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之歌》朴节

31、种番茄的人

　　已经八月份了，在不懈地努力下，王王奇的肚子还是没有消息。之前费芝茜还安慰她来着，现在却已经非常理智地叫她去医院做检查。去年结完婚去领结婚证的时候，王王奇和沈鹏飞做过免费的婚前检查，那天她刚好来了大姨妈，所以很多项目都没做，倒是沈鹏飞，该做的一个没落。王王奇听了费芝茜的话，心里有些担忧，却还是把意思跟沈鹏飞说了。
　　“没事的，咱们做个检查好放心啊，你肯定没什么问题的，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听说压力大比较难怀上。”
　　听了他的安慰，王王奇虽然觉得安心不少，不过还是紧张地问了一句，“如果我真的不孕呢？”
　　“那咱们就领养一个小孩。”沈鹏飞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王王奇有些感动，第一次主动跑过去抱紧了他。
　　星期天去到医院，结果人太多，两人只好回去，决定在网上预约下个礼拜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绝对不能相信现在竟然有这么多人不孕不育。
　　还没等到王王奇去做检查，她婆婆寄的快递先到了。沈鹏飞抱着箱子回来，也是一副不知道的表情。
　　“现在这季节，妈妈能寄什么啊？”沈鹏飞搞不懂。现在这种季节，家里面有的东西外面都有。他们那里没什么特产，以前山上还有人种些梨，现在的人懒了，山都荒了。他拿着钥匙划开了胶带，打开箱子，王王奇瞅过去，是一箱番茄。沈鹏飞顺手把钥匙扔到沙发上，从茶几上拿起手机拨出电话：
　　“妈，你给我们寄一箱番茄干嘛？这里都有得卖，你这邮费都不晓得能买几多番茄了。”沈鹏飞笑着说。
　　“你媳妇儿喜欢吃你不晓得啊，自己种的好吃，再说家里面又没人吃，专门种了给她吃的，你跟她说，让她快吃完了再打电话来，还有没红的，这些天天气好，熟得快……”
　　沈鹏飞开的免提，婆婆的每句话都像是蜜糖一样传到了王王奇的耳朵里。从前在自己家里，她哪里受过这种待遇，那一刻她的心柔软无比。
　　“你喜欢吃番茄啊？”王王奇不理会背后传来的沈鹏飞的问题，她自顾自地洗着番茄，洗好后擦干，她递了一个给他。
　　“真好吃啊，比外面买的有味道。”王王奇依旧不回答他，沈鹏飞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说个不停。
　　那天的晚餐于是多了一份糖拌番茄，吃完后盘子里剩余的汁水，王王奇一饮而尽。那酸甜的汁水，在这一天的美好里，是锦上添花。
　　也是这一天的美好，让王王奇愈加地感觉到压力，之前她担心，却没有那么害怕失去，然而现在她根本舍不得失去所拥有的一切。她没有奢望过这样的幸福，来得那么自然那么容易，可是如果突然失去，也会是无法承受的悲伤……
　　做完检查，拿到结果的那一刻，沈鹏飞简直不能相信，连王王奇自己都不相信。
　　“医生，这个可以治好吗？”沈鹏飞焦急地问。
　　“可能性很低，你老婆的子宫不适合精子生存，这样说吧，就是她的子宫基本上是个杀死精子的死亡地带……”医生说得并不委婉，她的话完全消灭了他的希望。
　　沈鹏飞和王王奇一前一后地走出医院，太阳正大的要命，热气腾腾的，王王奇手里握着太阳伞，却没有力气撑开。回到家，一个坐在客厅，一个坐到房间。两个人都是无言的悲伤，谁也没有力气安慰谁。直到当天晚上，两人洗完澡躺在床上，沈鹏飞搂过王王奇，说了一句“不怕”，王王奇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沈鹏飞擦着她的眼泪自己也哭了起来……
　　这件事两个人都没有对家里说。除了最初上班时有情绪，后面渐渐跟往常一样。沈鹏飞从来没有拿这件事跟她抱怨过，这也让她非常感激。王王奇开始设想没有孩子的生活，也许不久之后她和他不是这样的结果，但是也有这样设想的可能，因为沈鹏飞拒绝了两次她的离婚提议。离婚，沈鹏飞不是没有想过，虽然他没有同家里讲，可是他知道自己将要承受的压力，然而，他舍不得王王奇。婚姻不是儿戏，他结婚时就没想过离婚这两个字。
　　星期天，王王奇坐车去沙井，那天天气很好，是个小雨天，没有那么热。到费芝茜那里时，雨正好停了，王王奇在楼下碰到买完东西回来的费芝茜。
　　“小浪呢？”王王奇问。
　　“在家里睡觉呢。”
　　“孟家林来啦！”
　　“没有，她刚睡着，没事的。”
