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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客人来自阿尔西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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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在劝他,还是要请他吃烟灰?”阿维气恼地问道。
乔伸手蹭了一把裤腿,把上面的烟末清理干净。没等他回过神来,阿维就找了一个桌角,拿着烟斗在上面磕了几下,泛白的烟灰和一点烟草残渣从里面散落下来。
“把烟斗还给我,阿维!剩下那点烟草还够抽一阵子的。”乔哑着嗓子喊着。
“少给我来这套!少抽点儿还能让你多活几年,否则就说不准了!”阿维拉开桌子最底层的抽屉,顺手将那烟斗很不爱惜地往里面一丢。乔擎起右手朝阿维打过去,但阿维闪身躲开了。他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四处张望,一个黑影在视野中来回巡行,正在朝他们的方向挪动过来。
“伍迪菲尔德先生,”不远处响起听差霍默的语音,“弗德奈斯先生找您有点事情。”
霍默和乔刚刚离去,阿奇博尔德就从游廊处回来,满面愁郁之色。
“公司外面挤满了人,而且根本不是客人。”阿奇博尔德叹息道。
“所以说是工人罢工吗?”阿维只觉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而阿奇博尔德又似乎义无反顾地要向那个混乱的中心走去,阿维冲上去拦住了他。
“自从有你们这破公司,我还有的糊口吗!我家里有五张小嘴等我喂饭,他妈的,工作丢了,谁收拾这摊子?”
“威尔逊先生,请您冷静!您原来那个工作点是劳德瑞克先生的事,不必找我们当出气筒!”
“老子倒要问你一句:谁把劳德瑞克折腾破产的?还不是你们这起狗婊子养的……”
一个长得像老木桩一样粗壮的年轻邮差在公司破口大骂,身后是一大群人,憔悴的面庞,无神的双眼,已然被不可遏制的怒火烧得通红,随时都会爆发。
“好了,你们稍安勿躁。事情会有解决的。”
一听到“事情会有解决的”这几个字,邮差如开闸放水般又痛痛快快地骂了一通,火焰越烧越旺,被煽动的人群一起涌了进来。
人们简直变成了一群被红布激怒的公牛,四处横冲直撞。纸张和墨水瓶被卷起,到处乱飞,墨水瓶破碎的声音一阵紧接着一阵,夹杂在失去控制的怒吼声和打斗声中……
“叫警察过来!——里弗顿人呢?乔,你往二楼那边跑啊!”弗德奈斯在一片疯狂挥舞的手臂中杀出一条通路,在喧哮中勉强地发号施令。
外面传来枪声,警察过来了。虽然是为了维持秩序,但是于事无补。公司里的人将闯入者向门外推,闯入者向里冲,不知僵持了有多久才算有个了结。闯入者离开后邮差也被押走等候发落。
至少等到下午,一切才恢复正常。阿奇博尔德正躺在地上,而阿维则右手按着他的额头,左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你被那邮差撞到了,阿奇博尔德,”阿维关切地说,“现在你能坐起来吗?”
阿奇博尔德不说什么,用手撑着地面让自己坐起来。只是他感觉右臂被轻轻提了一下,转头一看阿维在扶着他。
他现在能勉强站起来,但周身余痛犹在。没多久他又坐在桌边,提起蘸水笔来抄一份文件,借以打发时间。才抄了两行,一个魁梧的年轻人就迈着沉重的步子朝他走来。
“写信吧,你就给我老婆写信说我没救了。”他一手握拳在桌子上猛敲一下,继而哑着嗓子颓然地说。
阿维上下打量着这个凶神恶煞的大块头,问道:“你不是在警察那边吗,鲍勃?”
