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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定风波 | 4.1 ...


  •   三人寻了棵老槐树,歇下不到半个时辰,就听得有脚步声朝这边渐次行来,正是去而复返的彭子三与挑担汉子二人。许是做苦力的出身,经历谈资大抵相仿,这两人一路行来显然已经聊得颇为投契,直见了谢珏,方才收起一脸眉飞色舞,上前来施过礼,商量由此地往坑冶处有几条同行的路径,就四人脚力从那方道路走过去更为妥帖。

      最后到底谢珏做主,以还需得赶路为由,定了条往来虽快却不易行的捷径。一行五人里面三个书生,起先却也无事,待行了半里才知这乡民要说起山路难行,那便是真真儿翻山越岭考验体力,不说非常人走的路,也同平时驿道赶路的辛苦没法相提并论。

      谢珏与季孙筹终归是打京中来的文官儿,沿路行得磕磕绊绊,还算彭子三有点儿眼力见,这时候倒知道上前去扶把。那汉子大抵也看出谢珏在这几人当中身份绝非一般,稍迟疑了下没有敢过去搭手,只挑担在旁,看季孙筹脚步踉跄不时伸手扶持。如此便只剩张晏走在最后,一张脸上汗津津的,细看去吃力得直有些泛白,却难得脚下行得甚是稳健,一路里倒也能一声不吭地在后面压着队毫不惹人注意。

      这般行路对挑担汉子不算甚么,于其他几人却未免辛苦了些,许是打量着气氛过于沉闷,谢珏看着眼前的路,扶了把身边彭子三的搀扶的手臂,目不转睛地挑起话头道:“我看小哥儿脚下功夫不浅,按说这坑冶自有填埋之地,怎得还让你们费力走这许多道路?”那汉子脚下不停,肩头上多挑着一副担子,倒比空着手的几人还要灵便,见谢珏问起当下回头答道:“从前也都是往坑洞深处回埋的,后来上面改了规矩,说是这老坑的余留不够,每开回工只许填六七成矿渣,余下的便要人力往山里倒,还不准就近非得去十里开外不可!”

      谢珏闻声微微皱眉,言语间却并不显明:“那如此岂不是累了你们。”那汉子听见他这话倒是笑了,抽手抹把额上汗水道:“官人这就说差了,咱卖力气的往何处使力不是使力,就是有这功夫用在铸造上,多少大钱也出来了,谁晓得这些主事的到底怎生作想!”季孙筹听他言此,也不待谢珏开口一偏头接上话道:“我听说大凡坑冶动土时,都会预先留下足二十年的余地,这相州虽说也有十多年光景,但铸造上一直不尽如人意,何况边采边填的怎会紧张到如此?”

      那挑担汉子听季孙筹出言询问,眼前没端的亮了一亮,登时投契拊掌说道:“这位官人可是正问到点子上了,真不是咱乡人多嘴,您说这些在坑冶里营生的,谁家还不是世代吃这口饭,大抵一矿能开出几钧生铜,需要备下几坑胆水浸注,到最后剩得多少渣石,心里大都能估摸出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坑冶里起先都传是上面主事的贪没,怕州县知晓,不敢悉数在坑洞里回埋,才新出这么条规矩来。”

      旁边彭子三一双蚕头眉毛暗跳,心道同上官出趟差事,便听了不得的大事,转头却见那谢珏与季孙筹半分颜色不显,正讶异这身居高位的人物果然都好修为,如此竟也毫不动容,便听那挑担汉子话风一变转而道:“后来这事儿不知怎的给传到州府去了,上面的老爷们便派人兴了好大阵势来查,倒是也没见着如何,反而抓了好几个下坑洞里做工的,一通责打过罢撵了出去。”

      脚下山石嶙耸难行,季孙筹一双细长凤眼微眯,倒是不迟疑地跟着作声道:“这却是怎么个说法儿?”汉子将蒲扇般的大手一摊,迎着晴彻的日景摇头耸肩:“说是并未查出账目上有甚问题,况且现下年年钱荒,铸钱司下力气催采督造,原也是为了给朝廷排忧解难,偏就有那奸猾刁钻的小人,因着被监官管教记恨在心,才四处造谣想要诬害上官,教训大家以这几人为戒,都老老实实地做工莫兴口舌。”

      这话一出便是谢珏也不由摇头,暗道抛开钱监有无勾当不提,单这防民之口的处置之法,便称不得中上之选,果然就看那汉子抹把汗道:“不过这话儿都是由着人说的,上面既然这么讲了咱也不懂,也不兴多问,想来应该也真就是那么回事儿罢!”温风渐从半山林间卷起,季孙筹抬步迈过脚下突兀危石,觑了眼谢珏略显凝重的面色,出声笑问道:“听小哥儿言语的意思怕是这说法不能服众呐!”

