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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大户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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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黄昏,潘府一里外的街道人群熙攘,张灯挂福处处透红,小商贩于年末便退出竞争,大商铺却因高门大户的眷顾争相忙碌起来。
潘云改跌跌撞撞从“猎馆”出来,身前身后围了一群人,有馆里的酒保,拿弓的猎童,更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富家子弟与他碎碎言语。
他睁着微醺的眼睛点头附和,咳嗽几声后将人全部撵散。
晃荡于大街上,潘云改嘴角下沉,“猎馆”的喧闹于耳边渐弱,却在他心里强烈轰鸣起来。
一帮虚情假意只会耍嘴皮子的家伙,斗箭输了名次,愤懑只于自己,有何可劝慰?人不在场又不知要如何嘲讽他一番,还有一个两个要他保重身体的,冒出三丈的火没当场发作简直憋屈。
气上了醉醺醺的头,潘云改有些站不住了,当下找个空闲的台阶坐下去,捂着脑袋低声咳嗽起来。
恰逢此时,一辆马车于大街另一边停驻,里面传出声音。
“何事?”
“唐少爷,好像是二少爷坐在街上!”
窗帘撩开,棠骨从混乱的人群中捕到了潘云改,好奇上了脸色,这个纨绔子弟怎么还在街上活着?
棠骨看了少时,正欲驱人走。忽见一人高马大,穿着华贵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后面跟了几个仆人,将蹲坐在街边的潘云改挡个严实。
“潘二少,不行了?”
未见其面,讽刺的声音足以令人厌恶!潘云改头也没抬,扶着墙自顾自走,忽被那人一把抓住衣领拽了过来。
“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
潘云改闷吼一声挣开他手,整整衣服,抬眼瞧瞧这个资质愚钝,却侥幸夺冠的刘家小子刘除夕,蔑道,“怎么了?”
“听说潘二少中毒甚深,命不久矣,赶在为其送终之前,再交流一番箭术心得。”这人一通端正做派,语气配合话意却甚是讨打,只因想起去年某人羞辱自己愚笨,苦练了整整一年的情形历历在目。
潘云改急得挠头,哪个不知死活的将他身中剧毒之事流出去的?他侧眼看了看那人身后人数,酒劲冲击着浑身蛮力一拳打在了他脸上。
刘除夕还未反应,五官就已经拧巴在一起,破口咒骂一声冲撞起来。
旁边仆人见了也不知该不该出手,犹豫之间两人皆挂了彩。
“少爷!”
棠骨盯了许久,目睹着那忠心耿耿的赶车小童跑过去,却被二少看也不看一把推开。
只见潘云改摸摸嘴角伤口,冷笑一声,将手指半拉血迹死死往刘除夕口中塞,惊得那人退避三舍,觉出口中腥涩连忙作呕。
“好了,回去让家里准备后事吧!”
刘除夕反应过来,眼直直瞪着那无赖,身后烟花应景响起,炸得他心复杂万分。
“你——你——”
“诶!”潘云改酒意似乎乐醒了不少,“劝你快些去城外找大夫,我在城内可没找到解救之法。”
刘除夕闭上了嘴,在眼珠子没瞪出之前选择离开这个疯子,朝身后小仆发泄了一番匆匆而去。
潘云改皱着眉头朝前望了一眼,冷哼一声,这才注意到身旁小童乃自家人。
“谁出门了?还是专门接我的?”
潘云改抬头望向马车,见车帘随即放下,未看清人面,便穿街走了过去。
“是小旗子么?”
小童跟在身后,否定一声不知少爷听没听见,他一向不仔细听人说话的。
“你个臭美的丫头,又出来——”
车帘掀开,话至一半,光投至那人身形又反射到潘云改眼中,他顿了一下将眉头皱紧,与之相对的是安坐车内格外平静的棠骨。
片刻沉默,两双眼相视即是内里一通乱斗。棠骨以为这人若不明着挑衅,定会厌弃地掉头走人。谁料潘云改大敞帘帐彻底钻了进来,坐于侧面,脸憋得通红。
“走吧!”
潘云改言语一声,马车开始走。他从刚坐下的低声咳嗽转为厉声,震得后嗓干涸撕裂,背过身去涕泗横流。
这人每咳一声,棠骨都能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一时明白这人上车的用意,怕是没戴躞蹀去喝酒,中毒之深,有些撑不住了,着实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结果。
棠骨半掀起窗帘,就着嘈杂的环境望向窗外,天色昏暗,华灯初上,思忖着俞东乔下半辈子,思忖着母亲上半辈子,如此简单的人际关系怕是谁也求不来的。
潘云改也借着吹进来的风大口呼吸,倚靠车壁好不容易歇息,呆呆睁眼,脑中思绪长久性万万千千,却从未想过费神理清。
“喂!整天和你出双入对那小子呢?”
棠骨看向他,怒从心起,“你还敢提他!”
潘云改知此结果,冷哼一声转道,“是谁允许你出来的!”
