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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悉尼城下风向 ...

  •   悬在通讯公司天花板下的大钟沉重地敲了八下,阿维手忙脚乱地整理东西,一面朝他的同伴感叹起来:“你可没像我们那样工作。否则我们就成了机器了。”
      阿奇博尔德对于这个少年的感叹很不是滋味。虽然阿维表现得很冒失,但为人活泼,会倾听,顾客们喜欢他,不像自己初来乍到还多嘴多舌。自责之中那种可恶的自卑感又从心底升起,而他也不知道这种自卑的根源在何处——是自己在阿德莱德因为机器操纵失误而留下的重伤(康复后右臂极度衰弱),还是作为祖父的囚犯将自卑感沿血脉传给了他?但这一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他已经不愿再多想。
      阿奇博尔德缓缓地站起身来,收拾好东西走出去。两个人从台阶走下来到达街灯闪烁的宽阔街道,而后他们的步伐越来越快,时不时会一脚踏进尚未干透的水洼里,水花像透明的玻璃珠四处飞溅。天上群星围绕着南十字星旋转,逐渐深入一道伤疤般的紫黑色夜空。
      昏晦的灯光在生锈的路牌上投下一片光影。路牌上的字依稀可辨,但绝不是阿尔西街,而是和阿尔西街相反的地方。“在这里至少是安全的。这里算是悉尼城下风向,我们的话不会被风吹到告密者耳朵里。”阿维解释道。
      “你的想法像诗人的想法。无论在上风向还是下风向,这些话会消散,他们绝不会知道什么。”阿奇博尔德有几分揶揄地说。
      “这里周围没有别人。要是到了阿尔西街,我们的话就会被‘有心人’听见,然后传开去。那样我们可得了,阿奇大哥。”阿维压低了声音说道。
      “按你说在悉尼城应当有十万分的谨慎。”阿奇博尔德说。
      阿维说,声音压得更低了:“自然是这样,那么,我说吧。”
      “我已经来了两个月了,但是一直不让我签合同,”阿维说,“我也去问过这件事,但总被人威胁说再问就解雇我,我总觉得这个公司可能有些不明不白的事。”
      “换个方法问。你大可不必这么直接。”阿奇博尔德说。
      “为等签合同我都急疯了,”阿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直到我有一次看报纸才知道有人撰写文章号召民众反对雇佣十八岁以下劳工,有这种行为的工厂生产的产品也应该被抵制。我终于明白不签合同是受到了这件事的冲击。很快就有工厂主和殖民者群起围攻,在这个问题上斗了好一阵子。为了防止冲击,他们又采取了一些手段。很快那个人就败下阵来,事情告一段落。两周后我恰好十八岁,然后你来了,我们一起去签合同。”
      “合同要求我们怎样去做,但是经理会像合同上写的那样去做吗?”阿奇博尔德平静而忧郁地说。
      一阵沉默。
      “基本上不会的。让那些人见鬼去吧!”阿维低声咒骂道。
      两个年轻人重新陷入了沉默。他们坐在悉尼城的下风向,来自上风向的一切声音——伟大的市中心和渺小的阿尔西街正在窃窃私语,似乎在商量一个阴谋。声音越来越清晰,但也只是窃窃私语。
      但是他们已经感到不安。紫黑色的夜空压着他们瘦弱的肩膀,昏晦灯光下生锈的路牌不怀好意地苦笑着,这一切让他们呼吸急促。摆脱吧,摆脱吧,抱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一路跑回去。那个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在夜间的呜咽之中酝酿着害人的阴谋。
      回到阿尔西街的时候,那声音却消失得了无痕迹。“我希望我讲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吧,阿奇大哥?”阿维用一种接近于耳语的声音说,用衣袖抹去面上的汗水。阿奇博尔德低下头去,陷入了沉默。
      “那就忘了它。我不希望我所说的让你难受。”阿维一手搭在他的同伴塌下去的左肩上,脸上恢复了平日的笑容。两个人的面孔逐渐模糊不清,侵吞一切的黑暗分开了他们。