      那汉子一听他这话,登时忙不迭摆手道:“没得没得,官爷们定下的事情,那有小民百姓乱讲的份,官人您万莫这么往外头说去,让人听了要给小人招祸的!”季孙筹细目微挑,盯着谢珏投来的视线了然含笑道:“小哥儿尽管放心便是,这也就看着前后无人才说说,说来我们家官人这次左迁,那里还不是一样的!”言罢也不看谢珏脸色如何变化,“不过你们到底是当差,又怎知上面说得就不是实情?”

      那挑担汉子听其所言顿觉亲切,也便压低了声凑前道:“官人您不在坑冶不懂里面门道,这但凡开采铸造的,那样不是祖传手艺,大抵都是手艺人领着军汉和配役的干。咱安阳钱监早两年时候也是招募的匠人多,可自从后来兴起新规矩就变了样,上面偏爱用手底下那些亲信军汉和配役的做事,反倒是这些真个通晓坑冶铸钱的,不是寻了错处赶出去就是安排去干其他差事,这两年那还有几个在原处的!”

      那挑担汉子说着不由叹了口气,语气间甚是怅然若失:“实不相瞒,小人家里原先就是祖传下来的脉石手艺,不敢说在这十里八乡当中拔尖儿,也算得中上,如今却是只能做些不入流的活计,再多过几年,这点儿眼力怕是都要给荒废了。”季孙筹一双凤眼眯得更细,顺着话问道:“能司掌钱监的也都是老主事了,况且每月有三司督促进呈,提刑提举二司看拣,如此冒然更换就不怕耽误铸造么?”

      言者有心听者有意,那汉子闻声只恨不能以身相替般,立时拊掌感慨而道:“说得可不正是这话么,早些年时钱监只消一日铸及三千贯,年余九十万贯以上,便任得休节假旬假,增益好的年头除了犒工匠缗钱尚能得笔数目不小的率分钱。现下您瞧着白天黑夜地挑灯起炉橐,放在从前有多少精造的大钱也制出来了,可听说每月供给两司检点的也就勉强维持在往年的水平上,咱也不好说是如今采的铜金不中用,还是监官另有安排,总之这成量比采量少说也差出了三四成!”

      谢珏眉峰蹙得更深,还待要再问些甚么,却见眼前山回路转,约莫有一射地外渐现出条人宽的小路,直没进林木掩映间一片裸露的乌灰色山岩。那汉子见行至此地也再不肯多语,只把担子转头挑了,反身向几人再三叮嘱说道:“咱这坑冶处寻常不许外人进出,好在后山管得宽松,我同那些守卫也还相熟,打声招呼进去倒也没甚难处。只是几位官人万莫要乱走,且在门房上略等等,我瞧着能否把谭家三郎给唤出来,若是等得久了还不见人,官人只管叫人传个话儿便是!”

      那汉子既如此说了,几人也就不好再问,便如言跟着他向门口守卫招呼了,径往矿前一处草屋歇下。坑冶里尚有其他活计等着做,挑担汉子端量人已经带到,也便不再原地多留,又嘱咐了两句在这边行走的忌讳,就告别几人自顾去忙碌。张晏端量着时刻略缓了会儿,见周匝并无人往这边过来,便索性当先建言道:“相公,不若让下官出去打探番,您与季孙司录且先歇息,倘那谭三郎来了也有个应变。”

      坑冶里通常皆封闭,往来都是熟悉面孔,乍进一两个陌生人尚不过分显眼,但多人同行就难免招摇。谢珏亦明白此时再有意探听,若行得不当也是反受其乱,当下看了眼季孙筹正要开口说话,就听那厢适时言道:“相公,还是下官随张军巡同去。”说罢见谢珏无议,便施然回身转向彭子三道,“彭班头,这边就有劳你费心了。”

      彭子三隐约猜得这二人是要暗查坑冶里是否果真有违法之处,虽不晓得季孙筹为何要额外嘱咐自己,倒仍是懵懵懂懂应了,心想寻处坐下休息,却看谢珏立在那全无落座的意思,自己也便不好先坐,只得随其站了半晌,见他袖手踱了两步便径往那门者处行去,状若无意地搭话道:“这位军健,我们打南边山路来,可方便讨上碗水喝?”

