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记》蓝若笙

7、鬼火

　　“你走近一些。”

　　般若往前走了一步。

　　”再走近一些。”

　　她又多往前挪了一步。

　　“可以了，这样我就可以看清你了。”

　　在这个距离下，般若也看清了对方－－一个痀偻的老妇，几缕灰白的头发，露出同样灰白的头皮。不多的头发似乎很久没有洗梳过，长而杂乱地垂搭着，头发之下是张铺满沟壑褶皱的脸，一张嘴说话，便露出几颗扭扭曲曲发黑的牙齿。老妇衣着怪异，浑身挂满符咒，手持一支短小的枯木杖，将枯木杖杵在地上，以维持她艰难的站立。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这张脸成为了般若最为惊悚的恶梦。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同种族的人－－一个能知人命运的巫师。

　　这年她八岁。

　　虽然帝释族经常夸耀自己的祖先是天神，但祖先在天界的生活是如何神圣妙洁，也只存在于他们的想像之中。而今他们也吃五谷杂粮，也会生老病死，这是一群被罢黜的天神后裔，迫不得以在人间流浪。

　　般若被帝释族人抚养长大，她在八岁之前，从未觉得自己与周遭这些天神的后代有什么不同，但也从来没有见过和她同一种族的“凡人”，一个都没见过。

　　她的父亲独孤弘很喜欢讲那个寒冷的夜晚发生在般若寺的故事，但幼小的她暗自怀疑那不过是父亲编造的故事，和其他一些骗小孩的故事，像“魔波旬的夜魔军队” 或“喜欢吃小孩的修罗鬼“一样，听着可怕，但睡一觉，第二天起床，生活一切如旧。

　　随着她一天天长大，身世成了她最难破解的谜题。

　　到了她八岁这年的秋天，她有了一次机会可以去探寻自己的身世。

　　正逢秋狝，独孤弘第一次决定带上三个孩子去参加塞外猎场的围猎活动，他们已经到了该学骑射的年龄。

　　三个孩子却另有小算盘，他们商量着该如何去往大荒山中的那座般若寺。

　　在父亲的描述里般若寺离猎场很近，相信一天时间足够跑个来回。秋狝是帝释族一年一度的盛事，只要是有些名望的家族，都会千里迢迢前来赴会。他们只需趁乱偷一匹快马，清晨出发，天黑前回营，就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三个孩子中，迦弥是哥哥，他比妹妹迦陵早出世了半个时辰，因此有了更高的话语权，妹妹迦陵虽然柔弱，但往往一个可怜的眼神便可叫哥哥缴械投降。般若最为特殊，虽然三人平时也有你争我夺，但兄妹俩总有意无意地会让着她，般若揣摩着这大概是可怜她的身世吧。

　　既然有了计划，哥哥便是一马当先去付诸实施的那个，他趁着看马厩的老头儿不注意，牵出了一匹快马，带着两个妹妹便向百里外的大荒山奔驰而去。

　　但他们预估错了马的脚力，眼看要天黑，马儿跑不动了，大荒山仍远远地伫在天际处。

　　旷野上传来阵阵狼嚎声，迦弥下意识抱紧两个妹妹。

　　然而更让他们害怕的是，他们走进了死人城。

　　在走进死人城之前，他们先经过了一条漫长的干涸的河道，这意味着很久以前这里有河水流经，而河边那些高高低低的土墩意味着这里曾经是一座繁华的城池，因河水断流，而逐渐湮灭。耐不住岁月摧枯拉朽，万物俱作沙尘，再往前走，沙地上便出现了起起伏伏的坟包，一眼望不到尽头。

　　哥哥迦弥读过些志怪杂谈的闲书，知道这是座死人城，却不忍说出口，怕吓到妹妹。妹妹迦陵天真无邪，眨巴着眼睛问哥哥：今晚是不是要在这儿过夜了。

　　般若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安，她紧紧抱着迦陵手臂：不要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吧，我害怕。

　　马早已疲了，三人拉着马，小步疾行在古坟地上，夜幕渐渐聚拢上来，四周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等一下！” 般若突然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原地。迦弥与迦陵不解地回头看着她。

　　夜风吹过，般若的发梢在风中微微飘动着，只见她紧闭双眼，举起了左手，指向远处。

　　“那里。” 她说道。

　　迦弥、迦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远处坟丘下隐隐透出一星亮光。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要害怕，又有一处坟丘下方亮了起来，接着迦陵脚边的那处坟丘的地层裂缝处也渗出了微弱的光。迦陵尖叫一声，忙往自己哥哥身边跳。