阿奇博尔德意识到了什么,但只能保持沉默。
“老子的事你犯不着操心!”大块头吼道。
依照顾客的嘱托,阿奇博尔德取出一张新信纸,笔在墨水瓶里点了几下就开始写信。告诉自己的亲人自己没希望了,这种嘱托闻所未闻,也使他的心在抽紧。
“我已经知道鲁莽操纵着我,如果头脑冷静一些就不会如此反抗。然而反抗是希望的开始。劳德瑞克公司的事情是难办,但我可以去找别的工作糊口,等我有了新工作,我们的生活会有所好转。上帝不会亏待我们,亲爱的!”阿奇博尔德提笔写道。
“您叫什么名字,先生?”阿奇博尔德提高了声音问道。
“鲍勃·威尔逊。我那一家子在南悉尼的科莫镇。”大块头粗声粗气地说。
阿奇博尔德将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就把信寄了出去。回来时鲍勃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我没别的好拿出来道谢的,伙计。今晚我请你俩到阿尔西街上的袋鼠酒馆里喝一杯,行不?”
阿奇博尔德犹疑片刻,才点了点头。
下班后,阿奇博尔德和阿维头也不回地奔向阿尔西街上那家“袋鼠酒馆”。隔着脏玻璃,能看见几盏灯向外散射着刺眼的光;而借着灯光,深蓝色的油漆大字“袋鼠酒馆”还依稀可辨。门口挂着一块盾形的木板,布满蓝绿色和灰白色的霉点,上面画着一只既像袋鼠又像狗的动物。两个人推门一看,掉漆的桌椅被随便地摆放着,酒夹着唾沫沿着地板缝流淌。
鲍勃招呼他俩坐下,喊侍应生(一个穿旧围裙、瘦的出奇的澳大利亚年轻人)先上四瓶啤酒两瓶威士忌。
不一会儿侍应生就手忙脚乱地将六瓶酒,带三个玻璃杯在桌上摆开。一上来,鲍勃一瓶啤酒一瓶威士忌下肚,话匣子就此敞开。
他说,最初他在劳德瑞克通讯公司当邮差,工作和生活条件都不差。
但好景不长,就有一家通讯公司抢了他们的生意,来劳德瑞克通讯公司的人与日俱减。
此时资金周转不灵,劳德瑞克先生因此也背上了一笔债务。不要将金钱借给任何人,这是劳德瑞克这一行的金科玉律——这就意味着他的求助不过是徒劳。
不过有公司不信这铁律,这就是初生的东澳大利亚通讯公司。劳德瑞克像是在茫茫大海漂流了太久的人,死死地握住海上浮动的木板一样,不顾一切地向新公司求助。
看上去是救济,实际上新公司给劳德瑞克增加的只有超过一切的负担。新公司要求他加倍偿还,然而他已经承担不起了。绝望压垮了他,他只有解散公司解决问题,员工们都失业了。
鲍勃在失业后就在阿尔西街游荡,而街上也流传着新公司的反面言论。
渐渐地,那些话传入他的耳内,与长期的失意混合成为了怒火的助燃剂。最终怒火从内心深处涌升,而他再也无法遏制。
“反抗有更好的方式,你这样有点过。”阿奇博尔德劝解道。
“得了吧,他们那起人更不讲理!老子咽不下这口气,还不是为了新账老账一块儿算!”鲍勃愤怒地吼道。
“鲍勃还是收不住了。我觉得阿奇大哥讲的有理。”阿维插了句嘴。
“我也想过好办法,但架不住我这人是个老粗,”鲍勃说,态度缓和了些,“我看咱们今天出来喝酒,还是少说点晦气话吧。你俩原谅我的口业。”
这个时候阿奇博尔德喝了点酒,心绪开怀了些,便同他俩一通胡侃——他也是借此发现自己有这样的口才。估计,演说家多是在酒瓶里诞生的。
“对了。我在这儿有个老熟人,别看他嘴上胡子那么多,话也少,但可是个好伙计!要不要见见他?”鲍勃由于酒精作用,话音开始变调。
剩下的两个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三个人一起来到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一个年轻人歪坐着,手托着头,神色苦闷地望着面前的空酒瓶和半杯酒,而且嘴上留着夸张的小胡子。
“嘿,哈利,我的朋友!”鲍勃上前搂住他的肩膀,朗声笑道。
那个人人先是摇头,鲍勃感到一丝异样。
