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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山外云 | 3.9 ...


  •   翌日早几人辞别了老妇,便赶着车马沿小路往西北绕了半圈,直到彻底望不见了山脚下的那几间农舍,方才向东折返回去,寻了能行车的小径朝半山上去。安阳县百姓一千三百户上下,多集聚在城郭附近,除了少数同那老妇般住在山前的,便只有零星猎户与樵夫在山间结庐而居。涂家并不算难寻,四人沿着山路行出小半时辰,便在山木掩映中瞧见半间露出层林的苍黄茅檐,只是再往前去已没有行路,唯得就近寻了处地方下车拴马,收拾几样随身之物步行前去。

      农舍四周积了层半指头厚的落叶,显然已多时不曾有人打扫,绕至院门前,便见柴扉半掩着,两侧用桑皮贴了封纸。四下安静得只闻林间偶尔响起的啾嘲,张晏唤了两声,见山院里内始终无人应答,便侧过身给彭子三使了个眼色,那边难得会对了意思,三两下撕去了封贴的黄条,开门向里探了眼确认无虞,便转身将几位上官让进去。

      开春河北西路接连降下两场急雨,脚下土地几番松软过后当初的痕迹早已经不复清晰,连地面的血迹也早被雨水涤荡得干干净净。谢珏揣袖站在槛前倒是不急于进院查看,只用目光一遍遍端量着面前不大的院落,仿佛透过这一地落木即可回溯到那个惨案发生的年夜。他不动作季孙筹也便只跟在其身后半步,袖手垂着一双凤目,面上清清淡淡的如同平湖秋月,端叫人猜不透这副皮囊下的城府深浅几何。

      风过林梢兜起阵如浪地飒飒声响,彭子三目光围着三人间绕了一周,到底耐不住性子,张了张口未出声便抬脚先动,让张晏在背后不动声色地伸手扯了把当腰的粗布束带,才算是收住步子停在原处。就见那厢谢珏身形微动,仔细绕着墙边未落叶的地方,直走出小半片院子,方才重新将双手交叠着拢进袖口,在井边半寸远处停住脚步。

      涂家的院井开在东南角,上架着简易的木辘轳,同寻常农户家中并无二致。井口不大,向下开得颇深,沿着生了青苔的井壁望去,只瞧见那透过叶尖的一线日景,星芒般在下一闪而过。季孙筹手中拈着一缕长须,眯着眼不去端详谢珏神情,反倒意味深长地望向张晏。那边叫他盯得颇不自在,却是若有所思地搓了搓下颌,又看眼旁边石砌的井沿,转身便向彭子三递去个眼色,冲着那井口略微抬了抬颔。

      彭子三不明所以,只当他叫自己去井中打水来,不由越发纳闷起这几位当官的好生生不在车上解了渴,非要不嫌晦气地跑来处死过人的院子里喝山间井水,如此在心里踟蹰了有三两息,仍旧是伸手去摸腰间水囊。张晏眼睁睁看他解了绦子,当着两位直隶上官的面前,到底不能再无动于衷沉默下去,于是在胸中暗叹口气,清了声压着气息开口说道:“彭班头,劳你去看眼这井底下可是遗落了甚么物件?”

      经他指明彭子三这才恍然大悟,当即连声答应,向院落外折了截足有等人高的枯枝杈,试着探了探竟不够长,便又寻来节差不多的枝子,随手扯下把柳条交错着绑牢了,方觉长短足够,如此弯腰往井下好阵摆弄,直到额上密密匝匝地覆了层薄汗,也没有同预想一般勾到甚么刀剑之类的物什,倒是收竿时挂了方巾帕上来。

      那巾帕燕青底色,也不晓得是在水里泡的久了,还是曾经常年使用的缘故,料子已经微微灰白泛黄,上面除却用粗麻锁了道边线,别无半点儿多余的装饰。彭子三拿在手里比量了两下,只觉是再寻常不过的帕子,与自己平日里拿来擦拭铁尺的那条旧手巾也并无不同。却是季孙筹上前接过手,将那帕子慢条斯理地展平整,对着透过林阴的日景直将每一条断线都端详清楚了,这才就近与谢珏低语了两句,从袖口掏出片巴掌大的油纸仔仔细细裹了塞进佩囊里。

