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你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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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温暖的厅堂走出，黑暗里冷风扑面而来，珠儿的心怦怦狂跳。一迈过门槛，两旁的甲士便松开手，各归各位去了，留她一个在烛晕和月影错杂斑驳的庭院之中。
也许从白梅音莫名消失的那一晚起，这个世界便已悄然改变了模样，一切秩序都被颠覆，一切定义都被推翻——光与暗，白与黑，官和匪，好人和坏人……所有的界限统统不复存在；这天地颠倒繁复有如珍珑棋局，而她已身陷其中，做了别人手里一颗蒙昧的子。
珠儿想逃，不可知的未来漆黑的影子紧紧抓住她的心。一次又一次，她都相信自己正在经历惊恐的极限，但一次又一次，那样的惊恐都被另外的更大的意外证明“不过如此而已”——她垂头望着自己双踝间的锁链，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小姐不见了；晏大哥不见了；应先生将她关进地牢；东三娘则明显怀着叵测心思……而现在，更多了一个手指软白犹如蠕虫的黄守备，多了一个不知是强盗还是“孙游击”的神秘人——没有谁会帮她，所有人都不怀好意。而偏偏这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各个有权有势，有身份有地位有手段有能力，而自己却……不名一文、一无所有；无论是谁动动手指，她都只有死无葬身之地。
珠儿忽然想哭——自从离开了白梅音，遇见了晏清明，继而在守备府中度过这段短暂光阴，她几乎生出荒谬错觉，几乎以为自己长大了，变坚强了，没有小姐在身边，也可以做的很好了。可此时此刻她却忽然发觉，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软弱的傻兮兮的小丫头，遇到了困境依然只有流泪而已，一点都没变。
——当白梅音消失在火堆旁的时候，她并不曾绝望；当东三娘和强敌陷入苦战的时候，她也没有绝望；甚至当她与晏清明一道面对死亡的刀口；当她在“红帐”外跪地缩成一团，无论多害怕，她一直都咬牙坚持着……可此时此刻，她还能……继续坚持下去吗？
正柔肠百结，忽听厅堂内一阵骚动，守备大人不知因何动了怒，满口官腔登时变作连珠炮般的荆州土话。珠儿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但那股怒意却清晰可辨；她下意识地转身想逃，厅门却已轰然洞开，一时间呼喝声此起彼伏，大批全副武装披坚执锐的甲士们自黑暗中涌出……有几缕探寻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大多数则对她视而不见，那些士卒只稍作停留，便吆喝着、三五成群的奔向后园去。
“……你干什么？还不滚进去伺候！”有人对她喊。
刹那间，守备大人潮湿而肥厚的唇以及那“孙游击”饶有深意的目光在珠儿眼前一闪而逝，她连连摆手，身子不住向后退去，谎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大人叫我……叫我回去歇息，说有……大事要商议，不能碍事……我……我……”
那人显然没将她放在心上，喝骂道：“那还不快滚？碍了老子的路，小心老子扒了你的皮！”一边骂着，一边拎起长戟，转头便与同袍汇合去了。
珠儿不迭答应，浑浑噩噩夺路而逃，不时被园中巡查的甲士拦住盘问，她索性横了心，只一口咬定是黄守备的吩咐，倒也没人和她认真计较。循路走回自己的住处，竟然有惊无险。
外间虽闹得翻了天，可坐落于守备府角落里的下人房却依然安稳如常，那两名仆妇和一位厨娘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太累的缘故，竟还在埋头呼呼大睡，半点动静也无。珠儿闪进屋子，回手飞快地闭上门，这才敢长舒一口气。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倒把她短暂的绝望冲淡了——园子大得很，此地又偏，只有断断续续的呼喝声随风而来，窗上糊着厚棉纸，房内伸手不见五指。珠儿忍不住祈祷：只求它越乱越好；只求他们永远找不到要找的东西，就一直这样找下去……直到所有人都把自己忘了才好。
她低叹一声，强自压抑烦乱的心绪，摸黑爬回床铺上和衣睡倒。生也罢死也罢，总之是无处可逃了，只有全凭命运安排——只有走一步看一步，走到穷途末路为止。
……疲倦和困意在骨骼的缝隙中游走，像是团温暖的水渐渐将她包裹，整个人昏沉沉的，只鼻端萦绕着一缕若有如无的幽香，仿佛她儿时记忆里白家花园夏夜的味道……珠儿猛地睁开眼，这可是冬天啊，是仆役们歇息的陋室，怎么可能会有花香？她忽然觉得不妙，挣扎着爬起身，摸索摆放在窗台上的火石。下个瞬间，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便在暗影中凭空出现，死死按住她的嘴，将她整个人按倒在床铺上。
“要命的话就别出声！”黑暗里的声音冷得像刀——像是把乘在雕花银鞘里的锋利短刀，平日揣于袖内不留痕迹，一旦出鞘就是一道夺命电光。
——东天晴！
刹那间珠儿脑中转出千百个念头：怎么是她？她来做什么？来抓自己？还是想要杀人灭口？她怔怔躺在那里，整个人如同呆掉一般，东天晴见她并不挣扎，便放开了手，同时压低声音问：“外头有多少人？从哪边过来？回答我！”
