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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山外云 | 3.8 ...


  •   这一恍惚便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马车在山脚的阡陌边停下,张晏这才从突然的安静中惊醒,抬眼正对上季孙筹扶着车舆,笑盈盈探来的目光:“我方寻乡民打听清楚了,咱是从西南角下的林虑山,距离县衙还有大半时辰的脚程,今儿光景已经不早了,不若先找户农舍借宿一晚,顺便探听些乡里间的消息,明日便就近去那涂猎户家。”

      张晏只当他同谢珏对话,又觉这语气未免有些随意了,下意识打量向对面,却见那边茵席上空空荡荡,谢珏早不知何时下了马车,正在田间舒展僵坐一路的身躯,而车舆里除了自己还有那个。饶是他再不动声色,见这情形也不由面上赧然,当即欠身同那人连道抱歉,又下车向谢珏禀告了声,便带彭子三张罗夜里留宿之事去了。

      安阳县民风淳朴,见有外乡人也不戒备,张晏自称一行是错过驿馆的旅人,想就近留宿一晚,才刚寻着炊烟问过几户人家,就有户独居的老妇言其子日前进山里樵采未归,若贵人们不嫌弃茅舍简陋,愿意腾出空来招待几位。农家饭菜免不得粗粝,老妇人唯恐粗茶淡饭的待客不周,现往邻家讨了两斛白米来,又宰杀了家中报晓的金鸡,直让几人颇觉过意不去,道是要照价贴补于她,那老妇人却无论说甚么也不肯收,最后到底还是张晏悄悄往米缸下塞了两块碎银子才罢。

      日落时迟来的饭香终于充斥了农家小院,老妇人原不欲上桌,直到谢珏再三出言相邀,说那有客人吃喝叫主人下堂的道理,这才勉强在旁坐了。于是举箸之间不免问起几人来处,便答是从开封向西,往河东太原府绛州而去。那老妇人听闻谢珏是京城来的官吏,眼中只见微光一转,旋即又黯淡下去,如此犹疑了有三两息,到底忍不住开口道:“几位贵人既然一道从京都行来,可曾听说有河北路的新闻?”

      谢珏却似不明其所指般,闻言但停下手中杯箸,抬眼寻着声音望去:“京城诸色消息,不知老人家想问甚么?”那老妇面上明显露出失望之色,见问不由讪然道:“原是想打听位小娘子下落,但京城之大,我们乡野百姓本来也不值得一提,是老身唐突。”语毕也不再提究竟何事,便只顾闷头劝食几人多加些餐饭。片刻沉寂后,却是季孙筹放下碗,眼梢微挑似笑非笑地接言:“官人事忙怕是不记得了,咱临行前京里正起传闻,说是有位安阳来的盛氏女替父鸣冤。”

      谢珏经他这提醒,方拍手恍然道:“你瞧我这副记性,确是听过这么件事,说来那小娘子一片孝心着实可嘉,但奈何她越级上告,少不得要略吃些苦头了。”老妇人听闻他这话面上既喜且忧,不由立时出言追问:“不知那盛小娘子可安好?”谢珏细端详她神色变化,只道:“京府既受了案,自然会依律处置此事,想来除受些皮肉之苦外皆无碍的。”说着眼眸之中精光忽转,便寻着话头反问道,“老人家如此关切于个中消息,莫不是同这位进京鸣冤的盛家小娘子有故?”

      那老妇人闻声却是不应,只连声摇头道:“我们是草芥之身,那敢称有故,不过曾经受过盛老爷恩惠,想出力又帮衬不上,便只求打听点儿消息图个心安。”此话却是实情不假,张晏暗自凝神敛息,不动声色地打量两位上官颜色,便见谢珏手掌轻抚颌下长须,与季孙筹略一对视,故作讶然:“我倒听闻贵县的明府乃是因为与民夺宝,方才招惹上这么一出祸事来的,依老人家之言他却是位好官?”

