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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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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预料,殊死的恶战并没有在张一本和来人之间展开。
那人讨好地抱拳拱手,笑容可掬,向张一本递过话来:“雪使说,他只要衡尺,只等三日。”
张一本气劲未收,云手转一转,眉眼间总是凉薄:“否则?”
“张掌柜明白就好!”
“小可不明!”
“确实伤面子。”
“谁的面子?”
“哎呀,消气消气!”
“怎样消?”
“莫意气!”
“人活一口气!”
来人抚掌大笑:“哈哈哈,张掌柜真玲珑,也是真直率!”
张一本左右再错掌,竟也微微一笑:“玲珑是本事,直率也凭的本事,厉师傅品品小可的本事!”
言罢游龙吐珠,展襟怀送出一团罡劲,直如炮丸射向厉英。他也知厉害,未敢硬接,足尖在檐角上点一点,向后滑了出去,看似轻飘飘地浮躺在空中,竟是上乘的轻身功夫。张一本雄浑的一击堪堪自他身下擦了过去,不得伤人分毫,却挟着霸道的利,气刃狠狠划开了他后襟,捎下脑后一绺碎发来。
破帛若飞絮,悠悠荡荡翩然而落,正掉在谷奕人脚前。两年了,他的轻功仍旧只能蹦跶到一头撞上门楣。仙客居的屋脊太高了,厉英太高了,他够不到,徒然站在底下狠狠地瞪着,想象眼里迸射出无数淬毒的箭簇,将那人的后背射穿,以彼之血洗我的恨。
这恨同样堵在张一本的心口,化作烈焰喷薄欲出。气团击发的同时他亦腾身而起,宽大的脚掌下仿若踩着承仙的云彩,载着他万钧压下。悍然的掌风自携了啸鸣,雷厉威严,是天怒是佛狰,要世间的非道皆伏法。
厉英依旧不惧,散了衣袖露出一双铁臂,交击护在胸前,生受这一掌。
“日你龟儿七孙——”
厉英闻声而动,眼尾余光里仅偏见斜刺似有团深色的物什自下射来。他以为是暗器,无余力闪避,分出一臂挥挡。却仅得几声湿腻的闷响,随后被不明之物糊了一脸。
适时,张一本的掌力与他正面相接,磅礴的气泽层层荡开,横生了邪风,吹迷了谷奕人的眼。他捉袖挡一挡,视线顺着袖口窥得番情势,就见张一本压着厉英重重撞落地面,巨大的震响带起尘沙,乘着劲风的余威又扑人满头满脸。
待抖落一袖灰,谷奕人定睛再看,不由愣住。厉英裹了一头一脸半身的血污,挣扎着侧过身又吐又呕,吐自己内伤之下翻涌而出的心血,呕膻臭扑鼻压不住胃里的搅动。红的黄的囫囵的半化的,酸腐的气味跟血臭掺和到一起,愈加难以形容。
谷奕人缓缓扭动脖子看向仙客居破落不堪的二楼栏杆边。
咚——
一只木桶砸落下来。
“呸——”毕小宝手背轻轻拍在后厨大师傅扎实的大圆膀子上,示意他让至一旁,两手叉腰朝下啐口唾沫星子,“猪就是猪,装什么狗?猪血送你上路,这就是小爷的回话。大丧祭,圆圆,杀猪!”
