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西风半点香》闻人谁

3、杀意

　　李昀栖愣了半晌，不敢置信的向那人走近。心中渺杳的侥幸和怀疑在逐渐靠近的距离里一寸寸破灭。

　　他看到一把盘桓着古朴花纹的绿鞘剑贴着那人的身侧放着。那剑依旧碧绿欲滴，散发着凛然的雨水气息，只是，而今这人却……

　　身子一晃，李昀栖扑通一声双膝着地，重重跪在地上。他震惊的看着面前这个重伤到面目全非的人，哑声呼唤道。“霍……隽？霍隽？”

　　霍隽是他多年的挚友，他们曾一齐破了石金崖的人口买卖窟，败了恶贯满盈的鬼修罗和金叶毒子，也曾共同参与围剿明教潜入中原的教徒，种种险象环生间，成就了他们江湖风雨十年的过命交情。不但如此，霍隽也是‘剑师’丁信来的唯一传人。他剑术造诣天赋极高，加上长得清逸俊秀，为人仗义大气，行事磊落坦荡，人称‘清玉公子’，在江湖上正是风光无限，无人能与其名头相媲之时。

　　他曾说，此生虽不能尽除奸佞邪恶，但愿毕生尽力为之。

　　李昀栖从缠满白布的头颅移开视线，看到霍隽同样缠着布条的双手手腕，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按压其上，指腹间的结论让他的全身猛然一震，他极其缓慢的收起手，眼里的神色变得深沉复杂。

　　霍隽的手筋已断，即使留得性命，往后也再不能拿剑。而这对一个极其优秀的剑客来说，比什么都绝望。

　　是他的错。若非此次和自己一同前来这险象环生的临渊为泓茉寻药，霍隽依旧会是那个风华独一的江湖公子，根本不会变得这幅样子。

　　还有霍尧，他又该如何面对那个一心狂热崇拜着兄长的少年？

　　李昀栖低头，拳头狠狠的砸在地上，地上的白色的树叶厚实，地面凹陷下去的弧度很好的吸收了重击声，致使得手骨和地面接触时只发出一声沉重压抑的闷响，一双拳头死死撑在地上，那一众爆出的青筋在颤抖。

　　他脸色苍白的陷入了一种屏息的安静中，也不知想着什么，眼睛死死睁着，直到酸胀发红也一动不动。忽然间，薄薄的嘴唇抖了一下，却立即被紧抿成细细的一条线，随之而变化的是他混乱的眼神逐渐凝聚起来。

　　华念休息够了，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后的灰尘，背着俩手脚步轻捷的向树洞走去。她看不到树后的情景，纳闷李昀栖一绕到树后就像消失似的没有一点声响。等她绕到树后，眼前的景象让她惊楞之下两只脚都猛然踩到一块去了，一个趔趄间，急忙撑住枝干。

　　只见李昀栖佝偻着上半身跪在霍隽一侧，双手交握住一把泛着冷白寒光的长剑，剑尖朝下直指霍隽的心脏。剑在半空中，随时就要刺落。

　　李昀栖紧绷着脸，咬肌因用力而鼓出，一双眼眶更是睁得满目殷红。而，剑下的霍隽仿佛睡死过去一般，对着这命悬一线的危险毫无察觉。

　　“你放开！”华念回过神恍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整个人一下跳起，扑身向前，劈手去夺李昀栖手里的剑。他不反抗，可握的也实在紧。华念夺不下，情急下便用力一根根去掰他握到指节发白的手指，同时忍不住生气的大声喝道，“松手！”

　　华念的声音清脆响亮，就像是一个巴掌陡然在耳边炸开，李昀的视线这才从紧握在剑柄上的一双白皙的手落到华念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冷漠，寒亮如刃，眼底有什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却又蠢蠢欲动。他看着眼前不知为何有些气鼓鼓的少女，像是在想什么，眼神变了变。

　　“你想做什么？我不准你乱动，他的命可是我辛苦救下来的。”华念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李昀栖眼底的神色变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紧紧盯住他，面带怒意，极度不满的撅着嘴巴，唇色浅淡。

　　“你刚才焦急见他，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呢。结果原来是着急杀他。”她用力瞪了李昀栖一眼。

　　那一双眼睛点漆如墨，带着像是抓到有人故意在游戏中耍赖的那种愠怒，又像是受了欺骗的委屈不解，看人就那么直直一路看到那人眼瞳深处。即便是看到李昀栖眼中那冷酷至极的杀意，她也似完全不懂什么是害怕退缩，一举一动间完全是本能反应。

　　华念的神情让李昀栖意识到刚才一瞬间自己究竟闪过怎样可怕的念头。他怔了一下，抬起垂落的手，用手掌颓力盖住眼睛，哑声低语。“我们是朋友，更是……至交。”

　　“你说谎！”华念不信，脆生生的声音一口否定了李昀栖，她冷哼一声，“我和小灯是朋友，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杀它的。”

　　李昀栖一震，却是极其缓慢的摇了头，“正因为我们是至交，霍隽曾对我说，若万一有天他落得配不上“清玉”二字，便让我……杀了他。”

　　李昀栖知道，一旦此次被打断阻止，他就再下不了手了。他和霍隽那十年的生死情谊，使得他事到临头变得自私，犹豫，无法兑现答应过他的事。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心底竭力否认的那个事实——他依旧还是那个懦弱优柔的人，从前是，现在亦是。

