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石中火 1墨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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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墨骨
东汉灵帝中平二年（185），帝王广征天下田税，以修宫室、铸铜人，故先后有陆康犯颜上疏、司马直吞药死谏。其时黎民呼嗟，州郡所在盗贼并起，燃起纷纷扬扬三十六路烟尘。
但于帝都洛阳的百姓们而言，这，还算是平静的一年。
大规模修建都城雒阳已是明帝时的旧事了。“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后来班固如是记述。而当时采用的“增周旧”非是说东汉雒阳城建立在东周旧址上，而是大体借鉴周的都城营造制度进行增修，由十二城门引出的道路将雒阳划分成若干区域。
一带洛水穿城而过，将偌大一个洛阳划成上下两座。宫廷、权贵是一贯居上的，上城既多官署又含正宫，称“子城”，故又称“衙城”；而下城承载了那些高墙威严下的光，又含南市和马市，也称为“骡城”，正是百姓布衣的居所，满城的文武，整个雒阳城内除了雒阳令外，也没有人的府衙是设在那里的。
当日的雒阳城号称“总八方而为之极”，所多的是千金王侯、璜璜贵眷，而所谓雒阳令通常也就是世家子弟的仕途升迁的一步棋子。当然，若是出身寒门独户，缺乏势力支持，在这遍地权贵的京都亦不可能立足。
而这一任的雒阳令周异，据说是大司农周忠的族弟，但他也并没有做出什么事来让城中的老百姓来熟悉，以至于他的政绩在后世各版史籍中遍寻不着。即使是在周氏本家的族谱上，他的名字也被淹没在了宗族的葳蕤珠玉、灿然夺目之下。
这一点上或许尚不及他的嫡长侄子——于他之后继任阳令雒的周忠之子周晖。“周晖兄弟广好宾客，雄江淮间，出入从车常百余乘”，至少《后汉书》还能留有这么一笔，哪怕是蘸着豪奢浮墨的轻轻一触。
当然，这是后话了。
若自朝中同僚口中辗转，不分派系都大抵认同的便是：到底是崔巍周氏族人，家学渊源无亏文雅之风。朝堂之上周异为人低调，所学却未必暗涩，精通《三坟》、《五典》自然不必说，琴、棋、书、画也各有涉猎，只是身体虚弱，休养之际，做得多的便是教导儿子了。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周道是他栽培多年心血，如今已经成人，秉性忠厚、行止端方，留在舒县协理治领族人；幼子周瑜只比哥哥的孩子大上六岁，年幼体弱的他跟随着父母从家乡来到了雒阳。
笔洗色如青花，盛着一汪秋水，虽非古物却雅意涵远，一旁的玄色砚台也是莹润。
这天，周异正在书房的桌几上调弄些焦浓重淡的颜色。
拉住袖口的回纹滚边，沉思片刻，笔吸豪墨，极快地运起枯瘦的右腕涂抹勾勒。八尺白卷之上，只见破纸处云气飘渺、一气呵成，揽秀于山海之间，顷刻而就。
负手托袖，他后退一步审视眼前墨迹。举首之间，原本的苍白脸上隐隐透出一丝红润，端详片刻，缓缓题上“寒山”两个篆字，颇有自得之色。
又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唤来小童，“瑜儿呢？”他问道。
伴读的童子张口想了想，回话说：“小公子昨夜读书得晚了，想是受了寒，今早习武迟了些，想来还在晓园里。”
如四时耕种，士族食宿活动皆按时而行，便是错过了用膳时间，也就错过了，是断不会再吃的，而“早习武，晚操琴，夜观书”正是他为儿子所定下的规矩。
傻小子。若真是受了寒，夫人哪里会放他下床？怕受了困才是真。周异看着那个神色局促的孩子微微一哂，也不拆穿。
当初长子若是一点半点做得差了，他总是不吝斥责教导的，而对周瑜这么个体质秉弱的小儿子，他却常常沉不下脸来，有时候只要大体不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他摆手挥退童儿。
细致的叠云纹饰从玉石装具的剑柄精巧蔓延至剑身，四根纤白的手指顺着那花饰拂过铁剑，他举肘起势，虚步持剑。
