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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细密的雨丝斜斜打在林间的草木上,淅淅沥沥的声音便一直萦绕在耳畔,像是曼声低吟的哀曲似的。展昭沿着山间的羊肠小道匆匆迈着脚步,他一手捞起衣裳下摆,靴子踏在泥泞的路上,不时溅起一串串水花。

      这里是青山。满山苍翠也算不负此名。时值盛夏,山林中的树木花草更是愈发茂盛起来,显出一派勃勃生机。展昭本是打京城来的,到青山县有些公务要办,不过衙门做事总是拖拖沓沓的,三五日便能办好的事情拖上半个月也不算稀奇。县衙里的主簿便与展昭介绍了几处本地的风景名胜,还同他说:“大人好容易来一趟,总要去青山看看,那里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半山腰还有一座青山寺,虽然算不得香火鼎盛,但也是个清净的去处,风景是极好的。”

      于是,展昭便来了。

      只是不想,这出门前早已停了的雨,没过几时却又下起来。展昭没有打伞,只是戴着斗笠,眼前是清亮透明的雨幕,被山中的浓绿竟似也染得有几分泛青。他在弯弯曲曲、蜿蜿蜒蜒的山路上走了几里,便看到一个小亭子错落在一处山崖下,亭子四角高高飞起,像是一只展翼将飞的怪鸟。这亭子竟也是墨绿色的,与这深山、这林子都融为一体似的,在雨中显得色调相适、怡然自得。

      走到近处,展昭才看见,亭子里原来还有几人也在避雨。他们大概是跑江湖的戏班子,也不知到这山上来做什么,许是到寺庙里去唱戏的吧。亭子的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箱笼,还有几杆长|枪、花花绿绿的彩旗一类的。一只褐色短毛的小猴被栓在一旁,正灵活好动地走来走去。

      亭子里或站或坐的,一共有五个人。一个木讷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正中的石桌旁,穿着跑江湖的浪子们常穿的麻布衣,手里却拿着一卷书低头读着。他的身旁是个浓妆艳抹的妇人,看着年纪大约也不小了,低头蘸了鲜红的凤仙花汁给自己涂指甲。

      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长得结结实实的,他在一旁检查一应行李。这孩子浓眉大眼的,红润的脸膛十分健康,他抬眼看到展昭一路走过来,便高声喊了一句:“莲儿、萍儿,别乱跑,仔细撞到人!”

      展昭低了低头,就看到亭子里一对不过十四五岁的双生姐妹正嬉戏打闹。两姐妹长得一模一样,竟还穿着一式的胭脂色衫子,映衬得肤白似雪。她们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少女们特有的窈窕体态,这两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活泼些,正开怀大笑着。她也不知抢了另一个安静些的姑娘什么好东西,正蹦蹦跳跳地躲着,一手高高举着。

      她既没看见走进亭子的展昭,听见了兄长的呵斥也没能反应过来,就这么莽莽撞撞的,竟一头撞进了展昭怀里。这女孩子年纪不大,身量矮小得还不及展昭胸口,像是山中懵懂无知的精灵似的一下扑在展昭身上。她自己又慌又乱地想要避开,反倒没有站稳,猛地朝后倒去。

      展昭一贯是好脾气的,被这孩子冲撞了也没有动怒,还笑着伸手扶了这活泼的少女一把。那女孩子仰起脸来,正巧看到展昭眼中的笑意,竟害羞得涨红了脸。只见她猛地一扭头跑回了孪生姐妹的身后,又偷偷攀着姐妹的肩膀,探头露出一只黑亮的眼睛来。

      “哎呀,看这小妮子不长眼睛,竟冲撞了公子。”那妇人闻声抬起头来,看见这边的情形,赶忙站起来歉意地说道,“还望您不要见怪,这孩子野惯了,实在不懂规矩。”