　　“那是你的事。”华念接的很快，她把脸扭向一边，那直接的语气里分明带着赌气。她一耸肩膀，把剑藏在身后，皱着眉退了一步，偏头看他，“我只知道照顾你们那么久，可是辛苦坏了，现在我连走几步就喘气。怎能让你这样说杀就杀？我——”

　　华念正气愤的说着，不知怎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她像是被嘴里的话噎住似的，眼睛瞬间圆睁向李昀栖转过脸来，深吸了一口气，一脸不可置信的磕巴叫出声，“等等——你、你刚刚说什么？人若配不上两个字就要去死？”

　　“为什么？人难道不是为了能够活命。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么？” 她盯着李昀栖皱起眉头，就像什么认知被颠覆一般，那双孩童似的漆黑眼眸中蒙上了一层迷惘与不安。

　　她看向此刻不知是否清醒着的霍隽，又转向李昀栖，像一个急于得到答案的孩子，好奇不舍的急切追问，“李昀栖，为什么两个字会比命还重要？”

　　李昀栖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良久，看着眼皮都不曾动过一下的霍隽，忍着喉间的滞涩，开口，“是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人活一辈子都可概括为两个字，而为了这两个字，人总是可生可死的。”

　　“霍隽……他是那般心高气傲英雄意的人，又如何能接受自己变成一个残废。”李昀栖看着无知觉的霍隽，薄薄的嘴唇抿起，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晦涩难辨，“你可能不懂。”

　　华念愣了一下，“我懂我懂。你们，不就两个字嘛——”

　　她煞有介事的认真点头，分别向李昀栖和霍隽指了指，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就是，活着。”

　　这回轮到李昀栖说不出话来，他被华念似是而非的明白怔住了。他认真想了下这个蒙昧而接近的真实的词，他闭了闭眼，苦笑着摇了摇头。

　　“死去很容易，可那又算得了什么。人，只有活着才最是艰难。”华念不知是想到什么，以一种和她十分不符的沧桑古怪语气，澄澈的眼神里似透着隐约忧郁，幽幽总结了一句。

　　李昀栖身体一僵，垂落的眼中漫过一抹苦痛之色，脸色白了下去。

　　华念像是想到了什么，转眼去望树洞底下被白布条缠绕的霍隽，转头又问李昀栖，“除了你，他难道就没有亲友了么？若是有，你却在这里杀了他，那他们怎么办？”

　　李昀栖嘴唇抿成一条细细的线，没有作声。良久之后，及至华念眉梢挑动，觉得他不会再回答时，才听得他涩声道。“有，霍隽他……还有一个弟弟，叫霍尧。”

　　“那不就得了。”华念闻言，登时叫了起来。她兀自点头，纤长的眼睫轻细扇动，在眼下投射出一片睫翳，“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的至亲必然也是想见他一面的。你怎么能剥夺这种权利？”

　　李昀栖沉默下去，他抬手支抚住自己的冰凉的额头，眼前似乎看到了那一个总是眼神灼灼，憧憬而崇拜的望着自己兄长的少年，嘴角苦涩，“你不会懂的。”

　　“我又是哪里不懂了？”华念被李昀栖否定，一下跳了起来，两条秀气的眉毛打了结，瞪着李昀栖一脸气愤，撇嘴道，“我就是知道！见不到最后至亲的最后一面比什么都痛苦！”

　　华念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炸毛的小兽一般，横眉倒竖，瞪圆了一双眼睛，漆黑的眼珠像是要看穿李昀栖似的直直盯着他。

　　“走走走！你赶紧走开，离他远远的。反正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是不会让你得逞的。”华念横了心，指着李昀栖叫道。

　　茂密的白荆树叶在微风中缓缓晃动，把枝叶间漏下的一片光影摇得细碎斑驳，几片叶子飘摇落到树下的人肩上，而那个跪在树洞旁的人影仿佛一具石像，不动不声不响。

　　“听到没有？”华念见他充耳不闻，一动不动。板着脸皱眉，狠狠跺脚。

　　在那声催促响起的时候，临渊旁的那片若水海正巧飘来一片微凉润湿的风，那回旋往复的风撩拨起华念细长的鬓发，连绵纠缠得一树白荆枝叶“簌簌”有声。

　　“不会再下手了。”

　　在那一阵令人心底生痒的枝叶摩挲声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夹在风中响起。

　　华念没听清，不知他说了什么，看住李昀栖疑惑皱着眉。只见他放下覆住眼睛额角的手，望住树洞里的霍隽慢慢站了起来。他那一个只是站起的动作，看上去却是极其的疲惫。

　　“我已经下不了手了。”李昀栖深吸了口气，夹杂着海风的冷气使他的鼻腔有些生涩发疼，“等过几日，他的伤势稳定一些，我会带他一齐下山。”

　　华念听了却犹自不信，瞅着他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怀疑。她摇了摇头，扬起脸，清泠泠的声音叫了起来，“我才不信，你刚刚还要杀他，这会说变就变，多半就是骗人的。”

　　李昀栖垂下眼，遮住了眼中变幻的复杂神色，他无声的笑了笑，“要是我真的能下得了手，方才那一剑便早已刺下。”

　　华念咬住嘴唇，偏头打量李昀栖。正思索他的话的真假，却见他转了过来，迎着若水海风飘来的方向遥遥看去。但见他脸色苍白憔悴，眼中沧桑而寂灭。她怔了一下，本还想说什么，可到了嘴边只是半信半疑的确认，“真的？”

　　李昀栖眼神细碎的看着波光粼粼的若水海面之后，那一片参差林立的小小暗色楼屋，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