      桌前油灯毕剥几声清响,惊得盏间豆大光焰一阵摇晃。老妇人半边面孔拢在灯影之下,看不十分真切,唯闻其叹息:“不瞒几位贵人说,州府衙门定下来的案子,我们乡野人家那知甚么利害。按说盛老爷自打来了这安阳县,待周围百姓可算是体恤有加,邻里争讼断的也都还公道,可就不晓得这回究竟怎的,偏生认准了涂家那块石头,非把人关了逼他娘子拿东西换。你说这十里八乡间的,谁不知道涂老四那倔脾气,天老爷面前都要争个对错,如何是肯喫亏服软的主儿!”

      “再后来那涂家便让人给灭了门,州府听见消息也派了人下来查看,没多久便说是因着盛老爷与涂家争那稀奇石头,为绝后患这才要杀人灭口。州府老爷们定下来的事情,我们小民百姓既不晓得也不好说,可毕竟盛老爷对咱有恩,如今虽说是人不在了,若有机会却还得知恩图报。”说罢就着灯火略微抬眉,瞧见在座的几位面色凝重,还只当自己聒噪惹得客人不悦,忙嗐了声歉然笑说道,“老婆子上了年纪,一说话就爱胡乱唠叨些有的没的,贵人们可是千万莫要见怪。”

      眼见那老妇人说完便要岔开话去,季孙筹何等明察内敏之人,当即接言道:“老人家那里话,我们一路上乏味得很,正想听些逸闻轶事。说来这盛知县我们也是只闻其名,老人家倘若要愿意不妨同我们仔细说说?”那老妇人听他如此言语方才放下顾虑,想了想便又继续道:“要说句实在话,没那石头的事,盛老爷这些年还真是个挑不出理的好官,就好比年年都说要县衙门行春劝课农桑,但官老爷们成日有多少事情须得忙碌,到最后还不是贴两张告示差几名衙役了事。”

      不知那儿来旋风拂过微摇的灯火,惊起一阵明灭不定的光景,老妇人话间语缓了缓道:“可自从盛老爷来了安阳县,每年开春都亲自下田督劝,遇着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当真想方设法救济百姓,更不用说平日里有些田宅争讼,除了乡里数得上名的无赖子,就再没见着有谁不服气的。”说罢也想不出更多形容,只不由拊掌感慨道,“都说那涂家的石头是块宝贝,依我看却是个祸害才是真的!”

      暧暧灯影下瞧不清老妇眸中神色,唯听得言辞十足情真意切。那厢里季孙筹轻拈长须,不动声色同谢珏交换个眼神,便屈指在桌角叩击了两下,就这话不温不火地反问道:“照老人家的说法,盛知县乃是全安阳县有目共睹,难得一位清政爱民的父母官,这无缘无故的百姓怎么就认准了他要抢那涂家的宝贝,安知不是当中另有甚隐情?”

      那老妇却是毫无犹疑地当即答道:“贵人们这就有所不知了,那遭难的涂家便住在这山头里,平日置办粮帛买卖山货每回都从这儿经过,他娘子原来还是村东刘家的寡妇,都是实诚人,尤其那涂老四牛似的脾气,就不知怎么扯谎,要不是如此又怎会跟县老爷较上劲,闹出这等泼天的祸事来!”季孙筹敛目垂首低声沉吟:“这般说来百姓也都相信盛知县是因为奇石转了性子,那所说受其恩惠又指何事?”

      “嗐,那便是早时候了,当初我家的田地在山梁那边,没两步便有条小溪,本是这左右上数的好地方,大约从这四五年前开始罢,也不晓得究竟那里不对,地里庄稼长是一年比一年的不景气,倒是周围野草疯长,怎生都锄不干净。到后来实在收不上粮食交不出赋税,原以为日子过不下去了,那知县老爷听说非但不怪罪,还亲自带人到田地里查看,来来回回地跑了有□□趟,没多久就差人来知会我们,说那山头上的水土变了,叫我们莫要再死守着几亩地,等转过年去把后山县衙的荒田典给我家耕种,往后便凭每年攒下的余粮来换地契。”

      老妇人说着一顿,再次由衷感叹:“幸亏当年遇上了盛老爷,我们娘俩不仅没落得流离失所,还新得了块田地耕种,去年我家在县衙领了地契,里外还攒下点儿零碎银钱,原本端量着忙过了开春便托人给我那大郎说门亲事,到时候也去向盛老爷报个喜,如今却是都的不必再提了。”老妇人自顾自地絮说着,全没注意在座皆神色各异,还是谢珏出言打断她道:“我们一路行来只见满眼山明水秀,老人家田地在何处,这无根无由的怎么就至于突然变了水土?”

