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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人生何处不相逢2 ...

  •   东天晴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甜美可人,仿佛在撒着娇:“应先生,您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妾身送您一程吧……”
      ——应先生?珠儿心头一凛,她自然知道此君是守备大人的心腹客卿,大人对他言听计从,他才是这皖城实际上的主人。珠儿估摸着自己身在暗处,便仗着胆子屏住呼吸,缓缓直起身来,从花树的缝隙间向院门的方向偷望,果然看见东三娘霞帔霓裳,装饰一新,陪着位白面微须高冠博带,手中轻摇羽扇的老者。她突然记起来了,自己原来是见过这个人的,怨不得听声音有些似曾相识——那一天,在皖城的城墙下,就是这个人站在弓弩手的包围中,冷冷说:“若不退后,便放箭了。”
      ——那一天他们如约退后,可是却被半夜里冲出城门掩杀而来的官军们统统捉回城内,安上个“意图不轨”的罪名,无论是苦力营还是红帐子,个个生不如死……
      如同冰水浇头,珠儿的心立时冷了半截,那脑海中盘算了半日的求东天晴救命的打算,无声无息凋萎下去。虽已近在咫尺,但她却再也没有了露面的勇气。

      东三娘提一盏小小竹灯,竟引着应先生姗姗向这边来。珠儿浑身紧绷,大气也不敢透半口,耳中但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恭维,转着圈子说些毫无意义的废话。她早已腿脚酸麻,正拼命咬牙坚持,忽然,半句极低的呢喃随风飘近,夹在此起彼伏刻意的高谈阔论里,几乎难以分辨。
      那是东天晴的声音,轻得犹如叹息:“我本已找到她了……可她掌心并没有朱砂记,我不敢认……”
      不过一二十字,却令珠儿的心骤然狂跳,脑中嗡嗡作响,东三娘的声音愈低,下剩的话她便没有听清。
      二人已走过她身旁,花树摇曳,应先生哑声道:“你要明白,大人是不会听这些解释的……若不是我……”
      东天晴似乎颇为气恼,声音略略拔高,愤然道:“我怎知她会逃走?我……”
      “嘘……”应先生轻摇手中羽扇,“你那小鬼会听见的……”
      三娘愣住,彻底气馁,许久一言不发。之后也许还说了什么,可早已和珠儿离得远了,她再也听不到清。

      东天晴手中竹灯的光逶迤淹没在黑色的夜里,珠儿依然无法从震惊和混乱中理出头绪。东三娘口中提到的人分明是自己,她出现在皖云驿,竟为的是自己!那她……是不是根本就知道小姐的下落,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个陷阱?她找自己,又要做什么?
      珠儿越想越是惊恐万分,浑身汗毛倒竖,头皮隐隐发麻。与白梅音一道离开玉京之时,她也曾想象过旅途中可能会遇到的艰难险阻妖魔鬼怪,可却从来不曾想象过这样的情景——原来人与鬼并无不同,原来那古早中“画皮”的故事,竟然是真的……

      她蜷缩在那里,宛如木雕石像,全没注意到司徒已哼着不成调的歌子走了过来,走到珠儿藏身的花树旁……俄而,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珠儿失声惊呼,从阴影下急窜而出;司徒却给吓得魂飞魄散,连退三四步,重重跌坐在地上。
      ——星光下两个人木然对视,只刹那便不约而同一齐尖叫起来。珠儿再也顾不得隐匿行迹,急转过身,拖着脚下铁链夺路而逃;司徒则在地上连滚带爬,匆忙间想要站起来却不慎扭到了伤处,直疼得连声叫骂,胡言乱语。
      他们初次见面时,便是类似的光景;而如今……人生何处不相逢。

      珠儿已彻底头晕目眩不辨方向,只在光线幽暗的后园疾跑,黑暗里处处都是大张的狰狞巨口,她不过是层层蛛网中挣扎的蛾。忽然,铁链不知钩住了哪里,脚下一个拌蒜,整个人登时失去平衡,身子直愣愣跌倒在地,顺着一道缓坡急滚下去。珠儿大惊,心知不好,无奈两只脚已被锁链牢牢缠紧,丝毫也动弹不得,只剩双手不住乱抓,将四周的碎石软草扯了满把,依然停不住下滑的势头。
      不远处微光点点,有人戒备地喊:“是谁!出来!”
      珠儿脑中电光火石的一闪,她突然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后园内挖有荷塘,当年挖出的泥土便堆在一旁造了个地势起伏的小丘,她竟鬼使神差在不知不觉中顺着花丛跑上了山丘,又从山上失足滚落下来,她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前院;而数丈之外,便是守备大人的正厅。

