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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石中火 3乌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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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乌侯
捏着侄子自宜春发来的家书,陆康终于停下了焦灼来回的脚步。
——“长沙太守孙坚越郡界,往来宜春。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俱已事毕,安然有序。窃屡劳诸亲长挂心,叩首遥拜尊安。”
温热的信笺被慢慢剥开,总算得到这个几望断寒冬的好消息,方散了心头阴霾,陆康踏实的坐下。见他如此,侯在一旁的长子陆俊也终于放得下心,一叠声地指挥家人趁将陆府里里外外的花木门墙都重新加色装点一番,以示吉庆。
庐江陆府本不喜这般行事,但此刻,纵使严正如陆康,也只安下心来。一解胸怀之冰炭,自平地也生春风,望着门外杨柳新黄,矍铄的老者淡淡现出几分笑。局势倾颓,然天未绝人,总侯得春风又至江南。
红绢彤丝带,并树梢儿系住枝头笑闹春晖忙。不过三日,陆府之喜便如翩然柳絮春雪,盈满整个庐江县城。
庐江所治在舒,舒县有名景。其南巷又称咏雪巷;虽名里随了个“雪”字,赞的却非是那飞舞飃扬的雪花。
盖因每至春日,南巷墙围、堤岸的两行绿柳就堆起细软青绿,水风一过,朦朦柳色轻舞。柳絮乘风河堤,遥望之,轻若飞雪,而树下行人皆好举清透竹伞,兼着齿屐广裳而过。风行而袂绻,雪夭见伞斜,人叹其景曰——“流风回雪”。
只因这么一段风雅,南巷遂随此名。而当地望族、以“崔巍”之名传家的周氏正居于此,是故,时人常以“咏雪”代呼之。
赶在年前新回的前雒阳令周晖好饮宴,每至宴会,必为南巷的众柳也披上绿纱婆娑。纱帏轻软,扶风之细沙柳颜色更是丰腴靡丽,因作笑言:“朝为行云,暮为行雨,而今差可借得春风云雨绰约为宾。”被诸公子引为一时座间闲话趣谈。
而周瑜听到这话时,只压下指间琴弦,眺首向外,眼见了一味的柔软细绿、蔽日缱绻,心头想到的却是出入家中的豪服粉面,不觉轻哼。
少年的食指轻慢一捻,杳杳逸出一缕琴音。
春晨的周府庭院,曙光中尢见些薄薄的霜色,周瑜依时怀剑而至,除下白毛滚边的罩衫搭于树枝,却见那光秃秃如青玉的梧桐已重新吐出小小的青黄芽粒,莹润如晶石般的可爱。
他静静瞧了一会儿,轻退几步,抽出剑,缓缓放松思量。庭院中渐渐响起兵器破空的轻细鸣音,轻灵迅捷,由缓入急。比之当初雒阳令府中那伶俐的孩童,少年的身型早已修长许多,全力施展下的剑法其迅猛之处自然更见强硬。虽常被两个堂哥评说“不合身份”,但这种迥异于士族剑舞的剑式他却固执着保留了下来。
待完成最后一刺周瑜回身撤剑,一回头,才发现周晖已经站在他身后了。这个已成年的大堂兄,面容间有着明显的传承自诗书世家的清和与矜贵,看着周瑜的眼却稍带了些不耐。
周瑜轻轻皱了皱眉,因为他知道等会儿周晖也是要皱眉的。
果然,周晖马上紧了眉头,却不是指责他的用剑,而是说:“今日宴请诸位俊彦,你可别再出门。年纪虽然小,但既身为‘崔巍’后人,今后也还是要被举为官的,这等集会怎可随行轻忽。”
