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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山外云 | 3.7 ...


  •   立夏后河东几道的暑气来得比以往更早些时日,还没等到那滞留在外的两名衙役传回消息来,张晏便已经收拾起了初夏的薄衣衫,带着彭子三随开封府尹正的车驾一路往河北西路赶去。按着明面上的说法,开春来黄河下游虽未有决堤之祸,但四维的河道却屡漫农田,京畿百姓深受其苦扰,官家忧心农桑日夜里不得好眠,念及河北曾献祥瑞,遂命将作监依样雕凿了玄武石像,差谢珏带人送去相州祈福。

      本来这掌图书祥瑞的事,当交给礼部侍郎操持,奈何柳老贰宗伯犯了喘疾告病在家,礼部本是处闲司,除沿旧制设权知贡举主持春闱外,余官不是寄禄便是下品,竟无一能当用的人选。也不知官家究竟作何打算,大笔一挥便指使给开封府,可怜季孙筹田事未毕便匆忙拾掇了行李跟着上路,当真是闲的便闲死忙的便忙死。

      其实官家动这借祥瑞祈福的念头,朝中百官多少皆有些微词,不过西北用兵的争议尚未定论,其他到底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官场上混迹的人们大都识相,自然犯不着眼门前讨官家厌弃,于是这纳福求祥之事竟难得的没在朝中遭遇任何阻碍。放往日里按着谢珏的秉性,莫说如此痛快地上路,只怕前后进谏的折子就已经和官家来往了好几回合,谁知这次却只是意思着提了两句,没等过小满便进了河北路。

      收着随行通知时张晏并没有意外,倒是小仆童阿良苦着张脸,接连数日都未跟他好生说话儿。多年相依相伴的主仆,张晏太知道这小子的德性,不用想便料准他是打量着那三月俸禄的责罚还没过去,刚找到处抄书的活计,又要同上官出行。如此少不得照着一两月的行程方能回转,便是书肆好言语,亦不知平白耽误了多少抄书的银钱。

      但也怪不得阿良穷算计,三月俸禄在寻常确实不算甚么大事,能供子弟读书识字的,家里多少都有几亩田产供养着,不会当真全指望□□品官每月的粮帛钱过活。不过张晏性本疏阔花钱素来没打算,又不愿意向家中伸手,这断了薪俸再无其他进项贴补,便难免要捉襟见肘。有片刻张晏难得动了念,想是否真的应该答应大嫂给自己张罗门续弦的事,没得净把个随身仆童逼得操起这份子当家主母的心来。

      赴河北西路的员额有限,本来随行中配有护卫,同军巡院无甚干系,但谢珏既已经单点了要张晏同行,想来是另有安排需得交代,张晏也便挑了尚得用的彭子三,留下阿良在京中看家。又惦记着那小子虽然机灵,但毕竟还只是个半大成童,到底亲自出面去了趟邻院,把他托付给彭家二姐稍带照看,又抽空去趟州桥质舍,典当了块还算值钱的砚台,这才与彭子三定下日子来,如此这般自都是前话不提。

      却说那人马自过了新乡反而慢下,每日只掐着时辰往临近馆驿住下,有时日里闲下也无差使,只申令不得随意走动,以保在抵达相州府衙之前不出差池。时日稍长队伍里不乏有些许闲言碎语,但从上官下榻之处传出来的消息却是,敬天祈福乃是关乎国体民生的大事,需得按吉时吉日进行,车驾出开封城前,钦天监便算好行程,无论路上如何变故,都须得依样遵循,于是诸人虽生疑却也不好多说甚么。

      而实际上彼时跟在队伍中的官长,不过是位在身形体貌上与谢珏有三分相似的僚属,真正的开封府尹正早已带着四名随行,乘辆寻常乌蓬马车,往安阳县下尧乡方向去了。彭子三直赶着马车走出十余里路,也没想明白这谢相公放着好好的车驾人马不管,如此轻车简从出来是在打甚么主意。更猜不透左右军巡院素来只承接京中风火盗贼事务,怎地就摊上了这等差事,转念再想起张晏日前的言语,愈发觉得自家这个年轻上官,着实料事如神叫人摸不着深浅。