      ***

      皖城之主守备黄宁是世袭的军户,凭着祖上的封荫和兵部武选司的关系网得到了这个肥缺。虽连年考核都是“弓马娴熟”的评语,可只有他腰上的肥膘知道,自己上一次骑上高头大马是什么时候了。已近三更,他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脑海中塞满了新纳的雪姨娘烛光下白生生的腿;那婆娘别的倒也罢了,只一身皮肉着实要得……见鬼,这时辰早就该歇息了,无端扰人清梦,真是可恨之极。
      他半伏在书案上,用手勉强支着不住垂落的头。雪姨娘羊羔般的嫩身子飘忽在眼前笼罩的渺渺云雾之中,黄守备一边打盹,一边心猿意马。正朦朦胧胧梦见自己将爱妾揽在怀里,那女子颤巍巍回过头,却是张凤目斜飞绝艳的脸——从襄阳城叶大人那里来的“特使大人”的脸……守备黄宁猛地一个激灵,盹儿登时醒了,但觉□□鼓胀,胸口却好似给人戳了一刀般,冷嗖嗖的疼。

      便在此时,厅后传来一阵喧嚣,当值的甲士连声呵斥,吵闹不休。黄守备的眉头紧紧蹙起,正要出言询问,守卫已推进一个人来,说是在院子里拿到的“奸细”。
      “……我不是奸细!”被绳索牢牢绑住的小丫头不迭叫喊,“大人,求您明察,我真的不是!”
      尽管夜色漆黑一片,厅内却燃着璀璨明烛,亮如白昼。守备黄宁的那双绿豆小眼甫一落在珠儿脸上,便猛地大睁,身子向前倾,屁股不由自主地离了椅子。那捉拿“奸细”的甲士见到大人如此模样,便知他定然是犯了老病,自己难得的功劳眼看便要不保,连忙奏报:“大人,这丫头深夜伏在厅后的土丘上偷听,实在不是善类,请大人明察!”
      “我没有!”珠儿急急抢白,“我只是路过——我是负责照顾别院客人的丫头,今夜太黑,我迷了路,不知怎的就从上头跌了下来……我没有偷听,我不是奸细!”
      ——这番话虽不尽如事实,却也并未掺多少假,珠儿倒还能讲得妥帖通顺。这一段时日以来,屡屡身犯险境,别的功夫不论,只这察言观色信口雌黄的本事已然今非昔比。

      “哦?你是后院的丫头?”黄守备忽然涎涎笑起来。
      “是,大人……我才来不久,还不大识得路……”珠儿犹豫着回答。她深知自己的牛皮千疮百孔,不说别的,只需将六娘唤来一问,两厢对峙,便立时会露了馅儿。可事到如今,却真的没有旁的主意,只得撑一时是一时,挨一刻是一刻……
      ——为了易与东三娘母子二人相认,她还特意将手上脸上的污泥洗去;现下如玉的小脸对着黄守备精光四射的眼,珠儿一阵头皮发紧。
      ——撑到何时?挨到何刻?这一次,谁又来救她?

      “原来自家后院里还养着这么一只小鸽子,却都瞒着我……”黄守备慢条斯理道,眼光像饕客面对精致美食,口中啧啧不休。
      珠儿强自忍耐,令自己摆出僵硬的微笑回应。
      “还绑着做什么啊?解开解开!”黄守备一摆手,两旁甲士面面相觑,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替珠儿松了绑。守备大人瞥一眼珠儿踝间锁着的铁链,努努嘴,“那玩意儿也去了,水嫩嫩的小鸽子就该好生养着,平白作践干什么……”
      守卫们早认出那铁链是牢里惯用的,都道其中必有蹊跷。听了这话虽不敢反驳,却只是相互对视一眼,终究无人听从。皖城上下人人心知守备大人不过是充门面的花架子,事事归根到底都要应先生拿主意,往常先生也总是不离左右,可今夜却不知为什么竟没有来。
      黄守备怒瞪两旁甲士,却无计可施。他本不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甚至连仗势压人的狠劲都没有;毕生宏远不过是软玉温香在怀,日子过得风花雪月,对自己一生下来便肩负的世袭军职,从来只是觉得麻烦而已。
      ——只要应先生肯担下这些“麻烦”,钱粮也好操练也好,统统不要累他费心;即便手下人有些微僭越,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守备大人毕竟宰相肚里能撑船,并不去和那些蝼蚁小卒计较。他走向前,径直拉起珠儿的一只手,小小的眼睛在胖嘟嘟的圆脸上眯成一条缝,和颜悦色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若还是个把时辰前的珠儿,一定会张口说出真话,但现在她不敢了。东天晴和应先生那零零碎碎的对答造成的惊恐,此时还盘踞在她身体里,像冬眠蛰伏的蛇——此刻世界已然变化,黑暗中满是不怀好意的影子,她要小心——小心、小心、再小心一点……
      珠儿紧咬嘴唇,努力搜寻一个名字,她垂下头,小心翼翼地将手向回抽,她知道自己不能想太久。
      “……珠……哦不,我是说……我姓朱……”她回答,声音犹如蚊呐。
      “哦?那名字呢?”黄守备的脸越发贴的近了。