      彭子三实在猜不透这两位上官葫芦里卖甚么药,碍着身份又不敢出声聒噪,再看张晏干脆连眼皮也不多抬下,只跟在两人身后不近不远处慢悠悠挪着步子。直穿过院子迈进正屋的门槛,才回头向彭子三低声吩咐:“里间狭小彭班头不必跟进去了,且仔细些把院里落叶清清,当心着可还有甚么痕迹余下来,万莫要不留神儿给踩了踏了。”

      某实诚班头闻言立时点头应承,心里倒似有块吊着大石落地,整个人都跟着自在起来,全无半点儿遭了嫌弃的自觉。张晏看他自顾劳碌的背影,到底没奈何出了瞬神儿,叫旁边的季孙筹不动声色看在眼中,当下虽未有言语,却是在白面细须下蕴出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三人从农舍里转过遭走出门时,彭子三也大致将院中的枯枝败叶归拢起来,堆在邻近井口的那半边院子角落,露出片栗褐色土地。老天果然不曾额外眷顾,那两场雨将泥土浸软又揑合,只勉强辨得出片杂乱印迹,从院落中央漫延到井边,深深浅浅地凿出一地坑洼来。谢珏在门眉前停下脚步,只略站了站即向季孙筹侧头,不高不低地道了一声走罢,便拂袖径直穿过那柴院,往来时停放马车的方向走去。

      几人穿过林间绕回来时的小路,便见车马仍旧原样停在林边。倒是栓马的树桩下肉眼可见地被啃秃了一圈儿,那白毛畜生想是等得不耐,正撅蹄打着鼻响,看见几人走近干脆把头一扭,只拿半截杂色的尾巴对人。彭子三给白马架上辀木,松辔头时顺手捋了两把鬃毛,那牲口倒显得颇为受用,就势在彭子三手掌心蹭了蹭,低头一口衔去了三尺远外最鲜嫩的那根黑麦草苗儿,这才心满意足地踏起蹄子来。

      彭子三将几位上官让进了车里,便调转马头问再欲往何处去。那厢却未立即发话指示,足过了两息才从帘后出了声,让他先且寻路下山去找条宽阔的大道往东北方向行。彭子三自谓不是那等机灵人,这些年在开封府混得开,无非就是靠着自己做事实诚,不应该他知道的绝不多问,当下二话不说依言一甩手中缰绳,便要驾车往山下去。

      车毂刚转出半丈就觉腕上一沉,却是张晏合袖挽住了马勒绳,那拉车的畜生受到牵制,顿时停下步子原地踱起蹄子。车中人亦有所察觉,语带询问地揭帘唤了声张军巡,便见张晏自前舆右侧转过来,俯身低声道:“谢相公,这安阳县中人户有限,沿大路固然能勾找到所在,却只怕不等近前便要被人察觉。下官方才望见山阴有处河流,若那老妪所言果真不差,当能寻到条避人耳目的路径。”

      马车中沉吟了瞬,便应声接道:“也好,就依张军巡。”既得了上官发话,张晏亦不再客气,即唤彭子三调转车头,选了条直通向东北林阴下的小路驶去。这一番莫名言语下来,便是彭子三心里再有主意和分寸,也不由顿生好奇,偏两位主官坐在身后,但凡有只言片语那里能勾逃得过耳去,犹豫半晌只得是憋着一肚子迷惑闷头驾车。

      许是人心有念想牲口也能通晓,那马儿自上路起便心不在焉,一步三回头地直想往路边那些鲜美的山草上瞄。彭子三几次堪堪拽着缰绳,才没让这小畜生把车拉上树去,如此行出半里,就听车舆里忽而闷笑出声:“张军巡当真不打算为我们彭班头答疑解惑么?现下既已一道上路有些事情知晓些也是无妨,不然这车怕要驾得不安稳了。”

