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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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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一切如故,张一本依旧是个胖子,仙客居依旧是鹤壁城里最贵的酒楼,毕小宝依旧逼着谷奕人休妻再娶,前日的杀机仿佛一场错觉,前夜的交心同样好像仅仅是谷奕人自己发的梦。
他亦说服自己当那是梦。没有托付,没有一个漂亮的人和他漂亮的眼珠子,没有无能为力的遗憾和愤怒。
在此之前,谷奕人对世间的武艺俱是充满向往的。他师出无门孤魂野鬼,脚程快是逃命练出来的,拳脚硬是打架拼得来的,他拥有的一切都是偏是野是不成规矩的,一如他这个人。可他其实十分羡慕那些有规矩的人,有人教有人管,有人来心疼。
现在他知道了世上原来还有武艺是不但伤彼,更伤己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舍弃?为什么还要拼命地去送命?谷奕人想不通,也不愿想通。
已经过去三天了。谷奕人和张一本都没再提起那夜的对谈。甚至张一本更显得回避,使得谷奕人总难有机会与他推心置腹地说说话。这实在叫不擅长心里头存事儿的赌棍很感恼火。
整个早上他都抱臂坐在仙客居二楼尚未修复的破栏杆边上,瞪住眼前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的忙碌,跟所有人别着气似的虎起张脸,偶尔又出神。
堂倌儿宝泉留心着他,不免有些担忧。
这人是仙客居的老伙计,两年前谷奕人来时他才升的一等堂倌儿,春风得意,却正逢谷奕人的结义兄弟石小碾遭人追杀,买卖没顾上周到,眼看着砸了不少杯碗盘碟顺便把窗户撞烂了。巧在,便是如今谷奕人待着的这一扇,也照样断了栏杆,可谓命运多舛。
宝泉自然是不怕谷奕人想不开从破掉的栏杆跳下去的。一则他有信心凭谷奕人的身手应该摔不死,再有就是被东家逼婚绝对乃天上砸下金元宝的好事儿,纵不情愿也不至于寻死觅活。于是乎宝泉以为谷奕人坐在那里沉重了半天愁的是彩礼,他觉得斗财力,谷当家恐怕只能倒插门了。
他哪里想到人家愁的不是钱,是命;脑袋瓜里惦记的并非美娇娘而是美男子。
诚然在谷奕人那双刻薄狭隘的眼睛看来,堂堂仙客居的东家离着美娇娘尚差二十年的韵味,充其量是个小蛮妞,个儿头小心眼更小。他还是喜欢自己媳妇儿。他也开始想念有媳妇儿在的家。
想念这件事对谷奕人来说十分生疏,以至于离家之前他从来没有预设过自己会想念,会不舍,继而归心似箭。过去太长的时光里他总是一个人,独自面对世态炎凉犟头倔脑地长大了。他心里也有惦念的人,但都不足以令他停下。直到成了亲,直到这次还跟以前一样自以为潇洒地奔赴了江湖的是非恩怨。头一次,谷奕人感到了心虚紧张,怕自己回不去。也突然理解了张一本的托付。
那是知死却向死,无法回头,无可奈何。
谷奕人猛地站了起来。
宝泉正捧着一盘糕点殷勤地凑上来,冷不防惊一跳,差点儿被谷奕人碰翻了托盘。他将托盘高举过头顶,人向后仰,心有余悸地探问:“谷当家丢了啥要紧物什?”
谷奕人抬手揪住他前襟拽过来鼻尖对鼻尖,恶狠狠问:“胖子跟你家板儿爷认识多久了?”
宝泉心头咯噔一下,暗忖:“谷当家莫非是在吃醋?吃掌柜的醋?”遂挽张包天包地包生儿子的神棍嘴脸给谷奕人保证:“您放着心!发小,亲兄妹似的,没别的事儿。不然岂能便宜外人?还用磨蹭到今天?”
谷奕人瞪他:“我放什么心?小爷有家有室!”
“男人未必一家一室嘛!”
“呸,小爷不讨小老婆!”
“是不能再讨小的了,一个够了,该放个大的在家里。”
“小爷家里的就是正房!”
“哎呀,东房西房都是正房!”
谷奕人气结,呆立当场,好一会儿方才缓过来,指着宝泉鼻子咬牙道:“一等堂倌儿是吧?本姑爷降你当马倌儿,天天扫马厩,铲屎!”