      珠儿怔怔望着自己被攥住的手指,脑海中因混乱和紧张而空白一片——听她不答,黄守备也不着恼,其实他并不在意她的名字,他只不过在意她垂头回答顺从的样子罢了。守备大人眉花眼笑,越发将自己肥肥白白腊肠般的手搭在珠儿的纤指上不住摩挲,刚要开口说些怜香惜玉的话,忽听一阵牛皮军靴踩在石板地上的倥倥声响,由远及近疾速而来。
      守门的甲士急急来报:“禀大人,翟副将到了!”

      黄守备今夜屈尊候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等待出城剿匪的副将翟静。入夜时信鸽飞来,信上只说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近来“赤帆”流寇实在闹得太凶,他黄宁即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也绝没胆量怠慢,只得老老实实在这里等。
      幸好也不算白等——守备大人斜眼瞟着珠儿,心花怒放,依然紧攥着她的手指不放。尽管接下来必定又是一堆一堆的琐事,想想就让人心烦;但无论麻烦多大,总会有人管的,此刻谁也无法改变他的好心情……只是该死的,那应先生明明说了晚些到,为何却还不来?这老鬼一定独自溜去歇息了,只拿自己顶缸,他倒乐得自在。
      黄大人以己度人想到此处,立时气不平,他向身旁守卫一颔首,吩咐:“去叫应先生起身,就说翟副将已经回来了……”
      那守卫答应了刚要离去,冷不防门外有人喊:“大人,且慢!”

      但见二人一前一后自暗夜中走出,当先那个三十岁上下,国字脸,卧蚕眉,全副甲胄在身,金光闪闪,正是副将翟静;而紧随的那位黄大人却从未见过,他比翟副将年轻些,许是常常在日光下曝晒,皮肤透着黑红——那人低垂一双眼,满面憔悴,周身甲胄遍是血污划痕,显然刚刚经历苦斗,死战才得以脱身。
      黄守备看着来人一身狼狈腌臜样子,下意识地以手掩鼻;忽又觉得不大好,将胳膊讪讪放了下来,问:“翟副将,不知……这位是?”
      那人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奉上铜符:“在下姓孙名弼,于合肥总兵张奉将军辖下任游击一职,张将军有要紧文书与大人——谁知路上遭遇悍匪,若非翟副将相救,早已丧命了……”
      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卷蜡封的书信,双手递上。

      黄守备见那书信上也是黄黄红红一片,不禁皱眉,心下越发埋怨应先生为何还不现身。但合肥总兵乃是自家直属的上级,即使是个烫手山芋也只有接下再说。他伸出手去,手指还未触到信卷,那孙游击竟突然将手缩了回去,压低声音道:“大人,此事事关重大,请屏退左右……”
      黄守备颇不耐烦,但依然摆摆手,让身边人退下——守卫们鱼贯而出,珠儿却愣愣站在当地,愣愣望着那位遍身浴血的孙游击……像魇住一般,迟迟无法挪动脚步。
      ——那眉,那眼,甚至是那唇边如刀的笑……多么熟悉!她数日前才见过这张脸,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晏清明的话语犹在耳边:“无论他是谁,定然伴着腥风血雨而行……定然不简单……”
      ——是他!

      ……那人微微抬起头,目光似无意似有心飞快扫过珠儿的脸,瞬间变了,明亮地好似一颗夜空中的星。
      “他在冲我笑!他认出我来了!果然是他!”在被守卫架出正厅之前,这是珠儿脑中唯一的念头。

      人生……何处不相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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