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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先头不是说好的吗,你怎么没来听戏呢?”萍儿方才还怕得厉害,可这会儿却又安安稳稳坐在竹榻上了,她晃着小腿说道:“你这是出尔反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她仰着脸,残妆使得她看上去不那么年幼了,可是神情却还是孩子气。

      展昭将点着的蜡烛搁到桌上,吹熄了火折子。他故意没去看萍儿,淡淡地说道:“闷得很,就没去。”

      “闷得很吗?”萍儿歪过头来看着展昭,她见展昭将烛台随手一搁,又忍不住说道:“小心些火,听本地人说,前几个月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就是倒了烛台,偌大的宅院给烧得干干净净,上下几百口人都没逃出来呢。”

      展昭只一笑,并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他在桌旁坐下,远远看着萍儿,也没问方才的事,只道:“你们唱完戏了?”

      萍儿便点了点头,又道:“不过班主和人家约好了,要到山下去吃酒呢,我们都得去。到时要在酒宴上助兴,没准还要唱曲儿。”她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又道,“展大哥还没听过我唱曲儿吧,我唱给你听好不好。”说着也不待展昭答应,便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东风杨柳欲青青。烟淡雨初晴。恼他香阁浓睡,撩乱有啼莺。
      眉叶细,舞腰轻。宿妆成。一春芳意,三月如风,牵系人情。”

      这首词本是写春闺女子的闺怨的,萍儿这样一个少女唱来却有一种青涩的纯真。她唱得动情,脸上透出一片嫣红来,一手攥着停在胸前,模样很是认真。展昭听得入了神,萍儿便一首一首地连着唱,一直到外头有人喊她:“萍儿,走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收了声,转眼却又笑开了,冲展昭挥了挥手便噔噔噔地冲出了房间。

      展昭听得她的脚步声远去,自个儿静静地坐在桌旁,半晌才平复下心绪来。外头已经全黑下来了,今晚的月色不及昨夜,黯淡的光芒软弱地被黑暗吞噬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红烛“噗”的一声,熄灭了。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展昭这才意识到自己呆坐了多久,他不由苦笑了一下。

      屋里有些闷,也许又要下雨了,空气黏糊糊的很不爽利。展昭从桌前站起来,摸着黑走到竹塌前,躺下时却觉得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伸手一摸,原来是一个香囊。这不是展昭的,想来是方才萍儿没头没脑的,给落在这里了。

      展昭想起萍儿,心里很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情。他捏着这个香囊,鼻端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就像是萍儿身上的香气一般。他觉得自己魔怔了似的,见到萍儿总忍不住要冷淡下来,仿佛这样可以证明什么一样。可当自己一个人了,展昭却又总回忆起萍儿的一颦一笑,那种少女的纯洁使他有些着迷。

      不过哪怕是想女人,也比想过去的事情要强一些。展昭阖上双眼,希望自己这夜能睡个好觉,果然,他没过多久便睡着了。梦里仿佛也有个缠人的姑娘似的,嘟嘟囔囔、喋喋不休的样子,可爱又天真。

      然而好像不只是梦里,展昭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窗棂一阵阵地响。他翻身而起,就见有人正拼命推开窗户,然后整个人从窗户钻了进来。展昭几步抢过去一把将人接住,紧跟着就闻到一阵浓重的酒气。

      “哎哟,好难受。”萍儿嘟哝道,踉踉跄跄地想要站稳,却跌进了展昭怀里。她摆着手,揪着衣领道,“好难受,好难受啊。”

      展昭将萍儿扶到竹榻上,忍不住问道:“你喝了多少?”

      “不记得了,得有一坛吧。”萍儿眼睛都像是睁不开了,“他们都在山下客栈里睡了,可我睡不着,就爬上山来。你怎么也不睡,也难受得睡不着吗?”

      展昭无奈地说道:“我睡了,又被你吵醒了。”

      “是这样吗?”喝醉了的少女反应有些迟钝,她茫然地问道,“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展昭喉头滚动了一下,他低声说道:“没有,哪里的话。”

      “可你总不爱搭理我了,昨天你还不是这样的。”萍儿竟出奇的敏锐,她醉眼朦胧地看着展昭,像是有些伤心,“你为什么讨厌我了,是我讲话太多吗?”