　　单亲妈妈就是这点不好，如果你一天守着宝宝几乎很多事都不能做也不好做，可是如果把宝宝一个人放在家里，一出去立马就想着赶紧回去。费芝茜把熟睡的宝宝一个人放在家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她也没有之前那么慌张了。两个人许久没见，可聊的事情真多，费芝茜迫不及待地跟王王奇讲起小浪最近搞笑的事，其实这些事她对着孟家林已经讲过一遍，不过当妈妈的心，关于女儿的事情当然是永远也讲不厌。从前听完这些事王王奇一定是笑个不停，然而现在她却不能分享费芝茜的喜悦。这时候费芝茜才觉得有些不寻常，于是问起她的检查。等王王奇将检查结果和沈鹏飞的态度说完，费芝茜蹙着眉，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她没有结婚，可是她当然知道孩子对于一段婚姻关系的影响。
　　“你怕离婚吗？”费芝茜问。
　　“也不是怕吧，只是舍不得。他，还有他家里人对我很好，比我家里人对我都要好。”王王奇想了一会儿说。
　　“是啊，因为好才会舍不得，现在还真希望他家里人对你不要那么好，宁愿他们对你坏呢！”费芝茜说。
　　见王王奇不再说话，费芝茜接着说：“你知道吗，我做了结扎，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
　　“为什么？”王王奇吓了一跳。
　　“不想再生孩子了，有这一个就够了。”费芝茜说着拉过了王王奇的手，像以往一样，她们给彼此力量，“我有一个孩子就够了，然后还有你，只要有你们两个就行了。所以，你也一样，如果你跟沈鹏飞走不下去了，你要记得，你有我，还有小浪，只要你愿意，她也是你的女儿。”
　　看着费芝茜眼角的泪水，王王奇点了点头。
　　费芝茜给不了王王奇更多的安慰，她知道她爱吃，专门带她去吃烤肉。那家店上次孟家林带她去吃过一次，味道不错，虽然价钱有点贵。王王奇吃着果然赞不绝口，整个人心情看上去好了很多。然而费小浪在那个时刻非常的不给面子，在烤肉的香气里，费芝茜敏锐地嗅到了从她那里传来的臭味，起身过去看了一眼纸尿裤，果然是拉便便了，于是赶忙推着她跑去洗手间，王王奇跟服务员打了声招呼以免桌子被收了，然后也跟了过去。费芝茜解下尿不湿，接过王王奇递来的湿纸巾，擦掉女儿屁股上的便便，又抱着她在便池那里拉完，然后再次叫过来王王奇，接过纸巾擦干净，又用湿纸巾擦了一遍，按了冲水键，提着女儿走到外面的凳子那里。王王奇从推车里拿出纸尿裤，费芝茜熟练地给女儿穿好，便把她递过去给王王奇。费小浪拉完就要吃，费芝茜洗完手出来接过孩子，背对着男厕所，解开衣服喂奶。孩子虽然可爱，不过也有一堆烦心事，这是王王奇进去洗手时悟出来的道理，这一趟她来得很值。回到餐厅继续吃饭，王王奇简直没有了胃口，刚才便便的味道及颜色影响了她的食欲，还好后面那烤肉越烤越香，她才又吃起来，不至于饿着肚子回去。吃完饭王王奇要赶车回龙岗，费芝茜在公交站台看着她上了车，自己才推着宝宝往回走。
　　晚上，她给孩子洗完澡，安抚着她睡去，自己才去洗澡。洗衣机无声地工作着，她带着一天的疲惫靠在沙发上，陷入了王王奇的烦恼中。一方面，她替她担心，转换一个角度想，也未必是件坏事。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想生孩子的往往不孕不育，能生孩子的又跑去结扎。费芝茜从前的设想是拥有一个温和的丈夫，两个漂亮的女儿一个可爱的儿子。可是，她经历过那么多男朋友，也没能得到一个丈夫，儿女绕膝的美梦也改为唯一的费小浪。

　　八月底，沈鹏飞的外婆去世，王王奇赶紧请了假和他一同回去。他外婆已经有八十岁高龄，在乡下叫做喜丧，回去时也没见他母亲过分的哀伤，人越老，对生死就看得越淡。外婆子孙众多，沈鹏飞从她那里分得的关爱并不多，所以也没有过多的伤心。办完丧事，一家人回到家，沈母赶紧去给王王奇摘了几个番茄，洗干净送到她手上。王王奇虽然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接过来分了沈鹏飞一个，津津有味地吃着。
　　“你们什么时候计划要小孩啊？”沈母笑嘻嘻地问。
　　这一问，沈鹏飞和王王奇都愣住了。王王奇也不回答，低下头，继续吃着番茄，这时沈鹏飞接过了话，“再过一阵子……”他打了个马虎眼。
　　沈母也不多问，点了点头就转到了别的话题上，关心着他们两个在外的工作和生活，最后还不忘叮嘱沈鹏飞凡事要让着自己的老婆。
　　王王奇听着心里过意不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给沈母，然后上楼去了。
　　“你媳妇儿怎么不高兴啊？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沈母疑惑地问。
　　“没有，你想多了。”沈鹏飞回答着，也是一张哭丧的脸。