      开封府几位主副官员里,季孙筹嗓音清润雅致,自带着种文士独有的从容,而谢珏则更是声如其人,醇厚低沉闻之令人肃然生敬。那帘后的声音虽带着笑,却沉周正如黄钟大吕,不是权知开封府尹谢珏又是那位。张晏脸色两日黑了三次,到底咬牙一字一顿道:“河北西路钱监每年铜铁产量足占京北三道半数以上,朝廷不得不多用意,此次相公受命往相州一路来敬天祈福,自然也要稍加巡视的。”

      彭子三恍然大悟:“所以朝廷也害怕这些当官儿的欺上瞒下,要谢相公微服私访查他们个出其不意!”这话说得虽没有错,却是未免太过直接,浑不觉把身后三人全连带了进去,张晏屈指抵着眉心,终于放弃了这对牛弹琴的举动:“前面眼见着一路山深林密,彭班头仔细些查看,这若是不留意磕了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好收拾。”

      他这话原意是要某人赶紧闭嘴,免得说话没个把门的,讲得越多错得越多。奈何手底下当差的实诚班头压根没长那闻声知意的筋,还只当张晏认真提醒自己看路,便又说起小时候寄住在乡下,也是成日山里田间野惯的孩子,这林中一年四季的景色变化再是熟悉不过。

      张晏听他一路不停地在旁聒噪,只觉脑中原就不清晰的念头越发混沌起来,偏生待身边这人还说不得骂不得,唯得迎着山间拂面的林风,合眼倚着舆壁任由那马车颠簸。索性也放开了思绪胡思乱想,心道莫不是自己平日里把彭子三调戏得过分了,这虽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凡事总该着风水轮流转,可报应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当然驾车的不晓得他此刻心思有多通透,这一路往下又翻过了三四个山头,直到路径渐狭再行不动,方招呼三人下车弃马,徒步向前走。再往前去却是不比来时,路边明显见着几片荒芜已久的田地,周匝林木亦长得枝干叶脆病厌厌模样,唯有地头间野草蔓生,高者接近成人腰际,低者业已见齐膝,远不及左右临近山峦中的风景秀美。

      当此时日近中天,谢珏与季孙筹出门在外自一切从简,捡了处略平坦些的木桩子便撩袍坐了,招呼张晏与彭子三分发干粮与净水,稍事休整过后再行上路。彭子三粗人一个自然更没甚讲究的,当即扯了两块油纸,裹着胡饼递过去,谁知道心里没个算计,待分到张晏这处兜里面却是无物可用,窘得彭子三当场递也不是收也不是。未料张晏却不在意,就手取过了便用,瞧着那动作端得慢条斯理好不文雅,一块饼子就水咽到肚里,反而比彭子三还要干脆利落上几分。

      倒是某心眼实诚的班头,原打量几位当官的平日里精食细脍,怕吃不惯这等粗缪食物,此刻瞧着手里头剩下的小半截胡饼,只觉自家想得太多。那厢谢珏和季孙筹却是不慌不忙,饭罢辨了时辰方向,这才收整物件重新上路,许是先前沿着山径行得略有些偏差,路上除了偶尔见几支不成气候的小溪,并没有寻着那条山头上望见的河流。

      眼见着日头高升,再如此漫无目的下去只怕耽误行程,张晏端量是否打发彭子三往四周探路,却没等他开口,就听得不远处的林间有人声正朝向这边行近。此地较来时人家错落的山脚已颇远,偶有小径亦少足迹,想那坑冶所在应当就在附近几里,只是外人乍然来寻,不得其径少不了多费上些时日,如今深山之中忽而闻得人响,约莫十有八九便是在其地做工的人力或乡民,若能由其引路自然再好不过。

      众人心中俱一喜,便动身寻声迎将过去,果不出几步就看见一身着短褐的汉子挑担走在前面,两头的细竹篾箩筐压得极低,里面满装着细碎的灰黑色渣滓,正随行走的颠簸不时从竹筐边缘滚落下来。眼见那人经过季孙筹忙上前道:“这位小哥儿且慢行,劳烦打听下这山里头有处坑冶怎么走?”说罢不待对面开口,便紧跟着道,“我等是从这山下赶路经过的读书人,受了县里谭铁匠相托,捎句口话儿给他家在坑冶做工的三郎,这半晌也没见个影儿,怕别是给走岔了路。”

