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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山中的暮色往往更早降临,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在晚霞中显出一种别样的美来,仿佛那浓烈的翠绿在橙红的霞光里也能相得益彰似的。又过了一会儿,便连这点余晖也不见了,群山笼在一片苍茫的夜色中,遥望过去形状古怪而又狰狞。

      再过一阵子,夜深了,夜色便更浓了。寺里静悄悄的,明火都已熄灭了。展昭的房里却仍旧点着一支蜡烛,那红烛在古拙的青铜烛台上静静地燃烧着,跳动的、昏暗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一旁的墙上。

      戏班子里的那伙人早在白日便也搬进了这院子里,很是闹腾了一阵子,展昭还听到萍儿的声音间或响起,脆生生的。不过现下,一切都已静下来了。远处的山林随着晚风一阵阵地起伏着,沙沙的声响仿佛要催人入睡一般,平静而又祥和。支起的一条窗缝中不断送进清凉的风来,没有一丝暑气,反而沾着淡淡的暗香,与室内的檀香混合成一股好闻的味道。山中原本便要凉爽一些,更何况今日还下了雨,便更是一点也没有盛夏的酷热与难熬了。

      但是展昭总也不能入睡,他的精神仿佛还像白日那样活跃着,思绪纷乱地从心头涌出,搅得他不得安宁。展昭在竹塌上翻了个身,手背却触到冰凉的金属,那是他佩剑的剑鞘。上面的花纹展昭闭着眼也能摸个清楚,好比日日夜夜陪伴自己的兄弟、知己,是最亲密不过的伴侣。

      屋里原有淡淡的香气,但展昭这会儿却好似又嗅到了冰冷的铁器的味道,混合着血腥气。他不由皱起眉来,英俊的脸庞显出些许痛苦的神色。就在这时,忽然有低回婉转的笛声远远地传入耳中,展昭不由得翻身而起。

      夜仍是寂静的,只有虫鸣唧唧,因此那幽咽的笛声也就格外清晰。展昭披衣到窗前站定,笛声在耳中听得便更清楚了些。他阖目听了片刻,忽地忍不住便弹指将不远处桌上那只红烛打灭。屋子里顿时暗下来,片刻后,如水一般的月色洒进屋里,似乎在无声地与那笛声相和。

      展昭只觉心神一松,那笛声宁静悠远,自有一种空灵在其中,仿佛为这山川钟秀所晕染一般。如今灯火已熄,这悠扬的曲调便如流淌进人心了一般,轻易抚平了展昭心中的烦闷不安。

      然而那悠扬婉转之中,却似乎又有些哀而不伤的意味在其中,清冷如这月光一般,却又琉璃般透彻。

      展昭终于忍不住伸手将窗子抬起一些来,朝着院中望去。果然,荷花池边坐着那白衣的女人,微微垂着头,正将一竿竹笛凑到朱唇边吹奏着。她瘦削的背影单薄而寂寞,纤细的腰肢在月色中盈盈不堪一握。

      忽然,这女子似有所感,偏头朝这里看过来。笛声一顿,而她的面容在夜色中显得更为朦胧,比之白日里那种惊人的美艳,又多了些超凡脱俗的气质。那双琉璃一样剔透的眼眸望了望展昭,清冷得一如月色。

      展昭并未慌张错开目光,反倒大方一笑。似乎这举措使得那女子心中开怀,竟也报以淡淡一笑,她复又抬头望了望月色,便站起来,缓缓沿着石板路走回对面的房间去了。展昭放下了窗子,这幅景象便消失在纸窗之后,只有淡淡的月色仍旧透过纸窗漏进屋里来。

      这一夜,展昭终于没有噩梦缠身,也许倒是多亏了那支笛曲。翌日一早,他便起身独自上了寺里的后山。寻了一处清净的所在,舞了一回剑,又挑了一条僻静的小路登了一回山。大概因为舒展开筋骨,身上很是舒爽。

      下山的时候,展昭却见到萍儿在一条岔路口,正掂着脚翘首以望。她看到展昭,顿时露出欢喜的笑容来,提起裙摆朝着展昭跑过来。

      “展大哥,”她喊道,“你一大清早就不在屋里,怎么到山上去了?”

      展昭一面往下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练剑。”

      “啊,我明白了,就和我们练功是一个道理。”萍儿笑嘻嘻地说道,“展大哥练功可真勤奋,我们原本也该趁着早上找个地方吊嗓子的,可是好容易到山上一趟,难得这么凉快,便躺在床上懒得动弹了。”

      展昭不由也笑起来,这个女孩子天真的性情总能惹他开怀,那双干净的眼睛仿佛婴儿般纯真,是展昭最为喜爱的。他便道:“总要练功不辍,一天不练,可不就生疏了?”

