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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意人” ...


  •   清晨的天空像在经历一场迅速的衰老,几乎就是转眼功夫,业已青丝成雪、鸦鬓如霜。起初不过是一带仿佛燃烧过的灰烬般微青的云在天边浮现,继而,花白的光线便染透了那云垂落下来。不久之前还那样明亮而无可比拟的月亮,如同被抽尽了血一般,迅速干瘪下去——山间的鸟儿开始鸣叫,黑夜消失了。

      依然是驿站,夜里没有来得及灭掉的火堆刚刚烧尽,正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烟,一幅再静谧安详不过的样子——在这样静谧与安详的底色里,昨夜那场数量巨大的死亡,犹如虚妄。
      天刚蒙蒙亮,官道上便驶来了一驾双辕马车,轧着地上的白霜粼粼而至。马车就在夜里白梅音和珠儿原本歇息的营地旁停了下来,赶车人从车上一跃而下,高声向车内叫:
      “喂!生意开张了,你还没睡醒么?”

      那赶车人身量不高,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相貌却极精致好看,若不是眉毛生得锋利了些,割破了脸上秀气的线条,倒更像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了。他显是正在变声,嗓音沙哑,语速却快得惊人:
      “喂喂!有什么好睡的?整日睡不够!好容易有生意上门,不赶个早儿怕是又要给别人抢了去,到时候我看你哭是不哭?”
      待他这一串子话说完,车帘的缝隙间终于伸出一只比玉还要白三分的纤纤素手,无限优雅地打起帘子,一个妇人装束二十许岁的美貌女子从车内盈盈下来。脚一落地,身子还靠在车辕上,就忍不住拿乔作致的打了个哈欠,絮絮抱怨:
      “你这没良心的小鬼,凭地磨人……”

      那少年不住跺脚,却不与她争辩,只“哼”一声,自顾自卸了车,待要将马放开令它们行吃草,那女子却忽然道:
      “司徒,算了,还是拴着吧。这儿都被死尸熏臭了,可别叫雪球儿和桃花儿闹肚子。”
      明明是开玩笑的口吻,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那叫“司徒”的少年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这无所谓,只要今儿个的草料钱从你那份儿里出就成。”
      说着,果真将两匹马牢牢拴在树上,缰绳多绕了三匝。

      那女子深深吸口气,唇边带笑,眼神却锋利如刀,淡淡道:“走吧,但愿有个好收成……”

      ***

      珠儿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夜晚她是如何度过的——究竟见到了多少血?多少尸体?多少双不能闭合却永不熄灭的眼睛?她统统回想不出,记忆里只有一片纯色的、令人窒息的红……
      ——朱砂红。

      她终究没有找到白梅音;但倒在林子里、官道旁每一具女子的尸身赫然都有着相同标志——她们统统被人砍去了右手。
      右手……小姐生着朱砂记的右手……天下皆知的“朱砂奇缘”……即使珠儿是个再蠢笨十倍的丫头,也要多少明白点儿什么了。
      在她生命中之前的十五年光阴里,遇到的所有惊吓和恐惧统统加在一起,也不能和这一夜相比。密麻麻的死亡填满了她的脑子,开始还能回荡出巨大的哀伤和惊恐;后来渐渐便只是积在那里而已;已凝成一个硬块,用手压上去硬硬的、木木的,却感觉不到疼了。
      她从树林中蹒跚走出,头上、身上沾满无数人的血污,脑海中空空荡荡。忽然腿脚一软,跌在地上,脸紧贴着黄土上覆盖的一层薄薄的霜,泪已流尽。

      ——竟然……都死了?
      ——只有我……活下来么?
      ——真……累……说不出的疲乏……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死亡……那些无法闭合双眼的死亡,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

      忽然一阵细细簌簌的响,那个十四五岁、名唤“司徒”的少年从另一边林子里钻了出来,来时还算干净整洁的衣裳,此刻已彻底一塌糊涂。从半边肩头至衣摆涂满了粘乎乎的血污、满是尘土,可他却一脸满不在乎,只是不住地将手中的东西向怀内塞。
      一转眼,少年已看见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珠儿,便将脏兮兮的双手在脏兮兮的衣角上擦了擦,径直走过来,眼睛里发着光。
      他来近前,蹲下身,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歌子。熟练地扯过珠儿的一只左袖,捏了捏袖角;又扯过右袖如法炮制——两边都是空的,司徒不由得蹙起了眉。

      他口中嘟囔:“真麻烦,不会又放在怀里了吧?”说着伸出手去搭珠儿的肩,将她的身子翻转过来——甫一凑近,冷不防正对上小丫头茫然的目光,倒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司徒尖叫一声,连连倒退两步,终是把持不定,一屁股坐在地上。

      珠儿实在太累了,累到不想理会周遭发生的一切,累到不想挪动半根手指。司徒径自来到她身边,将她当成一具死尸随意翻找,又被她那满脸血污中冰凉的眼珠吓得摔了一跤——这场面实在有趣的紧,可她就是笑不出。
      那名叫司徒的少年坐在地上呆了片刻,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戟指,嘎声嘎气质问:
      “你你你!干什么装死尸吓唬人?”

