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砂记（旧版）》柳如烟

2、血夜2

　　夜半，本已酣睡的小丫头珠儿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就像是有数十柄鼓槌同时擂在一面巨大的牛皮鼓上，震得人五脏六腑颤动不休。她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勉强直起身，那鼓声倒像是远了些似的。珠儿不由放了心，又实在疲乏，身子止不住软软倒下去……可耳朵触在山石上的刹那，那鼓声却又忽然大了，这一次，连她的心都给震疼了。
　　疑惑与倦意不断交战，搅得她小小的头脑里混沌一片；而不远处的火堆旁，熟睡的货郎已爬起身来，正连声呼唤：“娘子，快醒醒！有马队！”

　　“……噢，是了，”珠儿想，犹自闭着眼，“原来不是擂鼓，是马蹄的声音；从地底下传过来的，才听得这样清楚……小姐曾说过……”
　　……小姐……
　　——小姐！

　　珠儿猛地翻身坐起，一瞬间困意跑了个干干净净。那件棉袍分明好端端裹在身上，可小姐……小姐人呢？
　　她连忙站起身，不住左顾右盼：此刻火堆旁过夜的客人们已尽数醒来，每一张脸上都写着惊疑不定——却惟独不见白梅音的身影。火焰的光似乎变冷了，黑暗正在不住扩大，珠儿只觉得腿肚子背后的那根筋儿一阵一阵抽疼，疼得她差点儿跌回地上去。

　　她挣扎着一瘸一拐跑向火堆，胡乱抓住个人便开口询问：“……请问……您见到我家小……不、不，见到我家公子了么？”
　　那人将她狠狠推开，只顾向身旁的同伴叮嘱：“这时候骑马路过的不是官兵，就是……就是……兄弟，万一咱们……散了，三日后就在皖云渡碰面……”

　　珠儿犹不死心，爬起来又拉住另一个看上去和善些的老者，带着哭音哀求：“大伯，求您了，您见到我家公子了么？”
　　那老者脸色铁青，恍若无闻，任她叫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却只哆哆嗦嗦道：“小哥，先躲起来，我看……我看这情势不对……”

　　只说话功夫，马蹄声更近了；在暗夜里动地而来，几有雷霆万钧之势。突然，林间一声呼哨，一朵殷红的烟花高高窜起，在半空中炸成碎片；崩裂声中，蹄声杂沓，同时向四面八方弥漫开去。几乎是顷刻之间，黑暗中便响起尖利呼喊：“救命啊！强盗杀人了！强盗……杀……”
　　——那声音骤然断绝；被四下里此起彼伏、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彻底淹没。
　　火堆旁本就惊慌失措的人群顿时开了锅——虽说现今世道不太平，但此地距军事重镇皖城不过一日脚程，治安向来良好，方圆半里之内，露宿过夜的行客屡见不鲜。今夜这些骑马的恶鬼，难道真的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不成？

　　马蹄声再一次响起，所有人都如同疯了般夺路而逃。男人的呼喝，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汇成一片——没人有功夫搭理一个书童打扮、泫然欲泣的小丫头，她的询问和哀求落在尘土里，被一双双脚踩成齑粉。
　　待珠儿反应过来，火堆边赫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蹄声渐疏，黑暗里传来的垂死哀嚎却越发清晰起来。小丫头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脑中顿时“嗡”的一响，身子忽热忽冷，满手都是汗水。
　　“……这是噩梦，”她拼命对自己说，“一定一定是噩梦！只要梦醒了，只要一睁开眼，小姐一定还在身边，带着这世上最温柔的笑容……没什么麻烦能难住小姐的，只要有她在，一切问题总是迎刃而解；只要在她身边，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心里安宁……可是……可是……小姐……人呢？”
　　——小姐究竟哪里去了？

　　即将到来的悍匪、血色甚至死亡，比起白梅音的不知所踪来说，简直都不值一提了。这个只知道一味信赖和依靠，从不曾独自面对问题的小丫头珠儿，忽然被命运轻佻的手指拎起来丢在舞台中央——永远智慧、宁定、处变不惊的白梅音不在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只有靠她自己。
　　珠儿愣在原地，心中乱成一团。该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最终还是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不待她想个清楚明白，颤抖的双腿已自己奔跑起来。她一头扎进路旁的树林，眼睛来不及看，耳朵也来不及听，只是凭着感觉踉踉跄跄向前跑，腔子里那颗心怦怦狂跳。
　　空气冷得肃杀，两侧树木的叶子大半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虬枝交叠着伸向空中；头顶那残月的光便顺着枝条间点点的空隙淌落下来，紧贴在树皮上，泛出一层浅淡银辉。珠儿直跑到精疲力竭，才渐渐放缓脚步；扶着树干，小口小口的喘着气。
　　方才因恐惧和慌乱而短暂麻痹的五感终于苏醒：幽暗而寂静的美景，远处传来的凄厉哭叫，空气里泥土的香和血的腥臭，喉咙深处难以言表的苦涩……所有的一切同时翻涌上来，令她眼前金星乱冒，忍不住俯下身子，不住干呕。