珠儿拼命地眨着眼，一时之间还无法理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东三娘竟然不是来杀她的？怎么看着……看着……
“……原来……原来外头在找的是你们？”她忍不住惊呼失声。
实在是暗极了，即使面对面近在咫尺，也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模糊轮廓，东天晴显然没有认出她来，正不迭道：“少废话，快点说！”
“总要有……上百人吧，我也不知道……园子里到处都是……”
“那应华龄呢？他人呢？他逃出去了么？”
“应华……什么？”
“……算了！我问你，这园子有没有别的隐蔽些的出口？”
“是还有个……小门来着，顺着东墙过去就是了……”
“那里有人守么？”
“平常锁着不开，现在……不知道，我不知道……”
珠儿一面磕磕绊绊回答，一面拼命思索对策，无奈自己的脑子实在与小姐相差太远，还未及想出个所以然，东天晴已一把将她自床榻上扯起来，三下五除二扒去她身上穿着的外袍，转手递进黑暗里，命令道：
“穿上这个，你从那边走！”
片刻后，不情不愿的声音响起：“我不穿娘们儿的衣服，我和你一道杀出去！”
“司徒！你要是再不听话，我们两个今天都要死在这里！”东三娘的话语中满是焦急，珠儿心中一动，无论如何这焦急绝不像是假的，原来真的是在抓他们！
这一次，司徒不再反驳，一阵嘀咕声过后，彼端的暗色里窸窸窣窣响。
“……你怎么办？”阴影中的少年忽然发问。
“你别管我，想办法混出府去，我会和你联络。万一……万一……见鬼的，没有什么‘万一’的，只要你能保住小命，我自然有办法去找你。”
“娘……”
“现在知道叫我‘娘’了？还不快走！”
“可是……”
“你几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我平素是怎么教你的？”
司徒没有回答，黑暗中突兀传来一声低泣——真难想象，这死皮赖脸的坏小子也有哭鼻子的时候。
东天晴无奈摇头，声音却也被这呜咽声彻底软化：“小鬼，这一次我不该带你出来的……若是……我真的没去找你，你切记不可回襄阳，更不要在这附近逗留，去……北方吧，南边要大乱了，你往昆仑山走，去找‘他’，‘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不去！”司徒斩钉截铁，声音隐隐发颤，“我才不去求那负心汉！我回家等你，你不回来做饭给我吃，我就饿死在家里！”
东天晴一愣，随即低声笑起来。在她的笑声中，房门轻轻打开一条缝，屋外稀薄的星光点点滴滴漏进来。披着珠儿外衣的司徒伏在门缝上，一动不动好久，忽然在星光中撇下个拼命抿住嘴唇的坚毅表情，缓缓推开房门；紧接着身形微闪，脚步轻得几无声息，转瞬就消失了。
……门自外间关闭，东天晴的呼吸却骤然粗重急促——她一把揪住珠儿的夹袄领子，将她拽到近前：“怎么会是你？”
珠儿不曾料到的是，东三娘的眼力竟远比她好，只借着那倏忽闪现的几缕星光，便已认出随手逮到的这个小丫头竟然是“旧识”。一时间屋内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在响，不知过了多久，东天晴手腕微动，只听“铮”的一声，把柄护身小刀已然出鞘——刀刃上银芒流转不定，在暗夜中照亮持刃者怆艳的颜容。
刀尖已抵上她的颈子，金属的冰凉几乎在皮肤上结出一层霜；珠儿闭目待死而已，可那凶器却迟迟没有割下去。
“……你到底是谁？”东三娘的声音比羽毛还轻，比刀锋还冷。
珠儿一愣，还未及回答，已听她续道：“你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哪个‘她’？珠儿刚要出言询问，脑海中忽然精光一闪。是了，她想起来了，东三娘也在找“朱砂记”，也在找白梅音！
“我是她的丫鬟，跟着她一道从北面来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事到如今已无须隐瞒，何况她说的一直是实话。
“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你若只是个小丫鬟，她怎么会命我‘不惜一切’也要救你？”
此言入耳，珠儿欢喜的几乎要晕过去，小姐果然还活着！那东三娘……若这是真的，难道东三娘不是敌人，反倒是朋友？
她再也顾不得颈项间的利刃，一把抓住东天晴的袖子，连声问：“她还活着？她让你来救我？是真的吗？”
东天晴刚要答话，却听屋外有人高喊：“是东墙那边！有动静！快过来！”
室内二人心中都是一凛，东天晴当即松开珠儿的衣襟，又是“铮”的一声响，八寸寒芒归回鞘内，陋室中只余渺渺龙吟……她想要抽身而去，珠儿却不依不饶扑过来：“你先别走，只告诉我一句，她是活着吧？现在还好吗？”
东天晴心中挂念司徒的生死，哪里耐烦和她啰嗦，一甩袖子挥开她的手臂；刚要移步，却又停下，迅速道：“她很安全。若你活着，我也活着，我一定让你见到她——拿好了！”说着，竟将手中短刀连鞘抛入珠儿怀中，转身两步到了门边。
冰凉的风从天而降，珠儿手中握着那刀，只觉得似有千斤重。她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东三娘已冷冷道：“谁要杀你，你便杀她——若连这个都学不会，干脆就去死吧！”
言毕，衣袖猎猎，黑暗中骤然寂静下来。珠儿甚至没看清她究竟是不是从房门出去的。室内只余香气，人已无踪。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你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