　　这是鬼火！

　　四野的坟丘都陆续起了星星微微的鬼火，绵绵铺向远方，蔚为壮观。迦陵看得目瞪口呆，唯有迦弥反应过来，忙把般若拉到自己身边，说道：快跑！

　　迦弥翻身上马，把两个妹妹也拉上了马背，慌不择路，一路狂奔。跑出不多远，马便踏进了一个深坑，直接栽了跟头，三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原来此处坟丘甚多，地下数十尺皆已被挖空，有些地方只留得薄薄一层地表，三人骑马经过时，便将那薄薄的地表也踏穿了，直接跌入了坑穴中。

　　马受了惊，起身就跳出坑穴，夺路而逃，只留下三个孩子，处在恐惧之中。

　　从马上摔下，倒并无大碍，不过受了些皮肉伤，迦弥满心内疚，不顾自己伤痛，忙看顾二位妹妹。迦陵抱着哥哥放声大哭，平日里她便娇气，眼下这种情况更是要先哭一通。般若也是害怕，但她哭不出来，她睁大眼睛，惊恐地打量着周围。

　　坑并不算深，距地面不过一个成年人的高度罢了，但以孩子的身高，又该怎么翻出去呢？迦弥一边拍着迦陵的背哄着她，一边又看着般若－－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能看到般若，他就没那么害怕了。

　　三个孩子试了几种不同的方法，又是蹬墙，又是搭人梯，折腾了很久，皆以失败告终，只得束手而立，塞外秋夜的寒意阵阵袭来，怕是要降霜了。

　　天完全黑了，头顶上那方夜空星光璀璨，这反倒更叫人恐惧。

　　“嘘，听！”迦陵说道。

　　三人肃然，听着夜风吹过。

　　“什么声音也没有啊。”迦弥回答道。

　　“哥，我们之前不是听到过狼嚎声么？这一路走来，反倒听不到了。”迦陵说道。“哥，我害怕！”

　　迦弥心里咯噔一声，这死人城里真是什么活物的声音都听不到！

　　他看了一眼般若，只见般若正傻傻地站在那儿，仰头望天，好像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莫非他独孤迦弥要绝命在这儿？

　　绝对不行！

　　他长啸一声，疯了一般地扑到旁边的坑壁，拼命想往上攀。迦陵吓了一跳，哥哥一向温文尔雅，从没见过他失控。何况，他居然还会长啸！在女孩们看来，长啸是那些粗俗的大人们专有技能，独孤家的孩子是决计不会也不可以长啸的。

　　般若回过神来，忙抱住迦弥，试着阻止他。迦弥徒手刨着沙石，一身定制的骑猎衣装已破烂不堪，再仔细一看，双手至手臂皆流血不止，指甲盖下满是血与泥。般若抱紧他，眼角一湿，哭着喊道：“迦弥哥哥，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不要这样！”

　　迦弥像中了什么魔咒一般，挣脱般若，仍是刨着坑壁上的沙石，做着向上爬的动作。

　　“你快不要这样，不要啊！”般若大哭，爬起身来继续去抱他。

　　就算没有修罗鬼来吃他们，恐惧也足以杀死他们。

　　般若紧紧地抱住迦弥，迦弥刨下的沙土飞飞扬扬打到她脸上。她紧紧闭上眼，希望自己会腾空法术，可以抱着迦弥往上飞升，直至离开沙坑。而事实上，她分明感觉自己在下沉，整个坑都在往下沉。

　　“哗”一声，坑底塌了，他们三人拌着沙石全部掉了下去。

　　下面居然还有更深的洞穴！

　　三个人被沙土埋了半截，迦陵受惊吓，哭得更凶。迦弥倒清醒了过来，抬头看，头顶那方星空离得更远也更小了。

　　般若推了推迦弥，轻声说：“哥！你看！”

　　坑底一片黑暗，迦弥慢慢看清，他们身处十来尺见方的一个洞穴内，地面平整，散落着腐烂的棺木，零星的寿衣碎片，几缕长发，却不见有尸骨。左前方和左后方各有一个门洞，几根枯杨木搭成了简易的承重结构，托着门洞，不至坍塌。

　　三人费力地从沙石堆中脱身，抖落衣裤上的沙子，迦陵又抽泣了起来，迦弥料她是见了那副棺木害怕，却不想是适才有石头砸了她的腿，疼得走不了路。迦弥二话不说，背起妹妹，前去门洞口查看。

　　门洞连接的是一条坑道，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通向何方。

　　迦弥和般若对视了一眼，留在原地是必死无疑的，唯有去探一探这坑道，兴许这坑道是通往地面的呢？

　　迦弥摊开右手，掌心上即刻有了一簇暖暖的火焰。

　　这是幻像之火，作为天神的后裔，这是他们从祖先那儿继承到的不多的天赋之一。

　　这簇小小的火焰虽只是幻像，却成了三个孩子唯一的希望，他们一步一步走向那黑暗的坑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