晓园之内，九岁的孩子回步旋转，再云步上前，将一套剑法渐习得熟练，右手平、挑、点、刺配合身形变化之间，慢慢脱离了生涩，身形旋转松活开。待最后一式舞毕，白皙的小脸上已腾腾透出粉染的酡色，充满了生机的可爱。
周异站在一边笑着看他，正要呼唤。而他突然又动了，将长不及三尺的韧薄短剑舞出一泓清光，剑光连贯。却并不拘泥于方才的招式分明、步伐繁复，而是但求简练，虽然年纪幼小，气力未足，剑锋凛冽处依旧寒意大增，杀气比方才不知浓了多少。
周异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起来。
“剑，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乃短兵之祖，近搏之器。”初代的《伐事注》如是记载。然而因为革甲的进化，作为百兵之王的它在汉末几乎完全退出战场，而同时，因剑可抒以凌云壮志，文人士族以剑为饰，可表尚武英姿，剑术也一直受到王公贵族们的重视。
是以，佩剑、舞剑已成为必不可少的世家技击修养，却非搏命血勇之术，求的不再是克敌，而是彰显君子威仪，佼佼风度了。因此，当世少有人会采取这种猛烈的剑意。
周异压下心底隐隐的不安，等周瑜收剑。
“‘君子怀剑，仁以为卫。’何也？”周异看着儿子持剑的双手问。
“君子德被天下，所以怀剑，非猛也，威也。以德彰威，因仁固暴。”周瑜仰视父亲大声说，“圣人教化，‘威’乃君子之德行，而‘猛’近于侵暴。”
满意地点头，周异渐渐放松下来：到底还只是孩子，懂得恭聆圣人教诲，能将它们辨得清楚，以他的年纪而言实在可贵。
“走，瑜儿和我去书房。”抚了抚周瑜的头，他浮起淡淡的笑容。
“是的，父亲。”孩子伸出细白的手拉住他的长襟。
这样温文聪颖孩子，即便一时的剑锋凌厉，也只是天性好胜了吧，周异满是欣慰，胸中软软涌起为人慈父的温情。
周瑜举笔站在用上好澄黄南柏所制的矮几前，而周异站在一旁看他。那几凳恰恰及他半身，有一段边缘已经磨得圆滑。这是周异当初为幼年的长子周道所制，而如今小儿子也正用得上。
对着自己面前摊开的两幅画卷，周瑜轻轻皱起了眉头，两卷画同样的水墨山峦、延绵氤氲，一幅已成。而一幅未完。已成的正是周异方才所绘，而未完的还躺在他手下，水润不干，含饱了墨的笔却再难落下，很是为难。
周异一瞧那画，分明一样的山势排列，周瑜的却突兀纵横了许多。已绘成的半卷虽然是稚嫩拙朴，若得润饰得当，较他的灵秀飘逸还可隐隐另有峻拔雄浑之境，但于大开大阖之下，周瑜似乎已经不知如何驾驭收势了。
“临摹画卷，重在笔意。若借得几分墨意，纵使另作一幅，也是延绵重山的另一隅。”他温言说。顿了一顿，又指着周瑜的画，续道：“你有如此胸怀固然是好，但操存涵养，欲成泰山之九鼎，务静揽大局，修山海之气魄，夺长云之风骨。”
迎上孩子那极力解读却又稚气迷茫的目光，周异也不再多说，用掌环覆住周瑜持笔的手。
手背传来父亲特有的，硬细而温暖的触感，令周瑜无比安心，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手向外覆的掌心微微压了压。看着交叠的双手，父子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
门口传来家人忙乱的脚步声，“周异并不回头，目不斜视地注视眼前画纸，一如古塘止水，平鉴万物而己不动，修瘦的五指合拢，带着儿子的肘缓缓移近桌案。
“老爷！”惊慌的呼喊已经到了门外，来人两三步滚倒在地，“大、大公子殁了！”
沉闷的声音炸响山峦，击破了水面的平静。
饱墨的黑笔直直坠下，狠狠地砸向那半面画纸，惨白中突然生出一蓬刺人心胸的锋锐。
雷霆过耳，年幼的周瑜被惊得恁了，而周异的脸色灰败成霜。
神思恍惚，想扶着书桌撑住自己，而掌面一空之下才又恍然想起，这桌几最初是依周道的身形而就。
道儿，道儿总是爱伏在几旁，不论看书还是习字，他还爱伸手去磨蹭那桌角。一时间，周异眼前全是儿子依桌而读的情景随着身体晃动，记忆与现实的时光交错，耳边只有年幼的孩子在焦急地唤着父亲。
“——雒阳令周异抱病辞官。”
在第二天的朝堂上这个消息轻悠悠滑过掌事黄门的嘴，然后如一滴水珠瞬间淹没在翰如江河的各地战报和灵帝征收天下良木的数道敕令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石中火 1墨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