“你爹。”目光回到窗外,棠骨淡淡道出一句。
潘云改一听乍喜,顷刻表情却绷了起来,将喜忧参半的心情藏得路人皆知。
马车行至潘府后门,棠骨下车,潘云改掩耳盗铃般地跟在他身后,知那把自己培养的胸无大志又责怪他不成器的爹爹,向来对这个表弟倒是和蔼可亲,人便撇着嘴保持距离勿远勿近。
棠骨自是无话可说,料他还能跟到“沧园”不成?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转过小桥便到“沧园”了,这人果然没有掉头的打算。
“这是我家!我自——”
话至一半停住了,棠骨看上这人面色,又顺着目光转头看向沧园门口,潘爵正缓缓走来。
“爹——”
棠骨听得懂这句称呼,有着思念而相逢的欣喜,却也带着试探性的惧怕,这一大家子的关系在他眼里简直微妙。
“棠骨,你过来。”
棠骨犹豫着径直走了过去,独留潘云改一人立在那,心中忐忑低咳起来。
“喝酒了?”
“喝了。”
“去了猎馆?”
“去了。”
“打架了?”
“打了。”
潘云改低头听着,心不在焉,突然小腿被撞晃得脚下一轻,眼看要跪下去人却直直向前栽,一个趔趄走向前站住了。
“爹!”潘云改回头大吼,却不容说出二话便觉四面八方迎来更多重击,几声闷哼过后人便彻底跪下起不来了。
“你想反抗?”
“我不服!”
潘爵听他用力一语,咳声随即倾出,他眉头一皱继续说道,“可你一招都没接住,拿什么反抗?”
“我为什么要对你动手?再者说,不肯教伐人本事,让我好生待在家里成家立业,稳稳过日子的不是你么!”
潘爵认真听他言语,听罢淡淡道出一句,“让你安稳过日子,不是教你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潘云改正欲驳斥,咳声却一波连一波涌来,咳得整个人如卷曲的虾米般匐在地上。也幸好潘云旗来得及时,否则这人非得在亲爹的训斥声中背过气去不可。
只见潘云旗从桥上赶来,忙蹲到潘云改身边将手中躞蹀置于他鼻前,顺着他的气才勉强令其缓解稍许。
“脸怎么了?你怎么能喝酒呢!”潘云旗见那人痛苦模样于心不忍,又仰头冲父亲道,“爹,潘云改身上还中着不解之毒,您快救救他吧!”
“他若当真中毒,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潘云改腾出空来听,忽而转头诧异地望着潘爵,心情难以平静。
“你可知我为何罚你?”
“玩物丧志——”
潘爵轻叹一声,“胡闹,弓兵乃是战场上的先锋手后卫军,怎称玩物?”
潘云改一时语塞,想再问,却见父亲已带着棠骨迈入沧园。
“今日守岁,且罚你在这守着吧!”
潘云改心里憋屈,扭头看了看小旗子,她也盯着他露出一副操心相,知他未中毒的释然,知他不成器的无奈。
“今日有江湖人来闹事,若不是爹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潘云改心下一沉,“那爹的伤——”
见潘云旗面露苦色,潘云改也闭了嘴,两人一蹲一跪吹在寒风里,新岁之喜蒙得无影无踪。
沧园传来悠扬琴音,跟在潘爵身后的棠骨有些惊喜,是母亲平日所奏的相思曲,男欢女爱,逍遥鸳鸯,本最令他难懂甚至于不屑,可他喜欢这个调子,学下来用埙吹奏会是另一种风韵。
潘爵引着棠骨朝后院走,窈夫人果然端坐在枝桠交错的木厅间拨弦。总是一副含情脉脉相,外人见是国色天香的美景,棠骨却气她每每弹给一个死人听。
“梅何时开的?”潘爵站定看着满地残花碎片。
“三天前。”
“定是将其错认成了海棠吧!”
棠骨沉默,没有人会比潘爵更了解自己的妹妹,也没有人会比他更疼爱潘舒,隐姓埋名的窈夫人。
“可还记得自家院子里遍地生的海棠花?”
“不记得了!”棠骨脑中闪过支离场景,明明有迹可寻,却因毫无意义而选择摒弃。
潘爵叹口气,继续朝厅内走,专注看着妹妹。只有他与潘舒这种年纪的人才爱怀旧,一个偶尔,一个深陷而已,下一辈的孩子们记忆模糊,目光自然要向前看。
“舒儿,谢家这小子可还好?”
棠骨听了一怔,琴声戛然而止,潘舒扭头看向来人,忽而一笑,婉道,“哥哥莫要见笑,见到你来他就跑了。”
棠骨咬咬牙,气不打一处来,她又在疯言疯语了。
“我既好不容易来一趟,把他叫来一起吃顿年夜饭吧!”