      那厢张晏坐在前舆右侧,倚着车轿边缘脸色却不太好。照谢珏做事的本意,此次出行务必要避人耳目,除了同行者,队伍里知晓内情的拢共不超过四人,连张晏也只是临行前半刻才接到知会,让他就近找辆马车,在馆驿后门等着。张晏知道这是让他多听少问的意思,二话不说预备了物事,又自作主张叫彭子三跟在身边,预备着路上倘要真遇到点儿手提肩扛的活计,总不至于真叫仨文人干瞪眼。

      在外不比开封,车马本就极有限,谢珏又不欲叫人瞧出来历,便只能伪称是离京左迁的官员,带着子侄幕僚同随从,往河东路下绛州府赴任去。如此四人就仅租了辆行商赶路常见的双辕马车,谢珏与季孙筹坐在前后半臂的车舆里,彭子三挽着缰绳驾车,余下张晏便只能同他挤在前舆两侧,碍着身边某着实无法恭维的驾车技艺,不时还得盯着前路,如此前半程尚不觉得如何,时日一长就有些吃不消了。

      偏那彭子三又是不大会看眼色的,只忖着长路漫漫难免乏味,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最后到底是问起张晏好生能奈,缘何竟似早料到会有此行。张晏随马车摇晃,本来委顿得已生出些许困意,闻言差点儿没让他凭空一声,惊得悉数退去了。好在后舆这半晌皆无动静,想是两位上官亦不堪路途困乏,趁着这功夫稍许歇下,这般虽说只隔了层竹帘子并不隔音,倒也未必就真能注意到前面两人谈话。

      张晏向来秉着在事情弄清前不庸人自扰的准则,故此念只一动便随风而散,愈发只觉着那倦怠像是从骨缝间密密匝匝地缠绕出来,实在无意花心思打理身边不灵光的下属。转念却又怕那实心眼的家伙当真以为自己没听见,再大声地给后面那两位重复遍,到底还是提起两分精力来,压着嗓音慢声道:“我那里真有甚么未卜先知的本事,不过是当时顺口一说,凑巧就话儿赶话儿给碰上了罢!”

      山林间不时有鸟鸣莺啼,和着拂面的清风倏尔掠过耳畔发际。彭子三不期他承认得这么痛快,一时登有些哑口无言,想了想才好歹接道:“那也怪灵验。”待说完这句话,倒是难得收回追问的意思,缄口专心致志地驾车赶路去了。张晏正想他少说少错,如此倒是合了心意,便欲闭目歇会,却闻得身后响动,有人掀起竹帘子弯腰出来。前舆可供容身的地方本就有限,那人扶着车轸俯下身,就张晏肩头拍了拍低声道:“张军巡咱俩且换下位置,谢相公让我叫你进去坐会。”

      这出来得意外,张晏心里动了动,少见的懊恼于自己会有如此失误,却到底不能真无动于衷,只得吩咐彭子三慢行,如言扶季孙筹在前舆坐稳,自己则勉强打起些精神来,挑了车帘进去听上官训示。临走时到底深深看了彭子三眼,却见那厢仍浑然不觉,还不忘抽空回头递来目光,只差没有明说张军巡去罢,小人在这驾车你只管放心。

      许是路上着实颠簸了些,张晏脚底下站立不稳,得亏就势扶了把木轸才未栽进后舆。于是动作顿了顿,再次回头打量一眼驾车者,到底没言语,只落下帘子来向车里人施过礼敛衣而坐。车内布置十分简洁,除了租来时便铺垫着的竹篾茵席,就是俩置放在角落的竹箧,供行客暂放随身包袱。谢珏正拿着一卷黄页册子沉思,看见张晏进来抬眼笑了笑,拢着袖口出言道:“张军巡想是要问这趟所为何事罢?”