      展昭吐了口气,说道:“不是,你想多了。”他说罢起身去给萍儿煮茶喝。傍晚的时候小沙弥送来一只精致的铁壶,他用这只铁壶煮茶,氤氲的热气扑在眉眼上,很快又变成细小的水珠。

      萍儿在背后安安静静地靠坐着,她的呼吸有些沉重。展昭一时有些走神,看着暗红的火苗在小炉子里跳动,铁壶里的水发出松涛阵阵般的声响。忽然,萍儿像是大梦初醒似的,急急忙忙地叫道:“哎呀,怎么能叫你做这种事,我来吧。”说着就要起身,结果在裙角上一绊,咕咚一声滚到竹塌下面。

      离得太远,展昭一时也没来得及做些什么,赶到竹塌边时,萍儿已经哼哼唧唧地自己爬起来了。她揉着膝盖,说道:“你去坐着,我服侍你就好了。”展昭借着昏暗的光芒看到,她的衣裳下摆全是泥点子,想来是方才摸黑上山时弄脏的。

      萍儿很有些倔劲儿,硬生生把展昭推到竹塌上坐好,然后自己去火炉边看着茶水。展昭提心吊胆的,生怕这小丫头醉得神志不清,一头栽倒火里去。不过好在萍儿似乎有些酒醒了,一举一动倒像是居家女子一般,很贤惠的样子。

      过了一阵水开了,萍儿像模像样地点完茶,便端着托盘过来了。展昭这会儿被闹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就接过茶抿了一口。这茶又苦又涩,滚烫的茶水送进喉咙里,一路苦到心底。萍儿倒是饮牛一样喝了好几杯,然后一屁股坐在展昭身边,晕晕乎乎地说:“好难受,以后都不要喝酒了。”

      “嗯,以后是该少喝。”展昭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萍儿滚烫的身子挨着他,叫他呼吸一下就急促起来。

      茶水的清香正弥漫在屋子里,还有一股子水汽。屋里又热起来,一丝风也没有。月亮大概是被云遮住了,没什么光线,以致夜色竟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忽然,萍儿竟一头钻进展昭的怀里去,伸出两条细瘦的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腰。她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展大哥……”

      一时分不出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自己凭妄念臆想出的画面,展昭顿时浑身僵硬得一动都不敢动。少女的体香混合着酒香冲进鼻端,温暖柔软的身体紧挨着他,他的心跳得厉害极了,头脑也一片混乱。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说道:“萍儿,松手。”

      萍儿却仍旧死死抱着展昭,像是抱着什么救命的稻草似的,她哽咽着,带着哭音说道:“展大哥,你带我回京城吧。我给你洗衣做饭、端茶倒水,我什么都可以做。我服侍你好不好?”

      少女的哭音有些发颤,她仿佛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像是一只迷失了道路、陷入绝境的精灵似的,如此哀切地恳求展昭。

      “讲什么傻话。”展昭浑身发热,只凭着顽强的毅力喃喃说道,“快起来,这样成什么体统。”

      萍儿忽然抬起头来,她满脸淌着泪水,哀哀地说道:“师傅今天说我戏唱得不好,这条路根本究走不了多远,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的日子。买我时花了十两银子,又总不能赔钱,所以等我及笄了,就要把我转手卖了。”她的模样可怜极了,“展大哥,你让我跟着你好不好?天涯海角我也跟你走。”

      前路渺茫到几乎没有希望,萍儿走投无路,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仅仅认识两天不到的陌生人身上。明知道不该奢求,但心底却抑制不住地渴望他能够施以援手。除了他,这世上又上哪儿再找第二个人去求呢?

      展昭却蓦地感到一阵怅然若失,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竟呢喃一样说出一句话来:“我有妻子,只是她已过世多年了。我……我照顾不好你的。”

      他说完这话,心中便已一片冰凉。是了,像自己这样的人,怎么能为了渴求那份勃勃生机,便将生机困在身边呢?展昭压抑着心中的欲望,将几乎涌到嘴边的一个“好”字生生地吞回去。

      这时房中的闷热像是到了极点,忽然有一阵带着潮湿气味的风从窗子吹了进来。外面一道电光猛地一闪,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雷鸣声几乎要把房子都震塌似的。

      萍儿像是骇了一跳似的,回神一般猛地松开了展昭。她茫然地拿手背擦了擦眼泪,就那么看着展昭,神情竟有几分超脱年龄的哀伤。

      半晌,她忽然站起身来,提着裙子就这么跑了。门“咣当”一声打开又合上,有雨水一瞬间扫进来,浇湿了门口的那块地方。

      冷风也涌了进来,让人不由一个激灵。

      展昭一时间呆呆地坐在床上,像是没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突然,他猛地起身,抓起墙角的伞便追了出去。

      “萍儿!”
      “等一等!”