潘爵一语说罢,棠骨惊诧,他要陪他娘一起疯不成!忽而眼前一晃,母亲坐在那笑靥如花,那是切切实实笑给潘爵的,不是对任何一个不存在的人。
棠骨迟疑,这难道是唯一与她相处的方式么?他这辈子应该是学不会了。
不久黑上天际,夜凉如水,北方干燥的冬季却使它捻不开融不化,天空滴出的是绚烂烟火,挂的是皎洁明月。
潘云改还老实跪着,潘云旗坐在地上倚靠混哥哥身边打瞌睡。
看着一个贴身小佣不停端着佳肴向沧园送,潘云改该知道,今年年夜饭是没他的份儿了。他低头看了看怀里人,不解这平时甚是娇气的姑娘怎就在这冰冷的脏地上睡着了,转而唤她。
“小旗子,别睡了!醒醒!”
潘云旗睡眼惺忪,身子半支不支。
“唉呀醒醒,一会儿该着凉了。”
“嗯?大哥,潘云改欺负我!”
小旗子呢喃一语,潘云改抖着的肩随即停下,不忍吵她梦醒。
两年未曾见过那人了,连做梦都只有一个声音,不知小旗子在梦中见到他了没有,是何模样。
潘家大少潘云匠,潘家最出息的孩子,意气风发却成熟稳重,样样精通却无欲无求,真正是父亲渴望他活成的样子。
父亲做生意常年不在家,虽说三人岁数相差不大,此兄妹二人却算是他一手带大的。最坚实的倚靠,谁也未料到两年前的不告而别,至今的杳无音讯。
“二少爷,老爷请您和三小姐过去。”
潘云改想得入神,那小仆已送完了最后一道菜将他叫了回来。而后他叫起妹妹,一瘸一拐极不情愿地带着潘云旗朝院内走。
“爹,姑姑。”
潘爵看儿子动作,看女儿精神,打趣道,“可还有气力守岁?”
两人沉默着就了座,潘爵坐于正座上,一边坐了窈夫人,一边留了空座,棠骨离得远些,这样三个小辈便坐成了一排。
圆桌上统共留了三个空位,皆放置了酒杯,自是要一家团聚的。
“舒儿,你还认得么?这是侄子云改,侄女云旗。”
窈夫人歪了下头,目光投上对面两个小孩,见旁边的空座上有个男人点点头,她便笑了,冲潘爵道,“他认得,可我记得明明是抱在怀里的婴儿。”
“孩子长大了,眉眼神形是不会变的,你这双慧眼在这可比不上他。”
潘舒笑称,“哥哥是向着谁?”
上座两人作三人言语,对面三个孩子有些尴尬。尤其是那疯子的亲生儿子,他低沉着头,漫说往年都是潘爵一人抽空来沧园的,纵是带人也会将他一并驱散,如此情形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因自己不孝念头的出现感到异常愧疚。
潘云改一天只有几杯空酒下肚,早已饿得难受,一人拾起碗筷自顾自吃起来。旁边潘云旗把躞蹀向他推了推,看着那人挂彩不忘夹菜的吃相着实下饭,为“大难不死”的二哥庆幸之余,自己竟有种“失而复得,倍加珍惜”的感悟。
“潘云改,可还记得前日躺在床上的垂死模样?”
“潘云旗,可还记得那日蹲在床边恐惧的自己?”
两人一旁小声言语。
“你装得太像了!白担心你了——”潘云旗委屈道。
“装?我可没此本事!”
“哼!”潘爵突然将语气递过来,“老二,不久前你可是吃过一只鸟啊?”
潘云改抬眼望去,看爹一副看戏相,嘴角伤口隐隐作痛,新月眼眸眨了眨,突然想起那日从俞东乔手里夺过的鸽子,当天便被自己命人做菜吃了,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午岁的雪浴鸟,棠骨可知道这是何物?”潘爵看向无人理的孩子。
棠骨抬起头,回忆书上所写,“午岁首领邹罗,用西北高原上念青峰之雪所练的化物,所略之处,常人不见其形,只见飘雪。”
“吃了它会怎样?”
潘云改脸色有些难看。
“常人吃了,自会五脏六腑冻裂而死,若懂得如何调理运用这股寒气,便可增进宿力。”
潘爵边笑边向妹妹碗里夹菜,“你该好生谢谢人家!一谢那刺客没将毒刀砍你,二谢你林叔帮你调理这毒物。”
“大恩不言谢!”潘云改端起一杯酒朝对面人敬,马上要送到嘴边一饮而尽之时,潘云旗顺势握着他拿酒杯的手向后一拉,酒尽洒在背后地上。
“明日初一,老二,好生待在沧园,哪时将棠骨所知学会了,哪日再出去。”
棠骨潘云改一齐睁大眼睛朝潘爵望去,面露难色,各有嫌弃,却不知那长辈心里如何盘算,谁也不去反驳。
虽是大户,却最念每节每辰的规矩,谁也没料到今年老爷会在那冷墙小院里过了新岁,棠骨身份的传闻又该猜测一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