      张晏垂眼静了刻,视线自浆洗板正的衣衿划过,却是迎着那道探寻的目光,从容不迫地答道:“开封府从无巡视四方之权,除太祖太宗朝偶有宗亲任府尹,亦未曾领过代天祈福的差使。此番既要南衙承下这趟差,想来是官家另外有所交代,谢相公受朝廷重托,心中定然早已作出万全的安排,需用到下官知晓时候自然便会遣人知会了。”

      谢珏倒不期他如此对答,不动声色地端详眼前人片刻,见那眸中神清气正,也便收回神呵然笑了声道:“你倒心宽,那河北路孤女击鼓鸣冤之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案卷现下便在此处且看看罢!”山路崎岖马车不知驶过何处,忽起了一阵接连不断的颠簸,好半晌方才重新平稳下来,张晏于是索性没再接话儿,只依言接过那册子本细看。

      册页翻开当先便是那民女的狱状,因着有孔目官在前誊写过,看不出原代笔者的字迹,但全篇阅览下来词句虽通俗,却是难得的条理清晰有据,并非街头随意寻来的落地举子挥笔便能写就的,再往下是狱官与该女子的问答,间或自安阳探听的传言云云。

      拢共说来较可信的原委,是那名孤女之父乃当地明府,年前进献玄武宝壁给官家之事,便是由其得知并极力促成的。虽说于仕途中人难免要落下阿谀谄媚的风评,但若合上官心意倒也算值得。可谁知州府前头刚将贡品送出,后面便听说那名献宝的猎手,一家遭山匪劫掠死于非命,惊得州官们手中茶汤一抖,当即便坐立不住了。

      谁不知道河北西路虽有匪患不假,但大抵都是在深山僻径拦截途经的商旅,鲜少会有公然入户掠夺钱财害人性命的。何况林虑山多有官府下置的驿馆铺递,乃是朝廷勾连西北政务军情的要道,若有盗匪横行至斯,必定不容其久留。而山匪甘冒如此风险犯下灭门大罪,也断没有不冲着富贾去,却奔着某家农户打劫的道理。

      于是州府里的长官越想越不踏实,遣人去安阳县内打探虚实,果查出件了不得的大事。原来那甚么玄武宝璧是否当真从山阴洞穴挖出来不好说,却是猎手正经的传家之宝,也不晓得怎么就叫那时任知县事的盛明诚给听去了,便看上人家的宝贝非要出钱强买下来不可。

      那猎手若是见钱眼开的也便罢了,偏生副只认死理不讲情面的性子,说甚也不肯割爱,最后让盛明诚寻着个犯时禁的由头,打了十杖关进牢里,这猎手家里为了保他性命,只得服软拿出宝璧来换人,这才终于平息一段纷争。本来俗话都说是民不与官斗,事情至此就只能自认倒霉,可那猎手却认准没这道理,打从狱中出来便四处上告,前几回皆被人拦在县里,直到大年夜里合家横死前院。

      要说这盛明诚在乡里原算名干吏,历年考课不说是名列前茅,也绝对属于可圈可点的。此番却不晓得中了甚么魔障,事情办得实在太不成体统,再如何禁语也挡不住众口,一查之下自然是百般印证,委实千真万确抵赖不得。而除此之外猎手再与人交恶,也都不过家长里短的纷争,若说为此便要灭人家满门,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想的。

      因而不说州府那些人精,便是寻常百姓也免不了猜测,怕不是这位明府老爷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见猎手纠缠不清是个麻烦,早晚要往上捅出祸事来,便索性杀人灭口栽赃山匪以绝后患。经手此事的转运司更是惊出一身冷汗,暗道得亏这宝璧送得不当官家心意,倘使真叫朝廷给看中了,要召那献璧的猎户进京说话,捅出来别说是区区安阳县,就是整个河北西路的官场,都得落个吏治不清的罪名。

      州府深知这事自家动手,远比坐等着上面查下来要好,不敢有丝毫的耽搁,连夜便赶去猎户家中勘查。只见那血迹足印皆在前院,屋内则是原封未动模样,除却年节里手边的活计玩意,多半点儿翻动的迹象也无,倒好似一家齐聚在门前专等着迎那些凶徒一般。

      于是在场的心里不免存了几分疑,再仔细打量院落四周痕迹,又在井边半湿的泥地上,发现半截云头乌皮靴的印子。乡县间百姓大抵都只着自制的草鞋或者木屐,偶有富庶人家的子弟能穿上双丝履,就已经算颇有脸面的事。此外便是衙门里官员及吏人,通常多穿厚底的布鞋皮靴,如此见着路上留下的踪迹,也便知道是甚么身份的人。