      那门者先头已得挑担汉子招呼,想也是一人待着无趣,与谢珏匀了半袋水,便接上话道:“我端详着官人像是有功名在身的模样,怎得还亲自跑到这山里给谭三儿捎话?”谢珏见问面色不改,只如常就话笑言道:“您好眼力,我们去河东赴任的,正巧沿涂经过此地,左右都是要走这趟山路也不当回事儿,不过就举手之劳罢了。”

      这话说来虽是托词,然听在那门者耳中却是颇多感慨:“这么说您也是位太爷了,他谭三儿真个走了甚么运!”说罢犹觉不尽意,又道:“现下像您这般的官可不多了,就说咱相州这些官衙,那位不是成日里高高在上,原本听说山下安阳县的明府是位亲民的好官儿,谁知道也在背后干那杀人越货的勾当,到底让州府给法办了!”

      语落方才意识到此话把谢珏也给带上了,忙不迭改口:“您瞧我这张破嘴,恁不会说话,那盛知县肯定跟您没得比,您可万别往心里去。”谢珏笑笑,放下这段不提只就话问道:“这坑冶原来不是在安阳县治内?”那门者却是不以为意:“这您可就不晓得了,那盛知县虽是安阳的明府,却管不得安阳铸钱司监当,为这事儿也争了有些年头,去岁这时候听说是还来了一趟,同上面闹得颇不愉快。”

      说着打量谢珏好奇,忍不住又多言两句:“嗐,其实这回说是那盛知县与民夺宝,谁晓得究竟为何,保不准儿瞧着坑冶是块肥差,便都想要插手去捞上一把,结果技不如人没斗得过罢!”谢珏暗下计较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掐算着时辰故作心急道:“谭三郎在你们坑冶里做何伙计,怎得这半天还不见过来?”那门者听问打量了眼天色,习以为常地接话道:“保不准儿也出去倒土了,若真如此那可是得些时辰,您瞧着要是不打紧,不叫如小人代您转达给他,别耽误投宿。”

      谢珏闻声做展眉状,便笑言道:“倒也无甚不可说的,不过因着快要夏收,他老爹上了年纪怕家里劳力不够,想叫他同坑冶上说两天假,好回去给帮把手儿。”眼下正值田家农忙时节,乡县里凭手艺营生的匠人,多少都能攒下两亩薄田,这话自然是怎说都没有大错。果然那门者浑然不觉有异,只连声感叹年岁过得飞快。

      谢珏端量他未生疑,索性就着话头问道:“方才你说谭三出去倒土,他家不是有门现成的锻造手艺,怎得还需做这份差事?”门者闻言非但不怪反而失笑道:“您这话就外行了,在坑冶里做事的谁家没个把功夫,就说带您来的那个佟大,辨脉识矿的本事在十里八乡都上数,可行不行咱说没用,还不全是主事上官一句话的事儿?”

      谢珏眉梢无声而动,紧跟着接上一句道:“听你这话,那谭三和佟大可是开罪了这坑冶里面的管事?”那门者不期他过分通透了,登时踟蹰道:“这待怎说,倒也未必是得罪了,不过就是先前的那位监当告老辞了差事,现下这位上任后要立自己的规矩,便将从前那些惯例皆改了。您想坑冶里铸钱的那个没点资历,谁还不逞嘴上利害,奈何就遇上位不容说的主,以他们拿大为由都给打发了出来,好些的还留着给点儿活做,不好的直接便直接打完板子撵走。”