      此后几天阿奇博尔德对阿维所言依旧难以释怀。他才来公司不出一个礼拜,黑暗的秘密的一角就在他的面前揭开。他不愿被卷入黑暗的秘密深处,但也缺乏打破它的勇气。
      等待他的是苍白或是蜡黄的面孔——它们的拥有者有淘金者、四处讨生活的“职业旅行家”、憔悴的主妇和幼小瘦弱的孩子,还有和他一样在黑暗秘密之前无能为力的小职员……在别处找不到代理传递讯息的人士,就找到他的门上来。尽管是要告诉他要传达的事,包括一些希望和嘱托,但总是有苦水从他们的言语中汩汩流出。
      大部分员工都声称他们的工作很轻松,或许只是相比于工厂中的工人而言。这一论点的重要鼓吹者是乔,但只要看他烟斗不离手,一阵接一阵地吞云吐雾,就知道他的工作也是够累的。阿奇博尔德有那种耐心去听来者的诉说,毕竟这样他才能写信或是拍发电报,将人们的期望带到目的地。
      “丛林中正在诞生一个充满诗意的民族,但是老板们需要的是会剪羊毛的机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更不要说诗人。”在一份寄往奥兰芝的信件中,阿奇博尔德这样写道。
      “在悉尼城的日子十分艰苦,但我们也只能忍受。‘火红的日子’早已过去,你应当把心思从淘金移到固定的生计上,我的朋友。不要像我那样为了讨生活四处奔走,依旧一无所得。”一位“职业旅行家”委托阿奇博尔德给他在加尔冈的朋友写信,而那个人在悉尼城,在丛林区,至少游荡了四年,留着一部灰白的络腮胡子,黄白色的年轻面孔上一对黑眼睛深陷下去,神色憔悴而悲哀。

      有一天晚上,一个身着老旧骑马裙的女人急急地赶来,让他给阿伯茨福德的马修·阿尔伯里医生拍发电报,让医生快点来给她突然生病的小儿子看病。阿奇博尔德似乎比这位母亲更加着急,一急就把“小儿子生病,速来医治”拍发成了“请阿伯茨福德的马修·阿尔伯里医生来伯尔街给我的小儿子看病,望医生尽快赶到”。无奈木已成舟,这条奇长无比的电报就发到了阿尔伯里医生手上,而应收费用对他们而言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没有必要付这笔钱了,女士……这完全是我的错。”阿奇博尔德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女人,感到难堪至极。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给的,”女人说,“欠人债可不是好事——但得谢谢您告诉阿尔伯里医生!”话音刚落,女人提着旧裙子匆匆地跑回去照顾她那生病的孩子去了。

      这几天的工作只是写信、发电报和抄录文件,但阿奇博尔德觉得心坠得他累——应该是一种心事拖着他的心向深渊沉下去。有时他也希望能有一个人为他记录下这些心事,托付给可靠的人,但上帝并不打算将那个人带到他面前。
      他走出公司的大门。繁华的城市图景在他眼前展开:梦境般的楼宇在浅紫色的天际勾勒边际线,街灯在大路两旁散射星辰的光辉;目光翻越屋顶,在港湾前方,天鹅绒般的深蓝色海洋招手相望……来来往往的是悉尼城倨傲的红男绿女,这座城市是他们的舞台。
      在他那双海蓝色的眼中映出的是被掩藏的阿尔西街——其实是这座城市虚假繁荣的牺牲品。那条街,那些苍白或蜡黄的面庞,那些人的话语,都印在他的脑际,使他确信这一切才属于真正的悉尼。
      第二天一早,乔伸展双臂,朝着阿奇博尔德迎面走来。“是时候得为你和那个不幸的女人做些什么了。阿尔伯里兄弟和我凑了一笔钱把电报费还清了。她说谢谢你给她联系到了医生。”乔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非常感谢。但那是我的错误带来的结果,乔。”阿奇博尔德感念而愧疚地望着乔,自责地说。
      “你就别想这事啦,阿奇。”乔说道,话音刚落就对着烟斗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

      阿奇博尔德在晚上下班后一个人去了伯尔街。伯尔街的街道极其狭窄,只能供一人勉强通过,而两旁的房屋——阿尔西街的房屋和这里的一比简直可以说是簇新的。
      他推开那扇门悄悄地走进去,借着昏晦的烛光发现阿维竟然也在病孩子的床边。当然他是给哥哥阿尔伯里医生打下手的。
      “阿尔伯里医生,”阿奇博尔德问道,“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阿尔伯里医生把掌心按在病孩子的额头上,望了那孩子一眼,温和地说:“他很快就会复元。幸亏做母亲的发现及时,否则现在就危险了。”此时阿维正在埋头找药,闻声便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阿奇大哥,别想着电报费的事了,”阿维说,“你可以到这里看看这孩子。”
      阿奇博尔德走到病孩子的床边半蹲下来,他能看见那孩子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僵直的手臂也能够活动。母亲握着孩子的手,忧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可怜的小家伙,你可一定要康复啊!”年轻人捋着唇上的胡须,不禁叹息道。
      阿维从药箱里好不容易摸到一个棕色的玻璃药瓶交到医生手中,医生托起孩子的头给他喂药。阿奇博尔德仍旧望着那个孩子,眼中写满了担忧。
      不知何时,阿奇博尔德只身一人回到了阿尔西街。在半个小时后,阿尔伯里医生和阿维也一同回去。为了方便照看患者,医生打算在阿维家里住个几天。但是当他向阿维征求意见时,阿维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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