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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朝两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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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园”侧房,火炉重燃,炭火已混沌烧了十个冬季,今日其上晾的竟是一件滴水的布衣。
俞东乔一身里衣素白,站在桌前看着那人的荼白雪披,一下下轻轻掠过,不曾留下痕迹。
往年雪下得早,那人总爱穿着此物在雪地里泼,故常在黄昏时分,屋内火炉烧得旺,雪披晾在上面,两人或围火用饭,或谈天说地,在他还能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每个冬天过得极快。
此刻,身旁之人在床上昏睡,他们仍在同个屋檐下。在棠骨所谓“自己被毁弃”的日子里,他自觉一方安生,一方温厚。
俞东乔笑笑,有人闯进院子,他只侧头看了看棠骨的身影,便穿上湿漉漉的衣服平静走出房门,一切安好。
“俞东乔,林爷有请——”
“他一个聋子,你跟他费什么话!”
俞东乔被几人带离“沧园”,穿过人来人往忙着年的长廊,天气正好,冬景正凄,如同他刚踏进此地的模样。只是这路越走越窄,越窄越阴,直到遮蔽了所有天光,来到这大费周章而建的违设之地——地牢。
纵使料到如此,可他毕竟是活在阳光下的人,所谓地牢,阴怨太重,血腥弥漫,一口唾沫生生从喉中咽下。
“林爷!人带到了!”
林摘转过身,墙上火把透出的光源最是晃人,晃得不是生在这里的人,而是初来者。
“俞东乔?”
俞东乔被人钳停在火把旁边,热度烧的人皮肤疼肿,可他仍默默低着头,不愿多做一件事。
雪浴鸟所经人手,正虑园门前若隐若现的血迹,昨夜同那花面一起消失,今日全身湿透出现,还有对窈夫人动手的棠骨。林摘看着这个当年与棠骨一同被他带回府的孩子,恼他一时大意养虎为患,又惜棠骨生性倔强被人利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发泄。
“林爷,这人听不见,自用对付聋子的一套招呼好了!”
林摘对手下的话置若罔闻,仍注视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忽道,“把他衣服扒掉,检查是否有新伤口!”
几人领会,俞东乔只觉有人将他低着的头掰起来,而后狠狠撞向墙面,使他整个背部头部贴在墙上。
湿衣被几双手扯烂,里衣刚褪到一半便停止了动作,臂膀间缠着的绷带被拉开,果真有新伤暴露在空气下。
林摘走向前,抽出一旁手下佩带的匕首向那伤口重重一剜,俞东乔倒吸一口凉气,血即刻不住下流。
手下用碗接下,俞东乔满头大汗睁眼看着面前人,看着他们的嘴巴蠕动,忙活些不该忙活的东西。
林摘不解,何种血是属于巳岁的?何种宿力可使人嗅血而行?在项敖打探来消息之前,这人便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俞东乔被人拖向房内,墙上立刻显出一股新鲜血液。
梦中的棠骨惊坐起,梦里人是谁他已说不清,醒来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冒着热气的火炉,和桌边整齐叠放的雪披。
这人下床,走到桌边,手不自觉去触碰那一寸寸方才被打量过的地方,眉头皱成一团。可尚存的理智还在令他回忆,林摘带走了方简,点了他的昏穴,而后……而后湿漉漉的身子将他背了回来,床边沉默不语的人影,不是俞东乔又是谁?他走了么?
朦胧间有陌生人吵嚷,是沧园外的人将他带走的。
想于此,棠骨失魂落魄地冲出沧园,不管理俗是非,四处寻觅呼喊,如上次这般,再找到他时他却已听不到声音。
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府邸,带给了俞东乔太多伤害,他不知原因,却只是想给陪他三年天养生的哥哥一个容身之所,他做错了么?
“林先生!林先生……林摘!”
棠骨在一群下人的阻拦中向府宅内院冲,可有些身手的家丁或许没这个耐心,直接用拳脚招呼。
当潘爵在潘云旗的搀扶下从几重门后走来时,棠骨已鼻青脸肿。
“老爷!”众人见状纷纷停手,站定作揖。
潘云旗瞪着那人斥道,“棠骨!你这是闹什么?”
棠骨猛然抬头,看着那副熟悉的面孔有些错愕,是他这个传闻中重病卧床的舅父吧!嘴里不禁发出声音,却当即被自己吞回去,心一横冲面前人大喝,“俞东乔呢!”
潘云旗正欲斥责他,被潘爵拍手止住,他从一旁丫鬟手中接过一物,推开潘云旗的手向棠骨走去。
棠骨眉头压得紧,看着那人步调握了握拳头。潘爵却已站在对面,拉起他的手将其掰开,把那物件放与他掌间。
棠骨打眼一看,是一条串着铜板的彩绳,是他往年都会收到的压岁,心一惊人便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今年且当着你们的面给他,棠骨是少爷,是谁允你们对少爷动手的?”
潘爵朝众人慢道,一群仆人听得心慌,当下扑地求饶,本是个张灯结彩的院子,一时间气氛凝滞,无人敢言。
“既是新岁,便饶你们一次,忙去吧!”
小厮们连忙起身,谢过转身便散。
潘爵回头看了看女儿,眉眼含笑,潘云旗不解二人事情,眸中流露着担心和气闷,只因看出父亲用意,才不满地随身旁丫鬟一同退去。
棠骨低下头,感受着这处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但他还是握住了那条彩绳,沉沉道,“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把俞东乔带走了?”
“十年已满,他该走了。”
那人声音很温和,激得棠骨更加急迫。
“是!我会把他送走的!”棠骨猛然抬头仰视着面前人,“他从未做错过什么,即使有,也是我让他去做的!”
