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河上的金桥》托斯卡

6、Chapter VI Sleep Over 过夜 -2-

　　屋外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哪里传来了鸟叫，而屋内除了我床边的钟走针时的声音外，似乎没有别的声音了。

　　我曾经脱臼过的右胯骨边隐隐作痛，睡不着，尽量做到不吵醒赫伯特，我想去吧台倒杯水喝，正当我面对着墙和橱柜喝着水的时候，我听到身后客厅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赫伯特在翻身。

　　很快，身后就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是他，他就站在我后面，也想来倒水，似乎把我禁锢在他的双臂与橱柜间。

　　我转过身，问他是否睡不着。他说是，因为最近照顾汉娜导致他作为运动员的规律作息被打乱，也没时间健身。

　　由于不想吵醒汉娜，我们都压着声音在说话。他示意我们去客厅沙发上聊天，我犹豫了一会，觉得这样真的是一对离婚夫妇应该相处的相处方式吗？可我还是同意了，也许我们两个都不想开灯，而是想藏匿自己的真实情感，我去拿了香烛点上。

　　一点上蜡烛，似乎氛围便不一样了。我和他聊着杂七杂八的事。我甚至还想去开瓶酒暖暖身子。比如我熟悉的几位曾经一起度过假的球员现在如何了；比如他是否有了可以结婚或是长期生活的对象，这与汉娜的未来相关；又比如，他问我，像这样的下雨天，我受伤的骨关节痛吗。我有些呆住了，我不想他还记得这个。这似乎是遇见他之前发生的事，也许我在和他做-爱以后无意间与他讲过。我低头，又摇头，说还好，能够正常训练。

　　他盯着蜡烛微弱的火，低低地说了声：“阿黛尔上周问起你，说什么时候可以带着汉娜去看看她。”

　　阿黛尔是他的奶奶，她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现在住在贝希特斯加登的一个高级疗养院里，几乎不问世事，也不太看电视与八卦新闻。她不知道我们离婚了。有一年圣诞，我和赫伯特带着汉娜去那边滑雪度假，也顺道拜访了她。

　　那是个记忆时常错乱的老太太，清醒的时候也不过片刻。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她说我像她柜子上摆着的中国瓷娃娃，不相信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说了一大堆关于我们国家上世纪那些在西方看来颇带争议的事，包括吃狗肉，然后对卡特琳娜略带嫌弃地讨论我亚洲人的身份——我并不在乎，从德国特殊时代过来的人好像都依然带着这点种-族方面的偏见。等到第二次时候，我与她单独相处了半日，她以为我是亚裔护工，说从前没见过我，问我是不是日本人，看到我隆起的肚子，还问了关于我丈夫的问题。

　　我并不喜欢她，也算不上厌恶她，她已至暮年，儿子与丈夫皆先她而去，某种程度上，她的内心一定是孤独和难过的。可是我也不想去看一个不喜欢我，甚至骨子里歧视我的人。西方国家的人情本就淡薄，而我又很内敛，如此一来便是“雪上加霜”。

　　“我…最近好像要忙起来了，嗯，你也知道，我们下半年的演出季又要到了，但是我可以尽量安排时间。我不能给你保证…”我答道。

　　“格蕾丝，她好像很想见你。我觉得，她应该也没多少时间了。”在黑暗中，他用澄蓝的眼睛看着我，我多多少少有些感到羞愧了。

　　“我说真的，赫伯特，我会安排时间的。”我有些倔强地跟他说，他知道，我受不起激将法的，他又一次赢了。我也不知道一个见了我不过两三次的奶奶究竟为什么会在老年痴呆症晚期忽然记起有我这个中国孙媳妇。

　　我不记得我们后来到底谈了什么，好像酒劲上来以后，话题就变得越来越多。我们互相调侃各自的前任，我说他那些女友很多都是gold digger，在我眼里没有一个长得漂亮，除了那位歌剧演员外都是花瓶，他哈哈笑，并不否认，忽然说我是他交往过的对他来说最认真又靠谱的人——真的吗？我有些不相信。他说他并不愁对前妻的赡养费问题，只是没有再遇到过认为适合结婚的人。

　　也许是我与他的第一段婚姻让他对结婚产生了恐惧心理？我暗自猜测，或许在他心中，每一对情侣成了夫妻都会变成那种计较柴米油盐的人，或是会因为丈夫晚归家就大吵一架，也因为女儿的教育问题争论个不停。

　　后来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半梦半醒时候，我贪恋温暖结实的怀抱与臂膀，觉得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身畔有熟悉的人的感觉，于是我抱紧身边的那个人，而他也将我搂得更紧了。我似是活在穿梭的时空里，混淆从前与当下。我总是觉得离婚后一个人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可是这一瞬间，我却好似真正感受到两个人生活的真谛。

　　我自然会后悔的，因为我们两人在离婚后都没有划清界限，竟然同床共枕，相拥而眠，这剧情也太离谱了吧？可醒来后，我发现这是我这些天睡得最好的一次。而天也放晴了。

　　我先他起来，将薄被给他盖上，然后去了厨房煮点东西，烤面包，榨了橙汁，又去换了一身衣服，自己吃完早餐后将做好的东西端上桌，接着做贼心虚又似乎心安理得地留了一张字条给赫伯特，嘱咐他监督汉娜吃清淡的食物，送汉娜去托儿所，而我先去上班了。

　　出门，打开手机，果然我们又上新闻了。记者们的高倍镜头，真的是到达了一般人压根无法发现的地步。

　　我和赫伯特也联系得频繁了，但我们都没有提到那天晚上的事，或许是他也忘了，或许是我们都想让事情回到正常的原点。然后他也回了俱乐部去，我也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排练，就像我说的，这个世界有时候会让你搞不清时间的前后。在排练休息的时候，我盯着窗外太阳透过梧桐树撒在我们舞蹈房镜子上的光斑，总会陷入沉思。而我也不知道，在赫伯特在球场上快速地扑救一个又一个球的时候，他可能也会想起我。

　　如同那天晚上他在烛光里忽然对我说的那句让我感到脸红与些许困惑的话：“格蕾茜，我最近常常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