      即使再无心争辩,听到这番强词夺理,也难免要生气。可珠儿实在疲乏之至,索性闭上眼,不去理会。
      谁知那司徒等了一会,竟然又凑了过来,小声问:“你是不是快死了?”
      珠儿越发恼怒,耳中听他絮絮说:“你要是快死了,就先把东西给我吧,省得我再麻烦一趟。”

      珠儿终于开了口:“……什么东西?”
      惫赖少年忽然嘻嘻一笑:“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金子、银子、铜钱,珍珠玛瑙、珊瑚玉石、各色首饰……实在没有的话料子好的衣裳也使得——反正你就要死了,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如留给我……我保证给你安排个好位置,好不好?”
      珠儿怒道:“谁说我要死了!你这小贼,小强盗……小……坏蛋……你真是……真是……”
      她的确不会骂人,这一席话实在讲得磕磕绊绊,半点杀伤力也无;却不知怎的,骂着骂着,胸口蒙着的那层厚茧竟似隐隐松动,仿佛春日里破冰的湖水,那些本应早已耗尽的力气,竟然又一点一滴从骨头的深处渗了出来。

      司徒毫不在乎,蹲在她身边摇头晃脑,口中振振有辞:“看样子还挺有精神么?那估计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唉,真倒霉!算了,你自己装死尸玩吧,我可要走了……”
      说着果然就要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人——珠儿却猛地想起一件事,出声叫他:
      “等……你等等!”

      司徒回过头,但见小丫头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张明丽圆润的小脸被血污弄得乱七八糟,手臂撑在地上,犹自不住在抖;口中却忙不迭问:“那个……我家小姐,请问你见到我家小姐了么?”
      司徒见她明明一副立时便要昏倒的模样,神色却郑重之极,仿佛他口中的答案,能够决定她的生死似的;惫赖小子忽然兴起了恶作剧的念头,眼珠一转,答道:“你家‘小姐’?可是个……可是个看起来身子不大健旺,却知书达礼、气质不凡的美人儿?”
      ——他并没有见过白梅音;但说到世间闺秀,大抵不会五大三粗体壮如牛;而“知书达礼”、“气质不凡”这些个模棱两可的词儿,差不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天真的珠儿哪里知道他的弯弯肚肠?当即受了骗,脸上立时生出无限喜色,不住点着头,答:“是,就是这样没有错!小姐她还好吧?她现在人在哪里呢?”
      司徒的一双眉毛骤然低垂下去,满脸黯然——珠儿的心也跟着渐渐沉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似的。她努力了好几次,口中才勉强发出声来,却已然结结巴巴,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小姐她……她……不会……小姐……一定不会的……是不是?”

      司徒长长、长长地叹一口气,无限愁肠百结、难以释怀的样子,珠儿只觉心中咯吱咯吱的响,像是有一双脚踩在雪地上……忽然,司徒甩出袖子遮住脸,摇了摇头,缓缓背转身去。
      珠儿再也按耐不住,猛地扑过去,一把揪住司徒背后的衣裳,哑声叫道:“你答我啊!求求你,求求你了!你回答我啊!”
      司徒越是见她紧张得快要哭出来,心里越是觉得有趣;一直强自忍耐着,此时终于撑不住,“扑哧”一声纵情大笑;好容易装出来的正经样子瞬间消失,恢复了惯有的油滑神情:
      “哈哈,笨丫头,我逗你玩的啦!鬼才知道你家小姐是方是圆、是长是扁呢!一点小把戏就上当,真是笨到家,没救了……哈哈哈哈……”

      ——可是,这个最爱戏弄别人,并且向来以此为乐的少年只开心了一小会儿,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僵住。那笨蛋丫头竟没有丝毫幽默感,双手依然死死拽着他的衣衫不放;那双眼睛,那张抹得五花六道的小脸儿,竟是说不出的冷酷和严肃——不知怎的,司徒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院子里的那只小狗崽儿:他曾觉得好玩,拿着一枝毛毛草不断地逗那小狗打喷嚏;后来……后来那只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小家伙竟忽然暴起,一口就咬在他手腕上;那伤口,至今还在……司徒心中忽然闪出一丝丝后悔,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生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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