“且……”
厉英方张了张嘴,张一本二话不说起脚飞踹。高抛重落,直将他踢出十丈远,摔得四肢扭曲五官流血,三魂离体七魄逃散,勉力咕哝出几口带血的残气,扥不住蛛丝悬系的纤弱命脉,半息没接上,死了。
人死自然得装殓,得好生供香祭拜,可外头这个是没人理的。
谷奕人看着飘扬在曾经堂皇而今破落的仙客居大堂上的灵幡,看着那具无论怎样小心擦拭仔细拼凑都补不全的烂了脸的身体——白衾盖住了不堪,只许人凭过往的回忆想象,想宝泉如何笑的,如何说好话行好事待好客——他突然呆不住了,扭头跑到外头街面上。
平日热闹的街市这工夫也萧条得厉害。商户们人人自危,早早上起门板歇了生意,走街串巷的小贩也不往此间走了,情愿绕道他处。谷奕人的目光顺着店门口的碎砖瓦砾看向远处,街上有被人踩踏的布鞋,谁家女儿掉了簪花,竹篮箩筐,果蔬纸屑,最后望见了躺在破烂上的厉英。
他多恨这个人呐!可又矛盾地觉得他可怜,可悲。
一个时辰了,没人来与这人收尸,敌人或者同盟都记不起有这样一个人,任他暴晒于正午的日头下,臭了,烂掉。
回头看一眼素烛白纬的灵堂,谷奕人深吸口气,两手扶腰预备返回去。走到门里顿一顿,挠挠头,却还扯了块衾布跨出来,径直去到死人跟前看似随意地盖一盖,摇摇头,走开。
本想还回去罢,坐坐,看看,守着。抬眼正看见一人牵着头花驴狼狈跑来,尚未到门前,驴背上滚下一小妇人,落地膝头一软,爬起来踉跄跑两步又跌。牵驴的小伙儿在后头又要稳住畜生护着留在驴背上的小儿,嘴里头着急喊:“嫂子慢着些,勿要跑,哎呀……”
门里即时奔出几人来,谷奕人认得是后厨洗菜的佣工、跟宝泉最要好的堂倌儿,后头跟着胖墩墩的张一本。
掌柜出来晚到得快,伸手挽住了又将摔在石阶上的妇人,臂下托一托,扶稳了。妇人抬起头,是一张慌乱失神的面庞,认清了眼前人,倏地垮了眉眼,哭一声:“是真的呀,真的没啦——”
张一本垂眸无话。
妇人再哭:“这是为啥呀?好好地,为了啥呀?”
谷奕人无需猜测,他明白的,这是宝泉的妻,是他的亲,亦是他遗下的孤寡。
驴背上的小儿也跟着嚎啕哭起来。
这一场悲伤终于真真切切地降落到了每个人心里头。
当傍晚的余晖烧红了西天,毕小宝在后厨跟大师傅一人一把斩骨刀,争一句便在砧板上剁一刀。
大师傅声沉意决:“一道走!”
毕小宝刀比人狠:“不想干了滚球的!”
“那就都别走!”
“不走等连锅端啊?”
“让他走!”
大师傅拔起刀来指向孤零零立在檐廊下的桑酌。
仿若响箭入云号令莫敢不从,仙客居活下来的伙计齐刷刷看着桑酌,眼神俱是冷漠的,连恨都不屑递出。
毕小宝提刀连斩:“脸!脸!脸!”
大师傅略微犹豫,再剁下一刀:“命重要!”
“没了这道脸面,怎么安身立命?!”
一刀斩得深,需双手握柄力撼,拎起来指天指地指过人面一张张。
“我能活着是因为仙客居,豆干白死了也是因为仙客居,你们留下来有钱赚有饭吃有人敬着畏着都是因为仙客居,这仨字是招牌是脸面是我们所有人的身家。江湖认的不是我不是你不是我们,他们认的是仙客居的东家,是这座楼!它是活的!养我们的命,也吸我们的命,离了它,我什么都不是,你们什么都不是。就是外头那个路倒尸,是狗!”
四下一片静默,唯闻前头隐约的啼泣,凄凉无望。
“不想走的把生意看好了,想走的找圆圆结工钱。”
掼刀以结,毕小宝干脆地离开。
大师傅猛地叫住她:“非要争?”
毕小宝留步,未转身。谷奕人看见她眸色冷厉,话亦狰狞:“不争回来,日后谁还服我头顶的招牌?不争,是个两条腿的都敢欺我辱我害我杀我,孰可忍?爷就是要报仇,要雪恨,要他跪下来把自己拉的屎给舔干净!爷在江湖,怕,我还不来了!”
毕小宝不怕,张一本不怕,谷奕人怕不能够尽兴。
张一本劝他:“谷当家比我们有余地!”
谷奕人撇撇嘴:“若留了余地,如今我就没兄弟,没朋友,没你这个不留余地的狐狸精跟我说可笑的余地了。”
便走了,拉帮结伙,车马载欢,敲锣打鼓走出这座固守的楼。只为了有朝一日,还回来守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