      “可不是呢,班主也总这样说,只是我们总偷懒,不肯老老实实听他的罢了。”萍儿走在展昭身边,却仍是蹦蹦跳跳的,言行举止俱是一团孩气。她今日把那身胭脂色的衣裙换了下来,穿了一条青裙,行动间仿佛和山林融合了似的,更像一只山中精灵了。

      回到寺里,和尚们正巧下了早课,都三五成群地往饭堂去。萍儿一到人多的地方便害羞似的,匆匆忙忙跑走了。那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在晨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是缎子一样。展昭摇头笑着,自己慢慢踱到饭堂,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前坐下了。

      饭堂里面大多是出家人。戏班子的那伙人坐在一处,萍儿正坐在姐姐身边,余光瞥见展昭进来,窘得涨红了脸咯咯直笑。

      简单用过饭,那戏班子里的少年却一个人过来了,表情一本正经的,对展昭说道:“我们今日午后要在寺里搭台唱戏,您若有兴趣,不妨赏光来看看吧。”

      展昭于是答应了,又与少年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了。

      这寺里面大多是佛门子弟,却也有些俗世的客人暂留寺中。除了戏班子,还有那吹笛子的女人,展昭也陆陆续续见到其余的几个客人。其中一个像是读书人,年纪已不小了,蓄着一撮黑胡子。几个武夫打扮的汉子,带着刀枪棍棒。还有些来寺里还愿的本地人,来来去去的,总有那么三五个。

      这天上午,因为答应了要去看戏,展昭便留在了寺中。他闲来无事,又不愿闷在房里看经书,便独个儿在寺里闲逛。到礼堂时,还看到戏班子的那几个人正热火朝天地搭台,为午后登台做着准备。

      展昭只是住脚看了一阵,便举步往后面走去了。没成想只走了几步远,就又听到身后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来。他回转身,果然看到萍儿正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笑意。

      “哎呀,我刚才一晃眼看着像你,追过来一看,果然是你呢。”萍儿气喘吁吁地笑道,她像是十分高兴似的,一边抹着脖子上的汗水,一边仰脸看着展昭。

      展昭有片刻的晃神,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不过短短一天的工夫,这个小女孩便热忱率真地表现出了对自己的喜爱与依恋。不论是昨天在山上她独个儿追过来,还是今早在山腰上候着,或者眼下这样。这个连十五岁都不到的女孩子胆大而又热情,她或许还不能懂得男女之情,却以这种孩子气的方式表现了她对展昭的喜欢。

      这事情其实也不稀奇,展昭少年时仗剑江湖,后来又跻身朝堂,曾遇过不少这样的事情。那时他总是不假辞色的,自以为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留恋儿女情长。可也许是如今心境变了,展昭竟对眼前这个女孩子无端升起几分怜惜之情来,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冷言冷语。

      “你怎么不说话?”萍儿看展昭发呆,便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她的手白皙纤细,圆圆的指甲盖泛着粉红,展昭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忽然捉住了她的手。

      “哎呀!”萍儿唬了一跳,脸一下红起来。展昭蓦地松开了手,自觉失礼,匆匆转过身去,说道:“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我刚才看你们不是在搭台吗?”

      萍儿左手抓着右手嘟嘟哝哝了一阵子,这才道:“我是偷跑过来的,”她说时像是察觉到了展昭的意图,急忙抬起头道,“不要赶我走啊,我好不容易躲一回懒。”那幅模样倒是顶像个孩子了。

      展昭忽地又觉得自己多虑了,这么一个小姑娘,他只是把她当做妹妹罢了。于是便带了萍儿在寺中逛起来,穿过空荡荡的一个庭院,绕过菜畦,又从月洞门下面钻过去,忽然就到了一片林子前面。

      这片林子整整齐齐的,不像山中野生的树木那样随意生长,一排一排种得很是整齐。他们从林子里钻进去,也没什么像样的路径,便踩着柔软的杂草往里走着。这时,风中忽的送来一阵灰烬的味道,有些烟熏火燎的。展昭心头一动,朝着风来的方向走了一阵子,萍儿在一旁照例安静不下来。忽然,那几座青坟便映入眼帘了。

      那是在一棵苍拙的老松树旁,一片低垂的枝叶下。几个隆起的土包上面覆着一层嫩绿的草,还有一片野花开在上头,有白的、黄的和蓝的。

      这景象使萍儿蓦地住了口,片刻后,她压着嗓子小声道:“怎么这里还有处坟?看来刚才有人来祭拜过了呢,也不知是谁。”