      展昭便笑着摆手道:“哪里的话,不碍事的。”他见桌旁已坐了那一男一女,自己便到一边的木头长椅上坐下来,又偏头去看雨中黛色的远山。

      “您也是到青山寺去的吗?”那妇人过了一会儿却在一旁搭话,像是有些好奇似的,“今天这雨下得可是不巧了。”

      “可不是。”展昭把头扭回来,客气地说道,“不过毕竟是夏日,雨说下就下,想必一会儿就会停了。”

      他说着,却看到那撞了自己的女孩子终于大着胆子探身出来,结果正对上他的双眼,顿时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又缩了回去。那挡着她的女孩子正低着声音数落她,想来是做姐姐的,说话时也摆出长辈的口吻来,殊不知听来真是天真可爱。

      过了一会儿,那少年已把东西打理好了,便也坐到石桌旁,他歪过身子来和展昭说话:“您是打哪儿来的啊?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呢。”

      “打京城来,但我倒不是开封人士。”展昭自己年纪也不大,顶多比这少年大个七八岁,正是二十出头。旅途寂寞,他也乐意有个年纪相仿的人陪自己说说话。

      少年闻言脸上流露出艳羡地神色来:“我看您一身气度不凡,就说您不是这小地方的人。京城比这里大多了吧?我听人家说,京城连晚上都是热闹的,灯火通明,很是繁华呢。”

      展昭听了这话,便随口讲了几句京城的风物,竟惹得一旁那两个女孩子也听得认真起来。原先还躲在姐姐背后的女孩子再次探出头来,展昭故意不去看她,她便大着胆子站了出来,只是白瓷一样细腻的脸颊上染了胭脂似的薄红。

      那少年也谈了几句他们的戏班子,原来他们也不是本地人,不过是走江湖的戏子,四处为家罢了。那男人是戏班班主,和妻子一起带着他们几个走南闯北、挣些糊口的钱。他虽然是夫妻两个的儿子,那对孪生姐妹却不是,只是买来从小养在身边,和亲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们这样天南海北地闲谈,许是展昭平易近人,并未因为对方只是操下贱营生的戏子便心生怠慢,言谈之间倒也亲密起来。再过一会儿,雨终于停了,几人便起身接着朝山上爬去。

      展昭是习武之人,脚力很快,几步就将那些人远远落在后面。他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只觉得心旷神怡,多日来胸中的郁闷似也为之疏散一空。再走了一阵,身后却响起一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来。

      是那个小女孩,展昭停下脚步回过身,就见到她从一片苍翠浓绿中蓦地钻了出来。可是她见到展昭停下脚步,反倒也不再往前了,只是扶着一棵树喘着气,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梳成双髻。这样看去更孩子气了。她还背着一个不算大的箱笼,整个人被衬得愈发小巧。

      “你怎么不走了?”许是见展昭停步不前,反倒站在原地回头看她,那女孩子窘迫起来,却又大声问道,“还不到呢,离青山寺还有一段路。”她的声音清脆得像是风中的铃声,又有一种童真的味道。

      展昭于是笑起来,他问:“那你怎么也不走了?”

      “因为你也不走了呀。”少女坦率天真地答道,带着一种江湖儿女的随性,不过并不让人觉得粗鲁。

      展昭于是冲她招了招手,道:“你过来,这山路陡得很,我们一起走,我还能扶着你。”

      女孩子涨红了脸,却撩起裙角真的小跑着过来了,她落后展昭半步,埋头跟着他往山上走去。展昭要替她提着箱笼,女孩子却不肯,推让了一番,到底还是被展昭将行李拿去了。两人静静地走了一阵子,只听她忽然小声说道:“我叫萍儿。”

