂涎的可口食物,有趣的奇珍异景以及良善之人,忠义之辈。”

      华念抬眸看住李昀栖,似乎在斟酌他的话的可信度,眼里却是慢慢重燃起光亮来。须臾,她点了点头,继而狡黠的眨了眨眼睛,“我信你。你是有得一身好本领傍身的剑客,若是随你下山走一遭,那我便算不得独自下山。而在这下山路途中,即便不幸有个好歹万一,有你在,我也能少却点危险。你一定会保我周全的,是不是?”

      李昀栖一时跟不上华念反复的心思,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眸,愣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丫头跟自己下山还暗自打着这么个主意。一念及此,他忍不住有心去逗华念,故意道,“你这么相信我,难道就一点不怕我是你婆婆口中的那种坏人?”

      “那你是么?”华念神情认真的盯住李昀栖。直到他无奈的耸了耸肩,朝自己露出那种拿她没辙的神情,华念这才得逞似的嘻嘻一笑。

      “到时候我一定要去吃很多很多的美食。”她认定李昀栖的反应是默认应许了保她周全,便自顾自的咕哝了一句,一屁股在竹筏上坐了下来。

      木筏出了甬道后,便顺着若水海水的流向飘向了海中央。

      李昀栖见华念终于不再闹腾了,转头远眺遥遥远处的那一片城影。那一片灰色的屋舍连成蒙蒙一片,他抬头看了眼天际,心中暗自估摸着距离,此刻旭日初升未有多久,他们最快可能也要傍晚才能靠岸了。

      华念坐了须臾,摸了摸肚子,接着埋头从那个硕大的包袱中翻找出一枚红果子。她一边在袖臂间擦了两下,一边问李昀栖,“你饿不饿,我有果子。”

      正在思量间的李昀栖听得她问下意识转头,瞥过华念手中殷红的果子,摇头,“不用了……”

      然而,话还未说完,下一瞬只见他眼神骤然一凝,猛然倒抽了口气。

      “那是……”李昀栖喃喃出声,紧盯着某处,蓦得往前踏上一步,“天,那难道是返魂树?!”

      “哎呀,小心!”坐在竹筏上的华念却是失声惊呼,她一下跳了起来,向前倾扑过去一把扯拖住李昀栖的手臂,嚷嚷道,“你看着点,再往前一步就掉到海里啦。”

      木筏随着她的这一下动作,又颤颤的倾摆摇晃起来。

      然而,李昀栖却仿佛没听见华念的话似的,只是遥遥盯着临渊某处,眼神灼灼,“华念,那是传说中返魂树。没想到临渊竟然长着返魂树,若能取得它的根心,即便没有回息,泓茉也有救了。”

      华念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满山蓊郁的黑青树木中有一株火焰色的树,她狐疑的看了那株红树一眼,“我当是什么呢,那不就是棵普通的树么?以前瑾婆婆还砍来烧火呢?”

      “你们拿返魂树当柴火?”李昀栖震惊的转回头,对有人竟会如此暴殄天物难以置信。

      “都跟你说了,那只是棵普通的树,不是你说的那什么返魂树。”华念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莫名一愣,她一跺脚,“哎呀,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

      竹筏晃荡,一时间边缘溅起一圈圈剧烈的波纹。

      华念在木筏的倾侧摇晃中瞧见那扩散的许多水花圈纹,紧张得不敢再动,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让李昀栖相信自己,同时又生怕他一心固执而为了那棵树投海,只得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不放。

      “即便那就是你说的返魂树好了,这水路只出不进,如今我们也再回不去了。你就放弃吧。”华念一边说着,一边瞧李昀栖的脸色,见他不为所动,继而又道,“我们还有小灯呀,你说过小灯也能救泓茉的,不是么?”