　　知儿莫若母，沈母感到一丝不寻常，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肯定有什么心事，可是当下她不再多问。
　　晚上吃过晚饭，王王奇又上楼呆在自己的房间。沈母洗完碗出来，沈鹏飞正在饭厅里看电视。这时，沈父刚好跑去冲凉房洗澡。沈母忙坐到儿子的身旁。
　　“你跟你媳妇儿是不是有什么事？”
　　沈鹏飞看着他母亲慈爱又聪慧的眼睛，欲言又止。
　　“你骗不了我，到底怎么回事？”
　　沈鹏飞这些天撑得一直很辛苦，说他这辈子不想要小孩，肯定是假的。此时他母亲一问，他眼泪就差流出来了。
　　“王奇她去医院做了检查，生不了孩子。”沈鹏飞颤抖着说。
　　沈母顿时觉得当头一棒，简直不能相信。她与沈鹏飞反反复复地确认了几次，才能相信这个事实。这对于沈家是件大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做得了主。沈父洗完澡，径直去到房间摇着老扇子睡去，沈母莽撞的撞门声将他惊醒，他骂了两句，她也不理会，直接坐到他身旁来，低声地说起事情。沈父惊得直接坐了起来。
　　“这是真的？”沈父不敢相信。
　　“真的。”沈母肯定地说。
　　“有得治吗？”沈父忙问道。
　　“没得治。”沈母叹了一口气。
　　“怎么就没得治，这可怎么是好……”沈父慌张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沈母做好了早饭，同沈父吃了，就等在饭厅里。王王奇起得也早，只是她不敢下楼。沈鹏飞昨天把事情跟她讲了，她一晚上没睡好。一直到沈鹏飞睡醒了，两个人才一同下楼来。刷完牙洗完脸，坐到饭厅里，王王奇看着眼前的稀饭一口都不想吃。最后在她婆婆的勉强下，才慢慢地吃完了。沈母向来待人宽厚，对王王奇这个儿媳妇，她很满意，所以要说的话，也始终有些说不出口。在沈鹏飞下面，她还有过一个儿子，只是没有保住。如果保住了，那么沈鹏飞他们即使没有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现在的沈家只有他这个独子，怎么能就这样断后呢？
　　沈母犹豫再三，还是说不出口，最后沈父沉不住气，把话摊了开来：“王奇啊，你的情况鹏飞说了，说是没得治了，这可怎么办是好啊！我们这样的老人家，辛辛苦苦地为子女奋斗，为的就是老了能看到孙子孙女开开心心的。你们现在没办法治，叫我们以后怎么活，以后走出去都要被村里人指指点点！”
　　王王奇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沈母见状自己也哭了起来。
　　“爸，你不用担心，这事我跟鹏飞商量过，我们把婚离了就行了。”
　　“孩子，爸爸不是这个意思啊……”沈父说着也说不下去，他是这个意思也不是这个意思，他急的也弄不清自己的意思。
　　当初建这栋房子，花去两老大半部分积蓄，操办沈鹏飞婚事时，又花光了剩下的钱，现在即使他们两个离了婚沈鹏飞再娶，哪里有钱再娶呢。沈父心里又急又愁，说的话语无伦次的。以至于沈鹏飞表态说绝不离婚时，两位老人靠着椅子，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天傍晚，沈母忙完了农活，从菜地里回来给王王奇摘了一箱番茄。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时，一言不发，只有电视机里传出来的新闻联播。沈鹏飞以为事情就这样过了，可是半夜里起来上厕所，听到从房间里传出的他母亲的哭泣声，既心疼又无奈。第二天他们出发回深圳时，两位老人都没有再提这茬事。沈鹏飞抱着番茄站在路边等车，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他母亲依依不舍的脸庞和脸庞上带着苦涩的笑脸，心中又受了一击。
　　回到深圳后，在王王奇吃光那箱番茄的那天，她再次跟沈鹏飞提及了离婚，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这次沈鹏飞没有拒绝。这样的结果和他们当初结婚一样，那么自然，那么水到渠成。王王奇曾经期待过一个肯为她种番茄的人，让她没有预料到的是那个唯一愿意为她做这件事的人是她相处并不久的婆婆。不过，遗憾的是她终究没有福气一直拥有这样的家人。王王奇交了离职申请，每次过去费芝茜那里，她都会搬一点行李过去。十一假期前，沈鹏飞和她吃了一顿饭，庆祝两人结婚一周年。其实那时候离一周年还有几天，不过他们注定是等不到了。十一假期一过，王王奇就离开龙岗，去到了沙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