过了几秒那人突然站起身,劈胸抓起鲍勃的衣领,眼中的目光仿佛要将他吞噬。
鲍勃定睛看了他一眼,终于意识到这人不过是引诱他上钩的诱饵而已。阿奇博尔德一看就知道是弗德奈斯,朝鲍勃使了个眼色,但一切都迟了——鲍勃早已和弗德奈斯扭打起来,但弗德奈斯到底不是鲍勃的对手,很快便败下阵来。
不一会儿,弗德奈斯就发现了阿奇博尔德这个猎物。一见到这个让他看不惯的小子他就分外眼红,直扑上去,而阿奇博尔德只能借机奔逃,在混乱中先开出一条生路,但弗德奈斯已经死死地跟上了。
阿维领着鲍勃冲出大门,一群警察上前围了个密不透风。其中一个将阿维踢到路牙子上,剩下的押送着鲍勃消失在黑夜中。
阿维只得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住处,因为那个警察把他的小腿踢青了。
阿奇博尔德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周围的一切开始失控地飞转。恍惚间他的后背像是磕到了什么,像一块残缺不全的石板,像拔掉了钉子的栅栏。回首一望,奇形怪状的墓碑向他的背后压过来。长久地飞奔使他筋疲力尽,他一下子就瘫软在墓碑前松散的泥土上,痛苦地合上双眼。
黑夜的中庭被抽去了立柱,崩塌的紫黑色穹顶被天光所包围,溶解在清晨的碧空深处。阳光划开阿奇博尔德那紧闭的眼睑,而他一站起来,就向着另一个目的地奔去,也顾不上掸去身上的灰尘。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阿奇大哥!”阿维一见到阿奇博尔德到来,急切地握住那双手,看样子是永远不会松开了。
“我没事的,阿维。——真的。”阿奇博尔德柔和地低声说。
“谁让阿维还是小孩啊,”乔先吐出一口白烟,继而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是没听到,他缠着我讲了一大堆胡话,说我受了米切尔的指使,把你丢进海里了,就跟犯了谵妄症一样——你先到后院池子那边洗把脸,不然会被别人当流浪汉撵出去。”
阿奇博尔德勉强抽出双手,走到后院。院中的蓝花楹在他的头顶舒展柔弱的花瓣,倒影在水池中随水波微微颤动。花瓣落在池水上如同一群汲水的蓝鸟。
他掬起一捧水洒在脸上,沾了水的黑褐色发一绺绺沿着瘦削的面庞垂下,连水珠也顺着修长的脖颈滑落,最终在硬领上,像几滴浅灰色的墨水在纸面上那样晕开了。
后院侧旁的游廊上,乔招呼阿奇博尔德过来。一个黑脸汉子也走过来,阿奇博尔德打量一番就是觉得很眼熟。
“还是到这来了,该认命的时候还得认命哪!”黑脸汉子两手一摊,大声叹了一口气。
“老警官算是犯浑到家了,可我们到关键时候还得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乔低声地说,“是那个家伙叫鲍勃到我们这里来工作的。”
阿奇博尔德并不知道,乔是被弗德奈斯拖着一起看警官审问鲍勃的。在警官面前,鲍勃只是一个无助的普通人罢了。乔知道审问的全过程——但乔认为这审问就是一场闹剧,不必用言语描述。
一整天下来,鲍勃像高速运行的机器一样分拨信件,然后在悉尼城的大街小巷奔忙,将信件送到人们手中。送到阿尔西街的时候,有人问他是怎么得到工作的,鲍勃就举起拳头,满面怒容地威胁他不要多管闲事。那人知晓鲍勃的拳头的厉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袋鼠酒馆里,鲍勃斟上了一杯啤酒,望着洁白的泡沫和棕褐色的酒浆出神。酒杯里沉浮着令他疑惑的谜题:警官们是不是跟新公司沆瀣一气,商量好了用这样的方法收拾他?
又是折磨自己,他想。
于是他将那杯啤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