周瑜没有接话,忍耐着回答一声是。
周晖见他顺从也就不欲多言,临去时方察觉周瑜所着乃一身窄袖短裳,眉间越紧,张了张嘴却也没再说什么。
士子会聚之宴,概少随意,其景、其乐、其嗅俱关乎宴主才识乃至相关其家学教养,周晖随其父久居雒阳,亦识王朝显贵,于此道颇有见地。南地宾客数人,席间有序,周瑜因年小齿稚而排了会宴席的末次,他自然也不在意。
单手支颌,周瑜静静看着周晖谈笑间和客人寒暄,暗自沉吟,堂兄所言他并不怀疑,周氏一门举荐为官而至仕途者不知凡几。父亲任上虽短,但他始终记得父亲言及朝廷的苦涩和其不愿长子出仕的愿望,此刻见了这些世家之后,不觉更是郁郁。然他所学无非那些书剑琴礼和世家修养,若不为官又能做什么?周瑜脸色沉了下来……
春日宴饮,少不得美酒,当然更少不得佐酒之言。陶然之际,若有一解人出言助兴,令席中诸人听之有趣,闻之有味,便可谓聆其妙音则如沐春风,此人也可称才士,甚可得人青目。是以,饮宴会上从不乏各类新鲜趣闻,或海内大事,或妙人谑语,乃至幻疑幻真者,只为博众人专心一聆也。
当此际,再新颖的话题不过平三郡之乱的长沙太守孙坚。
孙坚一月之内击破区星的事,被席中一个着青衣持绿碧扇的青年绘声绘色讲起,顺利的引起众人兴趣,便是对饮宴本无意兴的周瑜也颇觉新奇。
“……长沙区星反事,自号将军,聚众竟万余,围攻城邑,城势危求援于朝廷,然朝议以孙坚为长沙太守。及其到郡,不过检选循吏,使勤吏治民,并未召兵,即率领将士往赴。
……谋划方略,仅月余的工夫,大败区星。而区星党羽周朝、郭石等人亦在零陵、桂阳一带谋逆,深以为苦……孙坚前往征讨……三郡俱平……郡中震服…… ”
他语调夸张的讲完,见众人神情,举杯一饮,笑眯眯的一挥团扇,颇为自得。
“孙坚以长沙太守,竟至宜春?”一个声音惊问。
得人相询,青衣青年缓放下手中杯盏,对其道:“正是呢。”
又转头故作神秘地溜一眼座上嘉宾,知众人疑惑,倒眨眼笑问:“不知各位可知咱们庐江陆府所庆者何?”
“哼。”
面面相觑之际,有人打破静默,似是不惯他如此卖弄,
周瑜循声望去,见近周晖侧,座中有一人眼带不屑,唇薄而上翘,不掩满面傲色。
“原来是他。——周堂。”周瑜一怔,于心底说。
这个人,他是见过的,就在之前几次饮宴里,可巧那人也姓周,但非崔巍中人,而是会稽周氏。周瑜所知,会稽周氏根基并不亚于庐江周氏,是扬州最有势力的豪族。他不知道的却是,当初孙坚大力镇压会稽郡句章县阳明皇帝许昌、许昭父子,气势如虎,颇有战功,但因触动豪族利益而数度改任,终被调离扬州;那出面向州牧施压、背后主持大局的不是别人,正是会稽周氏一族。
青衣青年遭周堂轻视,有些不忿地捏住了扇柄,口微张,正欲反驳。
“不知王卿可否为诸君解惑呢?”周晖适机一问,座中人也顺势一叠声地催了起来。
那青年极快的摇了几下扇子,扇去一片尴尬,看向周晖的脸上方才复转几分自然,他续说:“太守陆康之侄任宜春县令,周朝、郭石等人作乱于零陵、桂阳一带,犯城邑甚至围乡郡。宜春令受困求救,太守亦忧虑难安,孙坚得悉,便与王睿刺史跨郡以平贼,荡二寇,宜春自得救。”
原来如此,座中人得悟此节均是恍然,难怪陆府竟也张扬行事。不过,这青年为何可知如此故事,周瑜自他之姓氏大略推知,当下暗笑,这王公子竟不忘事事带上自家长辈的。
“越界征讨,是为保全郡国。倘若以此获罪,无愧于天下!”