      州府里也不都是生来的公子哥儿,见此情状那还有不清楚的,没敢径去县衙兴师问罪,直等到调派的州军皆赶来了,方才亮明身份要查验尸首。州府有令县乡自推诿不得,只得引着众人去义庄验看,仵作甫一上手便皱了眉,但看那一家七口停在角落里,果然都是清一色的腰刀伤,几乎不及招架便命丧刀下,唯那猎手的小女里衣凌乱,胸腹间有明显青紫掐痕,却是被人糟蹋过才害去性命。

      此行前来的虽都是些堂堂男儿郎,见这情形也难免心生不忍,再细看过去,便见那小娘子甲间尚存带着血丝的皮屑,显然是在临死前拼命挣扎抓伤了凶徒。那州军里面领头的押官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最小的娘子开春刚许了人家办过及笄礼,恰是同这猎户家的女儿差不许多的年纪,见状如何忍得住,当下也不顾斯文体统,一把拎过知县盛明诚的衣衿就要开骂,倒没想拉扯间赫然便见其手臂上四道抓痕。

      众人不期事情发展至此,于是索性也不再听甚么分辩,便将那知县请去州府后院说话。盛家祖籍在浙东婺州武义县,官场上虽没几位姻亲子弟,却也是那读书明礼的门户,起初自然不肯招认。奈何众人亲眼得见的线索确凿,而那盛明诚又前后语焉不详,给不出个使人信服的解释。司狱官眼看迟迟没有进展,被上面期限逼急了,也再不顾得讲究甚么同僚情谊,几番刑讯下来到底让这盛明诚松口认了罪。

      说是因着多年仕途不顺,托人请了位青乌先生来点拨,道他命里缺方宝玉,倘使能寻得此物借花献佛,便可以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但若寻不着此生也就知县到头,转机便在立秋后那三四月间。可巧当时盛明诚正听闻治下有一户姓涂的人家,祖上传下块龟蛇状的石头,据说白日在天光下温养,到夜里便能发出荧荧的光亮。盛明诚生在金华知道那乃是极难得的蛇眼石,尤其对冶炼刀剑之物有奇效,便认准青乌先生的话就应此处,定要将那莹石拿到手中不可。

      而这盛明诚一走,安阳也便似灶间釜中将开的白水般,渐有人告官说那猎手一家遇害的当夜,曾遇盛明府带着十来号佩刀的衙役,往其所住的林虑山脚去;又有人说那晚见公服的皂隶,前来寻找住在周围的同伴,说是知县老爷临时有差遣,要他们赶回去听命;还有人言盛明诚被州府带走后,衙门里第二日便发现有数名差役不告而别,直到县丞挨门逐户找去时才知道有几家早就收拾东西迁走了。

      再后来更是有位在安阳当差的班头来州府献刀,道当日里被知县紧急召集,说查明那涂猎户私通山匪,有失窃官银藏匿在其家中,要他们去那猎手家搜捕,如若有人胆敢抵抗格杀勿论。后来自然是涂家不肯就范,冲突起来被衙役当场击杀,余下妇孺几人本不忍加害,怎奈盛明诚要斩草除根,兄弟们依令办事也只得照做。

      解决了那涂家人,待要进屋搜寻藏银却傻了眼,只见院内拢共三间茅瓦屋,里内连件像样的箱柜也没,那有甚么失盗官银的影子,乃明明白白的查无实证。但彼时人已然杀了无法善了,盛明诚便以此事声张出去,谁也得不了好果儿吃为由,给差役每人打发几两银子,勒令他们只道山匪劫掠,不许向外透露分毫消息出去。

      有几位胆子小的,当夜回去便要家人收拾东西,迁离安阳县。他父母早亡,年前刚没了发妻,身后又无子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回去躺在床榻上,越琢磨就越觉得不是回事儿。再后来听说州府遣人追查,带了那知府盛明诚回州衙门问话,便知此事终究是逃不过去,与其日夜辗转反侧备受良心煎熬,倒不如以状自首图个痛快。

      至此一方父母官听信于术士谗言,为求得仕途畅达不择手段残害治下百姓,缘由清晰条理通顺可谓是赃状众证俱全。州府当即整理案卷交提点刑狱司详复,宪台勘无翻异,便依所报行下处断,讫后具文上报法寺,自然那所夺之宝便是进献的玄武夜光璧一事没敢多提,只说是盛明诚痴迷金石,见那猎户宝玉爱不释手遂生此祸端。

