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石中火 2桐华 ...
-
2、桐华
——怕是拖不过这个冬天了。
瞧过的大夫总这样悄悄惋惜说,他们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羞惭摇头,不仅愧对病人,更多的却是对尚未长成的少年。
周异因长子早逝,病发辞官举家迁回了舒县,已历三年。三年卧床静养间,任凭周瑜遍延名医,病情仍时有反复,而近半年来是越发瘦损得厉害了。
周瑜默默将大夫送至门外,依旧吩咐阿佑煎药,这样客气抱歉的话,他已委实听得太多。
秋气时至,立于庭前的老梧桐,早经不得西寒如败子,枯黄的衰叶瑟瑟,已零落了一半。周瑜闭目靠在高大的老木下,面色微白,发丝轻飞。古桐,秋意,染得他都萧瑟起来。
那熟悉的味道渐渐浓郁,“煎好了?”他嗅着那味道问。
“是。”侍者捧着药壶走近。
“阿佑,你说父亲的病会好么?”他放轻了声音,依旧没有睁开眼睛,而此刻的声音低低弱弱,便如众人面对生死般惘然无助。
缥缈的语音牵系了阿佑心底的一小段丝,绵绵的酸疼。
“一定会的,公子。”深吸一口气,努力说得斩钉截铁,鼓足一种气势,即便连自己都深深体会出话中的无力与苍白。
周瑜默然,只是那么靠着,黑澄澄的眼轻悄地投过来,背后一段树皮剥脱,枝干斑驳。
梧桐半秃的枝桠间漏出远蓝的天空,周瑜抬起眼睛,盛入了漫天的旧蓝色调,那是一种白、灰和蓝剪碎了混在一起沉淀出的苍远色晕。在这蓝色底下,朽黄的叶一片又一片地轻旋舞落,扑向地面,西风飒然无力挽回。
“谢谢你。阿佑。”过了一会儿,他说。那最后两个字格外诚恳。
闻者却是讷讷,分明被他的落寞揪的难受,然自己却也无力地也不知当如何安慰,只是慢吞吞抬起脚,一步一沉地跟着周瑜走出梧桐阴冷的树荫。
周瑜的步伐并不快,只用绳子束住的发丝细碎地随秋气翻飞。那个深秋,他家公子的孤执挺拔的一段背影就同那经年的苦涩药汤被深深地刻进了阿佑心底。
伸手在一截光亮的木门上轻抚,雕花门被缓缓推开,门开的一刹那,阵阵热气滚来,门内几个红彤彤的火盆将他脸也沸红,周瑜放轻脚步,拾步进屋。
暖阁并不算大,青白的玉片镂边屏风后露出一角遮床的纱帐和侍立的婢女,那婢女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周异正醒着。
周瑜将药捧去,周异正依在床头,放下书帛,带着点笑意看他,伸出手来接那盅药。昔日只是细瘦的手指间,伶仃横亘着节节指骨,在火光的映照下,轮廓更加清晰,隆起如珠。
周瑜将手轻轻附在父亲手背,平握住大半个手掌,四只手叠捧住药盅。
纵使房中围着火盆,手心下的指依然瘦寒似竹,再不是记忆中的温暖,周瑜咬唇忍住了心底阵阵抽痛,却忍不住铺天盖地的酸楚。
就着儿子的手,周异慢慢啜掉药汁,瞧见周瑜衣间的细小碎叶,忽然一怔,叹了口气:“梧桐已经落了?”
“嗯。”周瑜连忙低下头拿掉叶片,掩饰住泫然的双眼。
“天儿,真的凉了呢。”周异缓缓抬起头,目光虚投入半空,“那棵梧桐本是你高祖归乡时所种。盛夏时候枝叶当可茂密如盖,且能遮蔽小半庭院。……凉茵茵的,极舒服。”他似想起什么,转头对着周瑜弯唇笑起来:“记得我小时候和你叔叔都常躲在那里淘气,后来道儿和你也贪凉,夏天爱待在下面练剑、抚琴。”
“是。”难得他今日的好精神,周瑜也笑起来,伸出手替他匝了匝被子。
“可惜已不见了那青郁郁的桐叶、树影,”他轻轻皱起了眉,“真想再看看。”
周瑜也微微皱眉,口中仍笑道:“明年还有春天要来呢。明年可见有骄阳和风呢。”
周异也笑,看向紧闭的花窗,透过那里便是庭院,他的眼中却没有了憧憬的神色。
“瑜儿可当去抚琴,吾,也累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怕是拖不过这个冬天了。
家人这样告诉他说。
悚然一惊。周尚在心底打了个突。
一路告假奔波而回,迎接他的是最小的侄子。周瑜并没有立即带他探视周异,而是说:“小叔一路辛苦,侄儿已安排好了您原来的房间,今日先请休息吧。”
焦急着,想拒绝。
周瑜很是有礼地一笑:“父亲睡去,还未醒呢。”
说罢,他已极迅速地安排好了他随行的车马仆从,干净利落得竟不像十二岁的大孩子。