      说着颇有些自危般,觑了眼身后摇头道:“反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是如今年头不比往常,上面管得可严,也就是您打外面来,我们还能随便说说,若传到那位耳朵里,小的这饭碗怕也就别想保得住了!”谢珏了然地点了点头,便即另行问道:“这些打发出来的,都让他们做这活计?”门者摇头纠正道:“那倒不是,在前门运焦石炭的、坑洞外置炼胆水的也有。不过皆是些干出力气的活儿,一处少者六七多者十二三,同那些刺配来的交错着结队作活。”

      那门者言罢似还想再感叹两句,却是叫谢珏接过话头:“我便说么,就倒土清矿的杂事,那用得着这许多人!”这话故意说得带着三五分轻佻,果然便听那门者争辩道:“官人别小看这些事,早年我在前门轮直的时候,每日温炉的石炭就得八车,光检点便要安排三人候着,这两年瞧着往外倾倒的矿渣石,只怕是又增补了不少。您以为那佟大出去一趟是放风的?就两边斗大的箩筐,那日不得从天不亮到挑灯,抗在肩上走山路奔波出□□趟,如何是看着那般轻省!”

      谢珏本欲套几句话,没成想这门者倒是位较真儿的主,忙笑自己无知失言。说话间季孙筹同张晏业已回转来,遥遥地就朝这边使了眼色,谢珏自是心领神会,当下不动声色地端量眼林中日景,便开口故作急切道:“谭三郎这会儿尚不来,怕是有事情在身给拖绊住了,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还得去赶下一处脚店,就先走一步,劳烦您这两日看到谭三郎的时候,帮我们把话儿转达给他罢!”

      那门者亦不觉有他,闻声反倒替几人催促起来:“您要去林县那可是不早,这会子走路上得抓紧了。”谢珏点头谢他提醒,又作势询问了下山的道路,便同季孙与张彭三人往来路复返。

      山径崎岖难行较先时不遑多让,几人扶持着埋头赶路,直到找回林间车马,顺着无名小路驶上向东去的驿道,才终于平息气喘出声议道:“禀告相公,我们方才沿着坑冶外围来回寻看了两圈,粗算几处胆水槽长宽十三尺上下,照着深浅等身估算,只要煎土所得的胆水不竭,不计之损益,日即可产铜四千,足以抵了近半成消耗。”

      车马沿路辚辚萧萧,张晏背倚着舆厢半截衡木,亦循其话语回身附和说道:“河北路虽不盛产铜铁,但相州一带却是少有的例外,且不同于他处以煎土为主,凡采出之铜石便成色颇佳。如今河北路正是钱贱铜贵,往往制钱千贯尚贴三分人力火毫,按说安阳现成精矿,若非掘采过度至矿脉殆尽,大不必如此节省平添人工。”

      季孙筹捻须颔首道:“正是这说法不假,安阳坑冶在前朝不名于史,直至本朝方置铜铁监官于县编,铸造更是近些年方兴,若当真有后继不足的忧患,每日耗费精炭空烧着炉火,自然瞒不过坑冶中的耳目,少不得要有风言风语人心惶惶。”话音一转又即说道,“可是我等自上山一来所遇之人,无一提及铜脉匮乏,只说如今作工倍长于昔时,而计筹所得率分钱反不比以往,不可谓不是一处疑点。”

      “此外下官与张军巡查探之时,恰逢前门外运进石炭,百斗的大车前后拢共拉进十五辆,可惜不便进入坑洞中看查,不知其每日过炉余渣几分,否则这一进一出的数目,便可使精通锻造者估算下当中差量是否确在寻常范围内。”山风忽而间迅疾,引得林间松涛柏浪,片刻方听谢珏言道:“我也与那后山门者谈过几句话,往年里温炉须得石炭八车,如引路的佟大未有虚言,当时所出余渣坑冶尽可容纳。今每日进炭十五车,更需得十人成组每日间奔波八至九趟专程倾倒,其中变化或可以稍加计算,只是各方干连颇多毕竟作不得准。”

      车舆内外一时沉默,少顷但听张晏低声询问道:“莫不如遣一二人去周匝乡县供给石炭处加以打探,倘能得近年来用炭增损之量,比照交付两司检点之总目,即便不能确言其处置不当,至少也算得个问询的由头。”车马在林间颠簸前行,匆匆抛下身后一片苍松翠柏,半晌方听季孙筹一声轻笑:“张军巡所言正是其道理,相公行前已安排专人前往,约莫待到我等回程之时,便可汇拢这几日所得消息了!”