      册子翻到最末页,张晏合卷抬眼,只见对面肩背舒展,广袖交叠覆于膝上,眉眼间难辨喜怒:“张军巡看此事如何?”张晏垂眼重又看向手中泛黄的册皮,片刻且舒口气,语调轻得几近恍惚:“骇人听闻。”随即却是抬眼,目光清朗朗直迎向谢珏目光,“众证恳切,赃状亦相符,看案卷似乎诚然证据确凿,但若要细究其情理。”

      说着话语随着车辆颠簸微一停顿,旋又云淡风轻地道,“何止于说不清楚,简直是漏洞百出。”经过提刑司的案子,怎的也是由多少鞠狱老手查验无误的,张晏未及而立,这话在上官面前说,委实有些太过托大。不过坐在车舆对面的那人显然无意于此,闻言只揣着重缘大袖略微抬了抬眼睑,连眉梢也未多动半分,便寻声而道:“诸州决大辟之案,非经路一级详复不可施行,张军巡这话却是怎般说得?”

      车马辘辘前行着,震得舆门前的竹帘不时跳动,露出山林新发的深青浅翠,旋又扑簌簌掩于帘幙之下。张晏视线落在条缕分明间,状若无意地开口出声道:“知县看上治下百姓的宝贝,巧取豪夺闹得是乡里皆知,且不论此事究竟作真作假,既然已经传出了这等风声,稍有些头脑与忍耐的人,便该知道瓜田李下应当避嫌,纵再想挟私报复除之后快,也待等过去这阵风头不迟,没得把自己往风口浪尖送。”

      言讫稍缓神又道:“就算这盛知县当真不开眼,大年夜里能让猎户一家候在门前的也当是其敬爱之人,而县衙门与涂家夺宝在前,就算知县带人亲自赔罪,也难保不会吃上几次闭门羹,那涂猎手又怎么可能让一家老小全无防备地开门迎接?”说着推户向外张望了眼,语调不波道,“退言之,即使那盛知县真要杀人灭口,不思隐匿行迹也罢,似如此明火执仗地公服佩刀而往,是唯恐周匝百姓认他不出?”

      山间余晖透过层林落进竹帘缝隙,惊起一束飘摇不定的微尘。谢珏凝神端量眼前面孔,总算从那老成持重的壳子下,瞧出分掩不住的少年意气,便听其沉默须臾,复言道:“下官曾听闻河北西路原多淫祠,直到三年前安抚使庄克行赴任后下令各地禁止,四府九州气象才为之一新。那盛知县在任足有四五载,既然连年考课皆评为上佳,必于此事执行颇见得力,可知并非是那轻信鬼神之人,又因何凭青乌先生一句话,便忽而执迷不悟犯下大错,个中缘由不能不让人慎思。”

      谢珏先还看不出甚端倪,闻言却不由含了笑道:“你倒是做足功课,那依你之意犯事的不是安阳县衙,当场痕迹又不能全然作假,该指向何处?”张晏垂下眼帘,望向触手可及的尘束:“此事关系命官清白及一方州府威严,下官不敢妄言,还待亲见过安阳县中情状,方才好说话。”言罢端量着谢珏并无追问下去的意思,索性袖起手作礼道,“相公若无差遣,还是请季孙司录回来,下官仍去前面看路。”

      谢珏虚抬了抬手,没有让其动作:“你季孙司录在车里面待得絮闷,叫他在外多吹会儿风罢,倒是我瞧你气力似不太壮实,年纪轻轻的,怎生也得强过我俩上岁数的人才能说得过去罢!”张晏倒没料想他考校之外忽来这么句关怀,难得怔愣片刻,方回过神微微垂首回应道:“小子无知贪安,原未想着会同车驾一道远行,让相公见笑。”

      山林间日景尚好,隔着竹帘车舆内亦不觉昏暗。谢珏就着偏斜的光影望去,但看他平静面容下到底难掩尴尬,不由目露几分笑意,却是未再就此多说甚么,连那本黄页册子也不急收回,便随着车马摇晃闭目养神。张晏又稍候片刻,这才轻舒口气,倚着车壁放松下来,至此方觉周身乏意愈浓,只稍合眼便径自投虚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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