      “我姓展。”展昭点了点头随口应声,一路都留心着,他抬着胳膊虚虚扶在萍儿的身后,只怕她在湿滑的山道上摔一跤。

      “那我能叫你展大哥吗?”萍儿有些害羞地问道,她抬起脸,湿润的大眼睛像是蒙着一层雾气的黑宝石一般。

      展昭点了点头,于是萍儿带了几分欢欣地这样喊了他一声,随即打开了话匣子一般,竟自顾自地开始讲起自己的事情来。她颠三倒四地说着小时的事情,虽然她现在也仍是个孩子。那些童年的趣事,诸如为了偷吃糖果被班主打了、爬到树上却下不来了之类的,仿佛离展昭已经遥远而不可及了,可是这会儿他听萍儿讲着这些琐碎的事情,却有一种怀念的意味从心头升了起来。

      “啊哟,只顾着我自己说了。展大哥你呢?”萍儿讲得有些口干,她抿着嘴抬起头去看身边高大的青年。

      展昭迟疑了一瞬,说道:“我小时候没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总是练功,不过练得不好也会被师父教训。”

      “哎呀,可不是呢。”萍儿像是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我也总被师傅打板子,唱戏真得好难,我到现在翻筋斗还不怎么利索呢。”

      展昭不禁笑了起来。

      “好啊,你是不是在笑我?”萍儿见状喊起来,有些愤愤的,“你果然在笑我了。我不要睬你了。”

      然而没过一会儿,她却又忍不住说起话来,讲小时候那些可笑的事,总也说不完似的。可是再走了几里地,青山寺的轮廓便隐隐约约可以从林间见到了。

      这是一座偏僻冷清的寺庙,灰色的砖墙从山腰圈出一片总算不那么绿的地方来。寺门口栽着一株不知几百岁的柏树,屈曲盘旋的虬枝攀上了低矮的围墙,到底还是将苍翠带进了佛门净地。

      萍儿要在庙门口等候其他人,展昭便将箱笼放在她脚旁,自己先进去了。在知客僧那里捐过香油钱后,披着袈裟的小沙弥便将展昭引入了大殿。展昭素来是不信佛的,只不过既然来了,便也应当诚心礼佛,因此还是在佛前敬了一炷香。这里檀香袅袅,后殿隐隐还传来僧人们唱经的声音,有着禅刹特有的宁静。

      展昭从蒲团上起来时,心中仿佛也没了许多俗世烦恼,他端详着佛像慈悲的面容,半晌才抬步离开。之后小沙弥将他引到了寺中的一片客房前,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中央有个荷花池,里面菡萏开得正盛。

      有一个女人正坐在荷花池边,倚着一旁的垂柳正痴痴地望着满是莲叶的池塘。她看上去有三四十岁了,脸色却苍白得很,像是重病缠身似的。一身素白的衣裳令她看上去有些孤高冷傲,然而无疑,她面容姣好,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她也是本寺的客人,”小沙弥似是看展昭朝那面望去,便多嘴解释道,“已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了,捐了很多香油钱,也不知是哪家的阔太太。只是住持说她病得太重,已活不长了,想来是在这里等死的。”他说着似乎意识到背后议论人家不大好,便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

      展昭心里不免有些唏嘘,虽说这小沙弥猜测那女人是有钱人家的夫人,展昭却能从她身上看出几分风尘女子味道来。他无端有了些遐思,进了房间后,眼前仿佛还有那个女子苍白瘦削的身影。

      那小沙弥奉上香茶,便匆匆退下了。这充作客房的僧房虽不局促,却也不甚宽敞,细木格窗上糊着的窗纸也已陈旧得泛黄。除去一张木桌,这里便只有一张竹塌,几个蒲团罢了。因为建在山上,木质的家具总是泛着一种潮湿的水汽,仿佛摸一把就会沾上满手的水似的。

      摘去斗笠,解下微湿的斗篷,展昭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推开一边的窗子,混合着雨水、泥土味道的风便扑面而来,将屋里陈旧的气息吹开去。展昭靠在窗边,忽然看到了那个荷花池,看到了满池盛开的莲花,也看到了那个白衣女人。

      不知怎的,他的脑海中闪过萍儿天真地笑颜来。展昭笑着摇了摇头,移开了目光,随手翻起搁在榻上的一卷佛经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2万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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