      外头正下着泼天的大雨,狂风大作,将小小的荷花池打得七零八落。萍儿跑出去没几步就在地上摔了一跤,展昭忙过去把她抱起来,却又被她反手打开。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萍儿的声音在风雨中支离破碎,她已经满脸是水,只是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明知不该心生怨怼,却又抑制不住地感到失望。于是用力去推展昭:“我不会缠着你的。我不过是个下贱的戏子罢了。”

      下贱的戏子,惟一出头的法子不过就是被某位达官贵人看中,被那些有钱人捧着,或者干脆沦为玩物。要不然,就是被卖到青楼妓馆,或者给某个大户人家脑满肥肠的老爷做妾。

      终究逃不过为奴为俾。

      萍儿颤抖着,呜咽着,被无望的前路折磨得痛苦而又迷茫。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就没有哪个好心人能够伸手帮她一把吗?难道她能够独自和如此残酷的命运抗争吗?

      展昭只觉一阵酸涩,想要伸手轻轻抱一抱她,却又不敢。心中一番挣扎,他哑声开口:“萍儿,我……”

      就在这时,对面一扇门“咣当”一声被狠狠推开。几个武夫打扮的汉子破门而出,粗鲁地扯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她拖了出来。那女人穿着一身素白衣裙,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却既不挣扎也不喊叫,仿佛已经认命了似的。

      “啪嗒”一声,一管竹笛一下子跌在了地上,旋即被踩得粉碎。

      展昭蓦地长身而起。他紧紧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本能地先将自己的事情放下,皱眉低喝了一声:“住手!”

      那几人顿了顿,转过头朝这边看过来。而那女人形容狼狈,伏在地上的身子轻轻颤抖。展昭不由心中动怒,随手将伞扔给萍儿,大步朝那几人走过去,声音低沉而又压抑:“把人放开!男子汉大丈夫,却来欺凌弱质女流,不嫌害臊吗?”

      仗剑江湖,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这已是展昭刻进骨血里的本能,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哪怕入朝为官也仍旧初心未改。

      为首的一个大汉立时也大步走上前来,挡住展昭的脚步喝道:“我们是官府的人,调查县里姚家纵火一案,正要捉拿这名嫌犯!你们无关人等赶快离开,不然把你们统统抓紧起来!”

      “展大哥!”萍儿连忙从后面举着伞追过来,她伸手抓住展昭的衣袖,看向那被人掼在地上的白衣女人,骇得脸色惨白。眼前的人是惹不起的官府衙差,萍儿只恐祸及展昭,连连扯着他的衣袖,想叫他不要贸然招惹官府。

      展昭却只是皱眉,将萍儿挡在身后,对眼前人道:“既是官府中人,便该白日升堂传唤嫌犯才是,哪有大晚上捉人的道理。更何况她不过是个弱质女流罢了,你们不该动粗。”

      “你又是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人骂道,“趁早滚开,不然爷爷们将你一顿好打。”

      展昭闻言不怒反笑,他缓缓说道:“既然你问了,那我便告诉你。在下乃是开封府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你们要拿人不是?那好,明日我便去问问县太爷,这桩案子怎么不按规矩来办,难道是有人徇私枉法不成?”

      萍儿愕然抬头,展昭高大的背影挡在她身前。她不禁松了手,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几个汉子听了这话都不由一怔,那为首之人愣了片刻,勉强笑道:“原来是展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冲撞了大人。既是大人发话了,那我们便明日再来。”

      京城来的官通常都不好惹。尤其是开封府的人,更加难缠。他说罢便冲自己的人挥了挥手,几人踩着满地积水,狼狈不堪地离开了。

      展昭沉着脸色看着那几人消失在夜色中,这才回头去看萍儿,他迟疑了片刻,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竟将萍儿扔下了,不由一阵懊恼。可眼下那女人还倒在地上,他只好道:“萍儿,劳烦你照看一下那位夫人吧。”

      萍儿脸色苍白,闻言只是低头上前将那委顿在地的白衣女人扶起来,一路搀进屋去。白衣女人的屋里乱七八糟,显然方才那几个穿着便服的官差已将这里搜查了一番。她将女人扶到竹榻上,然后忍不住转头看向展昭,一眼之后连忙错开眼神。

      展昭仍站在门口,他没有进去,只是遥遥地问道:“这位夫人,若是方便的话,不知可否将事情原委告知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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