可怜鹤壁城第一堂倌儿,想不到自己马屁会拍漏,径直拍碎了前程。这事实震惊了他,将他打击得身心俱创魂飞魄散,活活给吓僵了。
回过神,哪里还见人?早跑得没了影儿。
而就在宝泉哀悼自己堂倌儿生涯即将断送的工夫,谷奕人已兔走鹘落般窜至楼下柜后张一本算账的小间里,堵着门低声质问:“干嘛不娶板儿爷?”
张一本愣住。
谷奕人俯身逼近,眸色深深:“你明明,那么喜欢她!”
嘭——
巨大的声响携着碎砾烟尘自上而下扑落。
这一回没有凶徒从天而降了。陨星般硕大的圆石被架设在城外小丘上的硕大投石机远远甩进来,仙客居恢弘的屋顶顷刻破了个大洞,横梁都遭砸断。劫后余生的食客与伙计望着顶上乍开的天窗,全骇得四肢发软,有人干脆跌在地上尖叫,已是无力逃跑。
巨石洞穿了几层楼板,径直掉在底楼柜前,似计算好的一次示威,恰避开了张一本和谷奕人所在的小间。惊魂待定的两人目测了石头的径长,圆得并不规整,最宽处约有丈幅,巨石下端沾着迸裂的血浆,死死压住破碎的残肢。谷奕人辨不出血肉模糊的肢体所属谁,但他认得那只衣袖,认得虎口上生着的特别的黑痣。方才这只手的主人还端着一盘糕点特来孝敬,还嬉笑着与自己打诨。他挺乐见谷奕人成为这间酒楼的新姑爷,也十分热爱堂倌儿的工作。
“日他娘咧……”谷奕人怔怔地看着宝泉那具无全的失身,只觉死亡何其荒谬,毫无道理。
“日、日咧——”痞子赌棍倏然目眦欲裂,咆哮怒起,向外跑去,“直娘贼,腌臜货,爷爷要你们的命!”
他不顾一切要去寻仇,去城外找那群看不到的刽子手,用他们的命填埋自己的缺憾。即便,他压根儿不知道那座机械背后的操控者长着何样面孔姓字名谁。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更痛,更戾。
闻声回头的一霎,谷奕人眼中映现的景象不亚于坠石砸落所带来的震撼。
那是一尊独力擎天的鬼神,双臂揽抱箍住了想要压垮地面所有生命的巨石,一点一点托举过头顶,奋力向上抛掷。何处来何处往,巨石摆脱了自身重力的拖拽仍自破洞口升空,呼啸着冲了出去,去天高云阔的极限。却终于放缓了速度,顿一顿,又将陨落。
就在巨石穿过洞口的刹那,谷奕人目送张一本直如钻云的箭矢般亦蹿射而起,追着巨石而去,于半空堪堪截住其坠势。他的双臂展开来,仿佛要奉上一记慷慨的拥抱。又好像蝶灵振翅,以身相承,载住了灭顶的灾劫。
猛然的扇动释放出巨大的气团,狠狠击中了巨石,竟叫它当空起旋,搅动流云,凝聚成明露附着在石头冷硬的表面。
谷奕人立在残破的楼外直愣愣仰望,错觉正目睹一场神迹。是谪居凡尘的圣者怒降天罚,替天行道。
聚力的一拳不留半分余地,尽数撞在巨石表面中心的点上,赫然烙上半指深的拳印,更将它推高推远,于空寂的苍穹下又划一道悍然的弧虹,爆速飞向远方。越过重重屋脊,越过街巷市集,越过城郭上的旗幡,啸鸣着坠落在山林间。
“夸娥移山,万无一失确实无失,名不虚传!”
张一本稳稳落在楼顶破洞的边缘,狭目半启,冷睨住未塌的瓦顶飞檐角上立着的身影。
“难怪牧大师的图册叫外人得了去,门下出了内鬼,怎么善治堂不造车,转行做采青的相家了?”
来人摆摆手,笑假意也假:“身在江湖总是倚好墙头有靠傍,不得已,不得已!”
张一本恍然:“噢——原来不是财薄,而是志穷,可惜,可惜!”
宽大的袍袖倏然鼓涨,兜住了劲风里的猎猎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