      走到近前,果然几座坟打理得都很好。正中那座坟前立着的石碑上写着“先父姚方公之墓”、“不孝女青菡谨立”的字样。虽然石碑显然已有些年头了,风吹雨蚀的,可却并不破败。坟前还摆着些上供的果品,另有几朵白色的绢花,也搁在那里。一个火盆里的纸钱尚未燃尽,卷曲的灰烬在风中微微一颤便碎成了粉齑,消散风中。

      “我们走吧,这里总觉得阴森森的。”萍儿嘟哝道,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着,显出瑟缩的神情来。

      展昭回过神来,也觉得不该带这么一个小姑娘来这种阴气重的地方,便拉着她往回走。等到了寺里热闹的地方,竟已时近正午了。萍儿慌得“哎呀”了一声,连声叫道:“竟这么晚了,遭了,要挨师傅的板子了。”于是便连忙跑走了。

      这时,展昭恍惚间蓦地生出一种寂寥之感来。他多年独来独往,心中也未觉得有何不好。却在这个盛夏的日子里,看着萍儿跑走的背影,忽然就感到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感伤。

      也许真的是老了,展昭自嘲地想。虽然他才不过二十几岁,其实也正是青春年少,却活得像是日薄西山的老人似的,死气沉沉的。展昭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也对萍儿有几分亲近了,她身上那种活泼的劲头,不正是自己所没有的吗?

      展昭不想承认自己对这种蓬勃生命力的羡慕,然而他又苦笑起来,望着萍儿离去的方向静立了片刻,这才往别的地方走去。

      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情,展昭到底还是爽约了。在礼堂那边传来锣鼓铿锵的时候,他却独自在房中翻看着那本有些破旧的佛经,心里总也不平静。他眼前闪现很多人影,鲜活的、保留在回忆里的,不像是那捧黄土下的枯骨一般。也许是今日在后山突然之间见到了那座坟,引起了这些不好的念想吧。

      这样出神了好一会儿,展昭仿佛想要确认什么似的,又起身从行李包袱里小心翼翼抽出了一把刀。黑沉沉的刀鞘仿佛还染着洗不净的血似的,他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松开了手,那柄刀便“当啷”一声跌在了桌上。浓重的血腥味却恍如再次萦绕鼻端,展昭闭上了眼,可是挥不去脑海中声嘶力竭的惨呼,和漫天大火中泼天一般的箭雨。在那炼狱似的地方曾留下了许多人的性命,包括曾经意气风发的那个少年刀客,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却在那一夜犹如浴血修罗一般,狼狈不堪,却又杀气四溢。

      展昭忽然记起,许多年前,白衣少年曾这样说过:“你这个人看似谦逊有礼、温润如玉,其实骨子里却冷得很。”随即狡黠一笑,“不过你等着,我总有一天要你真心实意把我当成兄弟。”

      他不由苦笑起来,那时总也没有想到,自己当真把他当做兄弟,竟是以死亡拉开序幕的。

      天色不知不觉已暗了下来,沉沉夕阳的余晖从窗缝中洒下来,在地板上勾勒出一片斑斓光影。忽然,门上被人“笃笃”敲了两下。展昭蓦地从回忆中惊醒,这才发觉室内已暗沉沉的,几乎看不清东西了。敲门声很凌乱,他便连忙起身去打开门,然后就看到萍儿慌慌张张的,浑身哆嗦着从门口挤了进来。她虽已换了一身平常的衣裳,脸上的浓妆却还未卸净,眼角发红,颤声道:“关门,快关门。”

      展昭迟疑了一瞬,反倒凝目往门外看去,就见那蓄着胡子的书生正往这边过来。那人带着书生头巾,穿了一身青衫,手里还装模作样拿着一把折扇。他见到萍儿躲在展昭身后,不由一愣,却又笑道:“这孩子怎么躲到那儿去了,过来,来。”说着招手。

      萍儿只管两手紧紧抓着展昭的衣摆,用力地摇头。那书生便哄骗道:“怎么,不是要听我念书吗?方才只念了一半呢。”

      萍儿只是摇头。书生仍不死心,和声和气地说道:“你到我房间来,我那里有糖果吃。怎么,不想听我念书了吗?我教你识字好不好?”

      “不用!”萍儿终于开口,鼓足勇气大声道,“我有展大哥给我念书,教我识字,不用你好心!”

      那书生笑了,颇为轻慢地看了展昭一眼,说道:“这位兄台看着不像同道中人,只怕没法子给你念《青琐高议》、《绿窗新话》呢。”

      “的确不是同道中人。”展昭没将这人放在心上,小心护着萍儿,转身“嘭”地一声将门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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