王公子执扇环视座上宾,迎着周堂的方向,忽换了正色疾声道,“此为孙坚太守所言。”
他的声音洪亮,厅内顿入一片安静,便是高尚其道义的士大夫之流所言也不过如此,何况其行乎?众默然,年幼的周瑜更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那位太守说出“无愧于天下”时的豪气和磊落,他迷惘的心中也突然有了点什么在兴奋地鼓噪着,连呼吸也凝滞,或许……
“错了,”声调阴涩,周堂铁青着脸开口,“如今的孙坚可不只是长沙太守了,人已做上‘乌程侯’了。”
东汉列侯按品级分为县、乡、亭三种,乌程侯为县侯,品轶同三公,可是很高的勋爵了。此言一出,有人怀疑、有人钦羡,周晖则缓缓点头,相信以会稽三周的势力,他的消息自然不会有误。
周堂左手拾起丝绣的衣摆,抖平,复对那王公子质疑道:“阁下之长辈王睿刺史竟没告诉阁下,孙坚其人?”见他发愣,周堂也不理会,径自将右手屈指一弹,见衣摆垂飒然落,作势复对众人言:“其实原也难怪,王刺史不欲告知者,乃这等一刀一剑削首溅血的爵位买卖,又岂是咱们清白世家中人能懂的?”
“呵,”周唐兀自一笑,声音愈发阴冷,“不过,孙侯仅凭一届瓜农子,溅血路而至王侯,其手底所积资本自是丰厚,不落于寻常。”
此人不开口则已,开口却是阴损,连番暗示孙坚出身贫贱,不过杀人以立军功的屠夫。方才口才不错的王公子被连番揶揄噎得气红了脸,想要反驳,然孙坚其人出身平寒是实,即便自己伯父王睿也常于言谈中显露轻蔑之。一时间,他倒也词穷,深恨此人阴毒,亦悔忘了孙坚出身,甚是着恼。
席间的曲乐顿时轻了起来。“布衣而至公卿,徒步而取将相,恰是英雄本色!”
末席突然传来一个略带清亮的声音,鹅黄春衫的少年走了出来。却倒是周瑜挑起眉毛不忿了,青稚的少年对自己倾佩的英雄原本便是极力维护的。
“无知稚子。”周晖大声喝他,煌煌世家子弟竟为草莽赞服,真是大失脸面!
周瑜并不理会,站在厅中,仍是目光灼灼看着周堂。
瞧了瞧周瑜瞪大的眼,周堂诧异着他的年纪,却显然没有将其放在眼里,特放柔声调道:“小公子纯稚当不愧周氏咏雪之美名,然小公子之见倒颇为有趣。可巧孙坚有长子与小公子一般幼小,唤孙策。”至此,他忽而一笑,见了映着怒色的粉颊黄衫,凉凉开口,“据闻,绝类其父。”
被他一口一个“小”的如稚子般逗弄着,又闻他说起孙策时与孙坚相同的的轻鄙阴沉,周瑜心中不觉愤愤难忍,待见了他面上冷笑,顿时脑中警觉:我和他在这儿说些个什么,父亲曾说,“修养高深者,如瀚海,投以千钧难起波澜,方能历世事”。孙坚如何,何须此等庸碌做评!孙策何人,难道我自己以后不会去了解么?
想通了这节,又见颇有怒色的大堂兄,周瑜果不再接他话,拢于垂袖的手掌交握成拳,深厌其冷笑。
至此后,周晖多次又行春宴,所言陈者包罗驳杂,然其所幸者,周瑜未与宾客再行争辩;未几,周晖便彻底遗忘此事。
——“交结知名,声誉发闻。”这是孙策十余岁时,江东人士对他的评价。
被崔巍世家灌以心血培养、同样是十余岁的周瑜,按下手中琴弦,坐在浓荫蔽天、诗意满地的梧桐树下时常遥想,隔着丹阳郡的富春江畔,那里,到底长着怎样的一个少年?
经年,会宾朋自会稽来,笑谈间述其师许子将之“月旦评”以品题衡量一时之才俊。其言简而意达,听者无不默契于心,恍然在目,微周瑜半途即退。宴毕,寻周瑜不得,有家人持书返,上云“富春”二字。
晖由是大怒,疾瑜之骄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