      一句话却叫老妇人不由变了脸色,有那么四五息光景,几人不作声地相对,只闻得夏夜清风拂过茅檐带起窸窣声响。季孙筹打量着场面,正待要出言宛转,却见那老妇望眼四周俯身压低声道:“这话咱原不该讲,但看几位是有身份的贵人,听罢可别往外说打我这儿传出的!”谢珏知她顾虑,当即揣起袖口开慰似的笑道,“这是自然,我们不过途经此地那有处乱说,老人家只管放心莫卖关子了!”

      老妇人定了定神,掂量着也的确是这么番道理,于是安下心来说道:“贵人们晓得山里有处铜铁坑冶,咱乡里人家不懂得,但听那见过世面的教书先生说,炼铜炼铁都得在胆水里替换,余下的渣滓便堆在铜坑里,遇到有那下雨化雪的日子,便随着渗进地下流到河里,像这么经年累月的下来,周匝田地便都再长不了五谷,只能眼看荒着去生野草了!”老妇人说着连声感叹道,“您还别说这读过书识得字的人确实跟咱们不一样,我家原先田地离那坑冶处可不就一个山头!”

      谢珏觑眼季孙筹,故作诧异问道:“我记得朝廷曾明令坑冶勿得干犯农田,安阳县置铜日久,想来不止老人家一户遇有此等情状,县衙既已明知其中因由,何不曾具情上告好与民修养?”老妇挼搓着松弛的手背,闻言嗐了声说道:“官老爷商议的事情我们那里晓得,再说冶铜制钱不也是朝廷交代下的差事,那县里打铁的谭家三郎就在坑冶上做工,说是因为不出量,已经扣了半月的工钱,从前四时辰每旬停作一日都绰绰有余,这些年不知怎的没日没夜都不够上面要的!”

      两人寻声互相对个眼色,也知道再问不出甚么,索性兜手揣在袖间,转过了话头说道:“老人家久居于此地,可晓得附近有甚么风景好的去处,我们算错了宿头,明日去往那县城暂住,左右余下半日空闲,正好见这附近景色秀美想要四处去看看。”老妇被问得一愣,不由搓手道:“瞧贵人们说的,这附近也就是些山头,那有甚么稀罕景儿,几位若是不嫌弃,往周围那里走走都成,只是东北方过两个山头就有处坑冶,轻易不让人近,贵人们仔细着莫让他们冲撞了便好。”

      所谓游山玩水大抵如此,外乡人看着自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在世居者眼里却不过寻常山石,反要道他人少见多怪。季孙筹合指拈着颌下长须,凤眼微眯口中连声应承道:“那是自然,我们出门在外断然没有去自寻麻烦的,再者若要附近有那不大干净的所在,也劳烦老人家相告,我几人好提早绕道避开去。”说着往谢珏方向觑了眼,向那老妇人压低声音道,“说起来不怕叫老人家笑话,我们官人在仕途上用力的,不比咱不在乎那风水气运,最是忌讳这些说道。”

      大抵这官做得越高越是如履薄冰,也便越寄望于那玄之又玄的东西,老妇人见他如此,那里还不晓得这也是位讲究的主儿,立时露出了然神色,附耳便向着季孙筹低语道:“从这门前往东去三里半,有户窗上搭竹帘的人家,那院子里住着个独居的寡妇,两次都是转年就死了男人,贵人们可千万别沾了晦气。往南面去有家脚店,听说凡在那住过的都非得场大病不可,再就是眼前儿这山腰上遭难的涂家,连着死了好几口子的人,怕是日后那屋子里要积怨气!”

      季孙筹寻着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只见得暮色四合下,远山一片松涛柏浪,回神便看谢珏袖着手不咸不淡端量自己,当下微抬眉梢弯着细长凤眼回以一笑,那姿态的端得倒是十足的四平八稳。彭子三在旁看两人你来我往地打机锋,半晌琢磨不出个所以,下意识便想要寻张晏解答,却叫那人斜刺里一个清冷冷的侧目给堵了回去,没奈何唯得将满肚子疑问收起,只当作未闻般继续低头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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