周尚细细看他,努力找出昔年依在周异身畔,那个病体质弱的影子,却发现三年的时光轻擦,周瑜已拔高健壮不少,再不是一味的瘦弱,熟悉的轻柔轮廓也平添上一分陌生。
似乎感受到了周尚的生诧,他说:“侄儿这两年助母亲料理家务,这些事都已做惯了,倒叫小叔笑话。”周瑜说这话时应该是笑了的,但周异却没注意,他只是从对方的语调中听出微弱笑意,然后恍然而悟——周道既殁,周晖就任,兼之周异病笃,一时间家中竟只剩了他这个还成年的孩子来操持掌理,他还怎么能孱弱,又怎么敢?被那眼神沉稳、眼角青稚的人注视,周尚不觉涌起一种愧疚,乖乖跟他进屋。
白纱帏,金勾钿,青玉案,屋内陈设一如既往,窗边还有一炉淡淡的桐香。连日奔波,他也确实累了,周瑜一走,便沉沉困去。
夜半来,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滴滴敲在窗外梧桐叶上,丝丝轻响,秋意怕不止浓了十分。明早的青石板渠定聚成了细细的水洼,亮晶晶的,一踩盛开一朵水花,周尚迷迷糊糊地想。
他的第二天是在规律的沙沙声中开始的,“那是在扫梧桐”,周异躺在床上对自己说。
他一出房门,果然,昨日的半树黄叶今早遗落了满地,几个小幺儿正在忙碌;而屋前的青石板沿盛入了一水细溪,通澈的水流缓缓行过,底下是点点细碎的沙砾。一滴水,自青苔厚藓的飞檐滴落,自他眼前坠入那曲清流,仿佛滴湿了时光的回廊。
——夜里下了雨,梧桐落满地,躲过早课,他正拖着周异来到屋前的青石板渠,细细的水洼,通透晶莹,一踩盛开一朵水花。而和水花一起盛开的,还有一前一后两个少年的笑靥,他转过头去,周异笑得多么欢畅。
站在屋檐下怔忪,明明昨天还急着要见周异的,可是今天,他却怯懦了,不敢想象周异病重的样子,不知道自己见到他后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明明是喜爱着这个哥哥的啊!可为什么成年后,在日复一日的杂乱事务中和大哥一样,把病着的他只抛在了关于舒县故宅的记忆中?他那个总是笑意盎然的二哥,那个温厚体弱的二哥,那个被他们遗忘在了秋水桐影下的二哥啊……
他有一腔怒火想要发泄,可怪谁呢,大哥?还是自己。一想到这里,那暴烈的温度成了冰,横亘在胸,进退不得。
背后传来加重的脚步声,明知是惘然,他还是如记忆中那般缓缓转过头去,身后的少年绽开一点温凉的笑意:“小叔,父亲醒了。”
周瑜只引他到门口就离开。其实哪里用引呢,这里他分明是那么熟悉。
一切都没有改变,第一眼,他就看见了周异眼中溢满的笑意,温和一如往昔,然后是高突的颧骨和苍白的唇,“三弟”他的口型说。
周尚的眼泪滚落下来。
直到这年冬末,周尚都没有再离开。年底,在周异之后继任雒阳令的周晖也辞官归来,代父回南,正赶上周异的葬仪。
中平四年(187)冬,长沙区星起事,而周朝、郭石等人也在零陵、桂阳一带与之相呼应,周围郡县岌岌可危。当“崔巍”周府披上层层白绢之时,郡府陆家族长陆康也正为任宜春县令的侄子悬心。
在庐江人的记忆中,那个冬季并不热闹,只因其两大世家各自清寒。
过了头七,周府撤去灵堂。周瑜手持一把铁锹来到光秃秃的梧桐树下,脱下银缎白狐毛披风递给侍从:“阿佑,以后你还是换回‘含青’这个名字吧。”
“公子?!”
“呵,原本是我任性了,非要给你改名字。当时你可气得一天都没有理我,”周瑜唇角微弯,散不尽眉间的抑郁,“可惜,竟执拗地不去懂得,很多事情岂是能尽如我愿的?”他蹲身一铲一铲挖起来。
“阿佑便是阿佑。”声音不大却坚决,他的眉毛拧起来,并非生气而是酸涩。
埋头挖了一会儿,周瑜停下手来。此时已掘好了一方土坑,他取过父亲的衣衫小心埋入,再细细填实。
——周氏一族起于江淮,居于江淮,归于江淮。将周氏一门带入士族的,他自号“江淮孤士”的高祖周荣如是说。
周尚站在身后看他在寒风中轻缓的动作,终忍不住再一次问:“瑜儿,你真的不跟我走吗?”
周瑜轻轻摇头,看那梧桐,吐出一口气:“明年还会有春天要来呢;明年仍有骄阳和风呢。”
葱荣如避天华盖的梧桐,只余了一截树干,亭亭如青玉,直立在惨淡的冬景中,掩不住的清冷。他转头笑起来,这是这么久以来,周尚所见第一个真正温暖坚定的笑容。
周尚却想,以后,怕是没人能替他做出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