      李昀栖遥遥望着那一棵返魂树如同绿色潮海中的一抹火焰,沉默了须臾,目光终于落向华念脚边挨着的那一只焰兔——看来,而今唯一的希望便只剩焰兔了。

      华念把焰兔小灯当做亲人,和人一般一视同仁。在她眼中所有的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因而她可以为救人面红蛛追逐的焰兔而以身犯险。可若是这样,他到时候要怎么向她开口?要怎么下手?

      在李昀栖目光看来的刹那,焰兔似是感知到了什么,登时挣起身体,蹬着四肢拼命挨着华念的脚,想要往上蹿。

      李昀栖默然返身坐下,却是不知想些什么,望着一片空茫的水域出声。

      华念也坐下,开始啃那一枚红果。她偷眼瞧着李昀栖,见他像个木头似的紧锁眉头,默不作声。她瞧了一阵,渐渐觉得无聊起来,忽的眼珠一转,眼底闪过一抹恶作剧的亮光,迅速把那只果子啃得精光。

      “扑咚——”什么东西落入李昀栖身前的海水中,激起的一片水渍竟是不偏不倚溅上了兀自走神的李昀栖。

      ‘噗——哈哈哈——”紧随着扑哧一笑声,一串清脆的大笑随即响起。

      那枚红果的果核很大,华念原本只想恶作剧的小小捉弄一下沉闷的李昀栖,便把果核抛掷了过去,没料到李昀栖居然不偏不倚的被溅射的海水骤然打了脸。她看到他抬头一瞬间的那副茫然狼狈的模样,一时之间乐不可支,指着李昀栖哈哈大笑。

      瑟瑟海风的若水面上,笑声像是晕开的雾气升腾而上,天际盘旋的飞鸟迟迟不敢贴近海面滑翔。

      李昀栖抹了把脸,绷起脸本想叱她胡闹,但见得华念前俯后仰的欢笑,皱起的眉头却不自觉慢慢松开,面色也柔和下来,眼底有光影依稀闪动。此刻面前的少女这般真正发自内心,毫无顾忌的开怀大笑,却是体弱的泓茉从来不曾有过的。

      他眉眼温柔的看着华念明媚夺目的笑容,不由微微牵起嘴角。

      华念见得他露出这般柔软的神情却忽然不笑了,默了一瞬,径自别开脸去,小声嘀咕,“怪人。”

      这一阵骤然的欢乐冲散了华念心中那一股隐隐的阴霾,她朝向那一座渐渐远离的高山,从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气,然而呼到一半,她鼓着腮帮子忽然憋住了气,诧异的瞪圆了眼睛。

      “咦,怎么回事,山上似乎有人在砍那棵树?”

      李昀栖听到华念所言,倏忽转头,只见那一棵艳红的树仿若火焰于山林间不住晃动,而后竟是向一侧直直栽倒下去。他霍然起身,眼中闪过一抹冷厉亮色,凝眸细看,只见山林隐绰间竟有数道黑影晃动。

      华念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揣测道,“李昀栖,你说那些黑衣人是不是和先前是一伙的?他们不会也和你一样以为那是返魂树吧?或者……他们也在找那个什么‘回息’?”

      李昀栖沉色不答,眼神却是暗了下来,华念所想的正和他不谋而合。

      这下事情似乎变的有些非比寻常起来。

      这一群古怪的黑衣人若真为寻某样东西而潜入临渊,那么找寻无果的他们必然会猜测自己和华念是否已先一步取得了那东西。而先前与之交手中,他发现那群黑衣人身法诡秘,不知武功路数,根本看不出来历。

      若此番真如自己想的这般被这些神秘人盯上,只怕日后将少不了事端。

      李昀栖蹙眉沉思间,忽觉山林间有一道凌厉的目光直直射来,他面色一凛,猛地转眼看去,但见满山蓊郁,茂密树海如同翠绿汪洋,也不知哪里有人。

      “此去这一路该是不会太平了。”

      华念听得李昀栖不甚清晰的低声自语,狐疑的转眼瞧他,刚想张嘴问他说的什么,但见他眼神晦暗,幽幽闪动,便兀自眨了眨眼,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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