      那名汉子听他如此说来,消了顾虑放下担子道:“几位官人可不是错了路!那地方在山北有条大道,只管沿着走到头上便见着了,这里乃是坑冶处的后山,原本还有两三户农家,后来叫铸钱司管事赶的赶搬的搬,就只有我们这些在里头当差的往外倾倒废渣还从这走,您看周围荒草长得都把路遮了。”说着忽而想起甚么,颇有些讶异地出声追问道:“官人是从那里绕来的,我竟都不知这山还能行车马!”

      季孙筹目光一转,毫不迟疑地接过话道:“哦,我们马车停在半路,原想着就在山上没多远,不如步行过来权当游山玩水,那成想这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那汉子闻言果然便只当几人是过路行客,遂不再多问,只一迭声地说道:“官人定是瞧着那大道绕远,不如林间小路看起来省时省力,却不知我们这地方大路拢共就那么三五条,只要认准方向左右总走不岔的,最怕是贪近行了山中的小径,若非熟知本地道路,七拐八绕地便不知去了那座山头,要走不少冤枉路的!”

      话虽如此说人却是个热心汉子,稍迟疑了下便当先道:“我倒是能为几位指上条近路,就怕这山深林密仍旧走岔了,若是官人不急这一时半刻,等我腾出这两箩筐回来,再带着几位一道过去。”季孙筹回头端量眼谢珏神色,见其微微颔首知是并无意见,正要开口允诺却听张晏道:“那便有劳带路,不过如此一来却是要耽误你做工了。”

      坑冶里做事多计量领工,那汉子行惯了山路腿脚灵便,带上几位书生却少不得要照顾他们慢下行动,这般时辰久了,少走一趟便是一趟的工钱。山里民风多朴实,那汉子原没打算计较这许多,听张晏先提起只觉其好生细心,当下摆手道:“不当甚么的,满打着就是少跑两趟罢了,拢共也差不出几个子儿来的事情!”

      张晏却是依旧道:“总归是叫我几个过意不去,本来想着算算银钱补贴上,怕小哥怪我们看轻了人,倒是我们这仆役一身好力气,不若就让他跟着你同去,路上轮流负担也可省半程力!”彭子三原在旁折着草梗,闻言一激灵回过神儿来,全没料想好好地找人问个路,怎么就被打发去干苦力,待要再反复确认是否听差了,却叫一个清冷的侧目堵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汉子推辞不过答应带上自己同行。

      林间日景正当时,透过疏密错落的枝叶铺洒开,恰似名贵云锦上夹金织银。谢珏袖手于树下,直至那两人的身影彻底远去不见了,方才意味深长地出言道:“张军巡未免也太小心了些。”季孙筹本欲招呼两人就近寻地方坐下将息,闻声倒是不动声色地挑眉立在原处,端打量看张晏如何应答。却只见得那厢神色分毫不变,一拱手从容不迫地坦然道:“相公要查的并非小事,自然需得再三审慎处置才是。”

      他这话答得规矩,面上瞧着是无可指摘,却不免太过于滴水不漏了,只稍深思便叫季孙筹抽了口气,转头去端详谢珏神情。那边倒是沉得住气,反而揣着手笑道:“张军巡是从何时知晓河北西路有情况的?”当今官家虽说年尚不及而立,却素有仁孝治国之名,处事亦算老成持重,就算是真于那祥瑞有意也并非那听不进的谏言的君主。谢珏与公孙筹此番来河北西路,实是因由丌老丈家畦田一事,发觉年初河道两侧遭水漫之地土质皆生异变,疑心上游于朝廷外私采坑冶。