“他是我的亲人,舅父,让我把他送走吧——”棠骨扭过头去,平平情绪小声说道。
面前人步伐移动,温厚道出一句,“跟我来吧!”
潘爵将外甥带去了地牢,这是他这一辈人从未接触过的地方。潘爵原以为潘家带给他的会是平安喜乐,可一年年,棠骨并没有如他所想。或许年纪尚小的棠骨不明白,无人会让亲生骨肉受他所受那份苦。
“怕么?”
棠骨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硬硬跟在那人身后,艰难掩饰。自打迈进这里,他的心已生了凉意,走向越暗的深处凉意越浓,直到转向一间牢狱看到地上的俞东乔后,心跳几乎已经停止。
地上的人被扒去了上衣,全身如从血水里泡过一般,口子忿忿张开,身体不停抽搐,乱发下竟还有些没被伤过的惨白皮肤,在促使他辨认。
棠骨当即冲过去蹲到地上,按住他抽搐的身子,不停叫着那已无意识之人的名字,心里又痛又怕。
“老爷!”
棠骨突然闻声看向一旁的林先生,那个将他和俞东乔一同带回府的长辈,那个人称“刑手”的林摘,尽吞在眸中不断扩散的栗粒中。
“你们要做什么!”
林摘顺着棠骨的目光看向桌面,一只只碗整齐摆放,里面液体的颜色已经发黑,可棠骨知道,那就是从俞东乔伤口中流下的东西,他接受不了这件事情。
“俞东乔是巳岁细作,他的血是巳岁用来寻人的。”
林摘有些不情愿告诉他事实,但必须要让他知道。
谁知棠骨听罢冷笑一声,解下外衣披在已经精疲力尽的俞东乔身上,背起他便向外走。
“棠骨。”
“多谢先生没对他用刑,”棠骨扭头狠厉一瞪,“如今我要将他送离这座地狱了。”
潘爵看着那渐远的背影,命令道,“送走他后即刻回来,不得耽误!”
没有回应,潘爵与林摘也没有去拦。
他的敌意太深,却因没有能力改变而踉跄。潘爵林摘不约而同看到了那人的影子,一个一生都在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若他能活着,怎样活,棠骨都不该是这副样子!”
林摘听着潘爵的这些痴话,沉默不语。
许多仆人看见,那位从不露面的唐少爷正背着一全身殷血的人从远处走来,有人见了避让,有人作了揖后匆匆离去,岁除之日,谁愿沾着半点血光给自己添堵?
棠骨木木走着,一路无意,只聚精会神于背部去感受那人的呼吸,泪花噙于眼下,又咬着牙逼回去,他不知是该为自己难过还是为背上之人难过,若是自己,还是算了吧!
“去最近的医馆!”
府宅大门外马车在侯,棠骨同他一起钻进马车,两人离潘府愈来愈远。
“棠——”
“棠骨!”四下无人,棠骨不忍听他断开的一口气,替他继续说下去,含着的一滴水立刻从眼角划下,“大名谢绽,小名棠骨,家在京城安宸将军府,哥哥你能带我回家么?”
记忆在历史一角延续,此处却没了声响,俞东乔半眯着眼仰于车壁间看着他,只是看着他,足以令他心痛入骨。
他三岁与俞东乔相识,是连牙还没长齐的年纪,到今十三年两人还从未分开过。若不是当时年纪小与家人失散,又怎会碰到好心给他馒头吃的乞丐哥哥若不是看这人呆头呆脑好欺负,又怎会此后跟他抢饭,在有人来寻时将他一并带走?
可如近来一般,棠骨一次次回避了他的眼睛,问心有愧下只能低头攥着他的衣角,一颗颗向下掉珠子。
一里之外马车停靠,大夫被请进来,初见竟有些惊讶,看这人老实面善像个读书人,多大的仇怨才被割了这许多刀。不过幸好,每刀都故意似的巧妙避开要害,故血可以止住,唯有后脑一处杂乱伤口颇为棘手。
车里一路沉闷,只有寒风袭来的呼啸声和病人粗重的喘息声,旁边只着里衣的少年竟在此刻不停冒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夫手上动作,什么都做不了。
马车行至一处小宅,正是棠骨不知攒了多久的财物才买下的,这里以后便是俞东乔的家了,俞东乔作为家主的地方。
棠骨向赶车小倌儿讨了钱,将刚上过药的人儿轻轻背到正房床上。
钱交到大夫手中,一遍遍嘱咐道要有医德,收了钱就该好生照料,那人耳朵听不见有事可写在纸上,人在下地之前切不可大意,若有意外定到潘府告知。
“棠骨——”
棠骨回头,俞东乔眼里已有了意识,正虚弱而急切地望着他。
棠骨冲他一笑,朝床榻间走去,“已经无事了,好生养伤。”
见那人沉默,棠骨料他无力说话,便继续道,“你说过,伤口结疤之前是最难熬的,熬过去,一切便好了。”
“从此以后,你无需再为其他人活得苦,只为自己!”
棠骨顿了一下,努嘴再笑,“我会来看你的。”
话尽人离开床榻,一旁的大夫看得分明,病人的手从床间颤到空中,良久不愿垂下,那小少爷却背对他一步步越走越远,至始至终没回头望一眼,若肯回头,定会被那目光灼灼的眼睛伤到吧!
马车离开宅院,棠骨思量,今后“沧园”定更冷了几分,无人立于身后,无人挡于身前,无人叙话,无人欢。十年一遭,一朝两散,所有相聚之人的宿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