      张晏闻声略微颔首,敛目低道:“是下官多言。”谢珏却未容他再多自谦,但伸手掀开半面帘子边打量山景边就势发问道:“我与那后山门者交谈间,其亦提及监官到任后多革新之举,不知张军巡对此以为如何?”这话便欲要问其态度,张晏目光拢在双睫下,声音倒是如常的平静自若:“凡人不同所虑亦有不同,新官到任依其作派清吏治立新规,单此而言本无可疑之处。只是似如此精细划分,使劳者全不知其所作所产,这当中的用心何在便有些难说了。”

      马车驶上由安阳向汤阴的驿道,两侧里风景渐次疏朗,车行亦随之平稳舒缓下来。谢珏放开细竹帘沉吟着不作言语,倒是前面彭子三来了兴致,扯着缰绳扭过头插话道:“相公,那门者也说此处的匠人仗着手艺傍身倚老卖老,或许这位监官就是个手段强硬的,见着坑冶不出成效,便索性大刀阔斧将规矩一概推倒了重来,也是说不准的事儿。”说罢自觉在理般,又紧跟着补充说道,“小人幼年在乡间时左右也有几个作织造出了名的好把式,可凭这些娘子如何能干善织,到底是不如县里开办工场,招几批会手艺的分组作活,平均结算下来更省时省力,这坑冶把人都打发出来各专其职,大抵也是同样道理。”

      彭子三一番话说完,始觉四周静得过分,便转头想去打量张晏神色,却见那人压根儿瞧也不瞧自己,只不胜其乏般,屈膝支肘地缓缓揉起额角。彭子三心中莫名又不好开口明问,只得敛神专心驾车,直往林间行出有一射之地,才听得谢珏在竹帘后笑道:“彭班头果然敦厚,能得这般手下出力张军巡也是有福之人。”

      张晏听他言语却是没再作声儿,如此又行片刻,便远远望见前路有两人结伴而行,却是一对迎面赶路的母女。驿道上并不算宽敞,彭子三勒紧缰绳放慢马速,有意将人让过了再往前行,倒不想两人反是径迎上来。小娘子豆蔻年华的模样,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穿一身鸭黄色的窄袖襦裙,见人说话间半分也不认生,娉娉婷婷道声万福,便上前打帘向车内询问道:“我们母女往相州去投亲,劳烦向官人们打听,可是只管一路沿着这条官道往前行不错?”

      车里不期这少女生性如此开朗,侧头避开了乍然涌进的天光,刚应声回句:“正是如此,不知小娘子欲往相州那里?”便听她身后青衣妇人轻声斥责:“沅儿莫要无礼!”言罢敛裾趋近两步,隔着帘子施礼说道:“小女自幼随他父亲游山玩水散漫惯了,唐突两位贵人之处,还请多见谅。”车内窸窣有声,片刻一人轻拢了竹帘,正是临近的季孙筹:“您言重了,小娘子天真烂漫率性自然,原是极好的。”

      那妇人又道了声福,仍旧敛裾低首模样,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将前后打量了:“我们行了许久不见人,本担心走错路,既然贵人们恰是从安阳县过来的,我母女二人也便放下心了。”车里倒也好耐性,闻言只笑道:“不知娘子从何处而来,这出门在外的,怎也不带两个仆从?”那妇人低眉敛目,答得却是不紧不慢:“奴家从开德府来,听人说有官道直通,小门小户的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车内两人点头不语,妇人见状也无他话,便施施然道过了谢,带着那鸭黄襦裙的小娘子沿去路行远。偏斜的日景渐次从层林间洒落下来,晕染出一层恰似兔毫建盏般的浅金窑彩。彭子三嘘声赶开马,车毂再次骨碌碌前行起来,带着竹帘一声接一声荡在直戻上。

      张晏回头目送远去的一对母女,直到车舆堪堪行过了半射地,方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低声交代彭子三道:“再赶快些,到最近的乡里叫我。”说罢欹身倚靠着车壁,便自闭目养神。天光透过林叶下彻,斑驳落在那人身上,仿佛也拢上层釉彩。彭子三盯着那侧影觑了足有半晌,到底万般话语吞回肚里,一扬鞭绳催马向前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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