      因着这些年里连番与西夏作战,国库中铸币损耗颇剧,朝廷深感入不敷出,遂于圣道、至明年间重申钱禁法,严禁铜币越境外流、民间私铸私销及过量贮藏铜钱。百姓日常所用之铜器尚如此,更何况铸造之事关乎经济国运,其利害自然非同小可。而能至一道河流变化的绝非一两处小规模偷采可至,行如此妄为之事却始终未上达天听,若说没有地方官吏荫庇,也实在拿朝廷当傻子欺瞒了。故此谢珏不敢轻忽,几番查证是空穴来风后,方才密报官家,于垂拱殿右偏厅中定下如此计策,以代朝廷敬天祈福为名行查察河北西路吏治铸钱之实。

      自然这其中曲折也唯有谢珏与季孙筹心知肚明,从未曾向他人言及,只因要以孤女鸣冤一事做幌子,而鞠狱问案多少于两院有涉,遂在临行前遣人知会张晏同行。本来并不指望他出力,便未做那和盘托出的打算,怎曾想这人字字句句所答竟皆是早已了然于胸的模样。

      林间有微风拂过,扑簌簌惊落了一地细碎日影,季孙筹忽起了兴致,伸手扶了把临近的细柳,饶有趣味地向张晏打量过去,但听其坦然颔首道:“年初的河道漫堤只在外城附近,其影响实际颇有限,官家为此兴师动众遣相公赴相州祈福,虽说是有些小题大做,然前朝有制,也算能说得过去。安阳县明府之女告河北官吏判冤决狱不明,按说也不当差遣到开封府头上,可朝廷有令便亦为分内之事。”

      说着略顿了顿声,尚有暇择去袖间落叶:“可若说为遮掩查案之实,劳动官家出面来导这么出大戏,且恕下官直言,单凭位安阳知县恐怕还没有这个分量。”四下里安静了瞬息,便听风声携着松涛柏浪遥遥传来。张晏垂眼拈着袖中干黄发脆的半片枯叶,声音越发不急不缓,“至于知晓相公意在河北西路的铸钱司,也是昨日听那老妪言语之间提及,想着铸钱关乎国运民生,或许才当是此行真正的意图。”

      谢珏面上笑意不改目光却逐渐严肃起来:“张军巡年纪轻轻,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倒是不浅。”这话已然说得颇重,连季孙筹也不由略感意外,那边却端得是宠辱不惊,闻言但郑重地抬袖作了个礼,口道:“谢相公说笑了,上官有问下官断不敢欺瞒的。”谢珏插手袖间只摇头道:“你所言确实不曾欺瞒,但我问的却也并非坑冶一事。”

      言讫但抽袖背身,放远目光道:“此来相州我临行半日前方遣人知会与你,相关案卷更是途中才初交你阅看。安阳在河北路九州六十五县中并无特别之处,按理说你不当有甚印象才是,可你却能道出河北西路三年前剪伐淫祠及那盛知县考课成绩,此间道路亦颇了解,可见至少在安阳孤女进京鸣冤这件事上提前做了功课。”

      四方风声稍见歇,谢珏言辞之间却是威压愈甚:“你身为开封府左军巡使,论职责不过在治安刑狱,怎会无故翻查他地县治吏册?张军巡总不至于说自己早年曾经游历相州安阳,故而对其间人文地理甚为熟识罢!”以张晏现下身份地位,对安阳的关注显然超出常理,季孙筹多少也有些猜测,原想不动声色借机探其口风,却没料到谢珏如此轻易地就当面儿点明出来,倒不好再言说,只待看其如何作答。

      那厢亦知身在开封府中,谢珏与季孙筹若是有心探听,自然无事可以隐瞒,当下垂目略沉吟了稍许,开口道:“相公可还记得郭善一案与朱六郎身死之事?”这话出口却是认定谢珏知晓一般,便径自往下言说道,“那朱六郎曾在林虑与汤阴当差,后因丢失军报被上官驱逐,回京来流连赌坊欠债颇为可观,但奇怪的是每每都能叫其设法将亏空补足。他识字不多但枕边却有半页珍藏的话本,撰稿人不详,亦非市面上流行的名目,只查出是郭善名下书馆托人售卖的。”