　　忽然，不远处似有条淡灰的影子在林间一闪而逝，珠儿猛地直起腰，脑海中立时闪现白梅音穿着的那件半旧灰布衫。她喜上心头，刚要迈步追赶过去，冷不防身后有人疾扑过来，紧紧捂住她的嘴，搂定她就地顺势一滚，隐身在树下低矮的乱草之间。
　　珠儿骇了一跳，随即拼命挣扎，可那双手臂竟搂得愈发紧了，几乎难以喘息……便在此时，适才那灰影出没的地方，年轻女子垂死的哀叫凄然响起——那样近，近到她分明听见兵刃砍在人身上，骨头断裂的声音。
　　“……别动！千万……别出声，”身后那人用几不可闻的低声劝止；气息吹在珠儿的颈项间，陌生却无疑饱含善意。
　　珠儿耳中嗡嗡乱响，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却果然不再挣扎——她已给吓得傻了。

　　“……妈的，这个也不是。”黑暗的另一边，有人在说话。
　　“别浪费时间，都等着呢，”另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随即响起，“走了！”
　　“喂，急什么？歇一歇嘛……啧啧，这娘们长得够水灵，可惜了……”
　　“人都死了，还那么多废话？快砍了回去交差。”

　　又是“嚓”的一声轻响，听起来就像是拿刀在砧板上劈开一段萝卜，珠儿强忍住胃里翻腾的感觉，拼命回忆适才听到的惨叫声。
　　“那绝不是小姐的声音，绝不是的！”她拼命想——可是想着想着，却忽然无法笃定了，背脊上瞬时冷汗丛生。

　　“……等等，有人！”脚步声骤然靠近。

　　珠儿胸口一紧，急忙屏住呼吸，只听见咚咚鼓动，在暗夜里无限回荡——那是她、以及她身后那人重叠在一起的心跳的声音。
　　生死一发。

　　破空声袭来，有什么东西从他们头顶的乱草间削过；环抱她的那双手臂骤然紧缩，僵硬如铁，箍得珠儿险些失口呼痛。
　　四下里猛然间一片寂静，寂静得令人窒息。

　　“……出来吧，刀上有血，你藏不了的。”高处那人冷冷说话。

　　珠儿眼前一黑，刹那间如坠冰窟。她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只是忽然想哭，甚至想爬起来和那些凶恶的强盗拼命。可终究只有浑身酸软伏在那里，心口疼得犹如刀剜。
　　——小姐……无论如何……你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

　　“哈！又是这招？”最初开口的人哈哈大笑，“我说你他妈的是不是也太过小心了点儿？”
　　回答他的是一声不屑的冷哼，紧接着兵器入鞘“哐啷啷”的响，草木沙沙摇动，死亡逶迤远离。

　　***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无论是人的哀嚎还是马匹的嘶声统统消失无踪，寂静的月光冻成一层一层的薄片，钉在树皮上，插在草丛间，闪闪发出刀刃般的寒芒。珠儿这才自极度惊恐带来的昏厥中醒来，好容易凝聚全身气力，尝试着挪动身体，那双手臂依然紧紧箍着她，丝毫不肯放松。珠儿连忙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凝神倾听，许久才拼命压低嗓子，开口道：
　　“……这位……恩人，他们走了……那个……咱们出来吧？”
　　没人回答。
　　只一道温暖黏稠的液体，顺着她颈侧的肌肤向下滑。

　　珠儿忽然如梦方醒，抵死挣扎，终于脱身而出，她止不住剧烈颤抖，扶着树干勉强站直——脚下的乱草中分明倒着个身穿素色长衫的男子，肩后晕出大片明显血迹，在冷冽犹如刀光的月色下，那血竟然红得发黑。
　　珠儿俯下身去，将手指小心翼翼伸到男子鼻端，片刻便收了回来，已然泪盈于睫。她跪倒在树木的阴影中，用双手死死掩住自己的嘴巴，拼命努力着不哭出声来——然后深深叩首下去。
　　——他救了她；他却没能活下来……
　　——她不知道他的名姓；但他的恩情，她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珠儿站在尸身旁呆立良久，脑海中混沌一片，求生的意志从未如此刻这般澎湃汹涌。无数思绪错杂纠缠宛如解不开乱麻，有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空前清晰，清晰地简直像是有谁在她的身体里激烈呼喊似的：
　　——你一定要活下去！即使只是为了这陌生人的死，也要努力、活下去！

　　那喊声委实太过强烈，在之前的十五年光阴里，珠儿从未有过这样的意念，只感觉有什么东西自怀中升起，胸口隐隐发烫……她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离开，猛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双腿不自禁的发软。她一边诅咒自己的胆怯，一边狠命咬紧牙关，扶着树向前挪。就在三五步开外，果然有具女子的尸身仰卧在月光下，长发披散，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珠儿伸出颤抖的手将那女尸的脸扭转过来，迎着从枝叶的缝隙间倾泻而下的冰冷幽辉……即使表情扭曲、面色死白，依然不难看出她活着的时候必然是个颇有姿容的美人儿——幸好，并不是白梅音。

　　此时此刻再也无法抑制，两行泪珠滚滚而下。那尸体的眼睛依然大睁着，死不瞑目；眸子却已失去了应有光彩，像两颗蒙尘的琉璃珠。珠儿一边用袖子拼命抹着脸上的眼泪；一边伸出手，想替那无名的死者将眼皮合拢——突然，她仿佛被电击一般，呆立原地，怀中的那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那死者的右臂竟已齐腕断绝，就像是一段光秃秃的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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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猜错女主角的举手吧！
话说，有猜对的吗？
PS：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宝宝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