      谢珏眉峰不着痕迹地略动了动,但听其继续道:“而那郭善本因经商不利遭其父驱逐,辗转永兴军路又受人蒙蔽血本无归,却因缘际会取得了当地不明身份的商贾资助,将茶布生意做到今日之规模。其入狱后家人曾来探望过一次,当夜郭善便结绳自缢,未半月郭家折价变卖产业,对外说是内院无人做主,故托付堂亲回乡定居,实则一行人马进入河北西路后,便接着脚店的骚动下落不明。”

      张晏说罢即抬目迎着谢珏视线回望过去,一双眼中眸正神清,端得是坦荡:“此事非下官有意隐瞒,只因无凭无据,实难如此向上呈报。”谢珏面孔上神色不显,唯多了份寻味:“所以张军巡便差人往河北路打听有无冤案,想借着这东风一就查探虚实?”这话一出莫说张晏心惊,便是季孙筹也难免暗自抽了口气,再看那人的神色举止,就知这话多半是不差,不由暗道张晏着实太过胆大。

      却看那边在起初些许惊讶过后倒也平静,只敛了袖不卑不亢地应道:“下官确实曾差人跟着郭家女眷去过河北西路,但衙役路上同人起了冲突,将那一行车马给跟丢了,这才重新托朋友遣人沿着原路探看,各中又如何变故,却不是下官可以做得了主了。”

      言下即是承认自己想查河北西路奈何有心无力,其余一概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开封府是否笃定此事有荣安郡王府的份尚且不知,便是真说出去凭谁也不会信一个军巡使能差遣得动皇亲国戚,而谢珏更不会问贸然到老郡王的面前,自然也就没有眼下不打自招的道理。季孙筹闻言那还不知谢珏是虚声恫吓,想着打他个出其不意,好叫那人合盘托出,可没想算盘落空,眼前人年纪虽轻却根本不受人唬弄,只怕假以时日在官场上不能成号人物,也是只实打实的狐狸。

      谢珏依旧端是不动声色,只略袖了手道:“张军巡用得怕已不只是平常军巡使的心罢!”郭善与朱六两案生在开封,单就本身而言早可以了结,便是其中有些许说不清楚的隐情,也算得上无伤大雅,反倒若非要一路下寻去,真查明是自家多心也就罢了,倘使其中果有牵连,那便是直指向一路吏治的大事,凭个军巡使想要触动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当真是嫌自己平日里不够忙碌的,要操升朝官的心了。

      似此等劳心劳力且不提,更未必能得甚么善果,故而为官者大抵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看得透也推说不知。张晏并非不通人情世故者,却唯独要反其道而行之,除了另有所图也再不能解释。谢珏这话已是显而易见的敲打,换作个没主见的下属,纵不说惶恐难当也多少坠坠不安,偏张晏恁地能稳得住场,施然躬身而道:“相公教训的极是,下官原想着此中关节若要作实怕便是关系国体的大事,虽说猜测来得冒昧,也不能不先小人后君子。却忘了行事体例规矩不可省,日后倘若再有此等行事,定先请示过谢相公再做主张。”

      他这一番话接得甚是不卑不亢,谢珏本已经高高拿起,经此若不轻轻放过,倒显得是做上官的待下过于刻薄。想他谢珏弱冠入仕,纵是出身高门有家族余荫,一路摸爬滚打下来也没少受磋磨,如今位列朝班之上,便不提那威压日重的话,除同庙堂上一干老狐狸斗法,也已经鲜少吃过这种暗亏。季孙筹看在眼中只觉着暗自好笑,忙上前去打圆场道:“张军巡年纪尚轻做事思虑不周也是有,只这京中百余官厅衙门规矩法度不可乱,虽有着端倪准与不准却都是上官的考量,我等做属官,无非是在毫厘之处用心,管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言罢话风一转又道:“这地儿日烈风高,可仔细忽冷忽热地着了风,不若就顺着小路往林子中走走,一来里面木叶茂密可以遮阳,二来也可寻个落脚地坐会。”这话说了谢珏自不会拂他面子,当即便略点了点头,暂且放下这段故事不提,迈开脚步往庇荫的林间走去。季孙筹行在他身后半步远,就着错身功夫犹自含笑张望回来,倒叫张晏微微一愣,却也没有再多余的话语,只低头敛目不错规矩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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