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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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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天晴,顺风,帆张满橹摇开,若昼夜不歇,日行可达千里。
鲸洲的船体两侧各有八支橹,每支需五人合力摇动,全速行驶便有近百人的橹手通力配合,半个时辰换人,共四批。再有带缆、帆手、望更、操舵、杂工等等,谷奕人粗算算,这船上的水手绝不下五百人,不禁再次悲叹自己的贫穷。
获救登船,张一本浑浑噩噩醒过片刻,其后便一直昏沉沉睡着,还反复起热。大船携得有医者,到底不比岸上药草所需齐全,只能尽人事了。
毕小宝始终寸步不离床边,上船以来未见出过舱门。再者她本也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晓王燎背叛以及作计诱捕他的始末,于是谷奕人带头,气不顺地把关小鸺堵在舱室里“严刑逼供”。
彼时,桑酌本人已现身,不过前一日出城的确实是关小鸺本人,并非桑酌易容假扮。而桑酌则藏在关小鸺的随行者中,先一步被送上了鲸洲。
当然谷奕人等最关切的还是王燎究竟因何反水。
关小鸺可怜巴巴地被挤坐在墙角,收着肩膀叹了口气:“唉,你看他危急时刻还想着救人,可见得是被逼的嘛!”
谷奕人赌气,还在拼命把他往里挤,咬牙问:“所以雪澄拿住他什么把柄了?”
关小鸺脸都快贴舱壁上去了,捏着哭腔道:“不是雪澄!哎呀,他是毕老板的手下,有把柄也是仙客居里的人知道得详细。毕家那些日批哈怂的龟儿子纯是为了讨好雪澄,就逼那么个老实人来杀桑楼主。”
“把柄是啥?”
“他是逃犯,二十年前当过贼,失手把人家苦主给害了。一个老妪,争抢的时候被他推了一下,老人家摔得不巧,太阳穴磕在桌角上,当场就没气了。他跑进仙客居,老东家问他为啥要偷。他给老东家跪下,说喜欢的妮儿要被家里卖给有钱人家当妾,他给不起彩礼,想跟妮儿私奔。私奔也没钱,思来想去就动了歪脑筋。想不到头一次干坏事竟杀了人。他没别的恳求,只想老东家能可怜跟他一道亡命天涯的妮儿,把她藏起来,然后他自己就去找衙门投案了。老东家当时没答应,先给他关了起来。过一天又提溜出来,跟他说他求的事办不成咧!妮儿听说他要投案,觉得没指望了,干脆把自己吊死了。”
听到这里谷奕人彻底愣了,心里头顶不是个滋味儿,可又说不上来是非曲直,就是眨眨眼,又眨眨眼,忽觉得鼻子痒。
“不对!”他吸吸鼻子猛地掐住关小鸺的脖子,“心上人都死了,他还留在仙客居干嘛?”
关小鸺被他晃得舌头都大了,口齿不清地喊:“老东家说老妪的命算王燎头上,妮儿的命还得算他头上,他去投案落个死罪忒是便宜,不配!不如替人卖命积点阴德,也好帮自尽死掉的妮儿抵消些业火,叫她早点去投胎。”
谷奕人停下来,脸上表情都歪了:“什么鬼话?王燎就听啦?”
关小鸺大口喘气,不忘白他一眼:“不然咧?所以我说王燎老实嘛!”
老实地信了斯人已逝,信眼前的江湖人有义有德,信自己能将前半生的罪孽统统偿还。
“可老东家什么人?他连自个儿闺女都当个物件儿摆弄,玩弄一个失足踏错的老实人替自己白白卖了二十年的命也是轻而易举。
“对啊,你猜着了!妮儿没死,还嫁人生娃好好过日子了……不是妮儿丢下王燎了,老东家缺德,也骗妮儿说王燎犯了死罪,只能躲到关外去。当时王燎就十六七,过几年回来,样貌也变了,案子也久了,不会有人认出他来。至于妮儿,她当然可以跟着一起去。不过女娃子出远门总是不方便,关外的人也跟咱中原的脾性大不相同,野得狠,忒危险。不如留下来等等看,等得着便团圆了,等不着总还能嫁人的,可不比流落关外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强些?你看看这个生意人嚎,奸商,人话鬼话掺着说,活该他没儿子!”
话音方落,面前的桌子就被掀翻了。
关小鸺一惊一乍:“哦哟哟,我听圆圆讲完都气煞了!你说王燎是不是瓜?被骗了二十年,妮儿也跟了别人了,好么,为了他们一家大小的性命,他居然肯跑来当内奸。唉,黑火的引信早就被他自己拔掉了!他就没想把我们都炸死。掉进海里之前他就咬碎后槽牙服毒了。可他得让人看见自己是被我们打死的,这样人家或许就信他没有把幕后头的龟儿子给出卖了,能放了妮儿一家。”
“啊啊啊啊——”谷奕人把凳子抡上舱壁砸得四分五裂,随后气急败坏冲出舱房直上甲板。有水手正泼水拖地,他凶神恶煞地把拖把抢下来,推着墩布头在空旷的甲板上卖力奔跑。
石小碾靠在舱门上静静地望着,由得他发泄。
桑酌牵着小桑佶立在他身后,视线越过他肩头也看向甲板上性情直率的痞子。
关小鸺蹲着身悄悄蹭过来,扯扯桑佶笑眯眯问他:“你怎认出我不是你爹咧?”
桑佶歪着头,笑得有些腼腆:“滢姐姐让爹爹别再唤她阿滢。”
关小鸺嘴一瘪,很是悻悻。
“还有,”桑佶忽凑近来,附耳小声道,“关叔叔比爹爹抱得稳,不会老要滑下来。”
关小鸺登时眉开眼笑,高兴地蹭了蹭桑佶鼻尖,更索性一把抱将起来原地转圈。小儿双臂展开着,好似展翼的雏鹰,越飞越高,越欢畅。
桑酌和石小碾冷不防被惊了一跳,但见一大一小玩得恣意,不免会心一笑。
如此平淡无奇地过了几日,张一本总算完全退了烧,病况见好。初初时候还卧床,众人——尤其是谷奕人,有事没事总要去探望。毕小宝定管是在的,但奇怪,近来她变得寡言了。不同于赌气使性的刁蛮,而是似乎有心要回避什么,在人前很是拘束。
并且,这拘束好像还是因张一本而起。
等到张一本能走能跑吃喝拉撒完全自理了,毕小宝干脆就不往他舱室里去了。有时连吃饭都叫直接送到自己屋,尽量避免碰见张一本。
谷奕人纳罕极了,当着众人不便追问,这天终于跟同样好打听事的关小鸺狼狈为奸,一个在甲板上口沫横飞地吸引所有人注意,一个瞅准机会揪起张一本溜到船尾进行了一番避人耳目的推心置腹。
无疑,谷奕人觉得凭交情,自己最适合做推心置腹的人。因为——
“他们都是小字辈的,咱俩是一家。”
张一本不解:“小字辈?”
“嗯啊!你看哦,小宝,小碾,小鸺,这不按辈排好了么?一个祖宗。”
张一本失笑:“那我俩是?”
“一啊!一本,奕人,一奕不分家,只要你不跟板儿爷一样喊我小薏仁儿,咱俩就是永远的好兄弟!”
张一本哭笑不得,只能由着他胡说八道。
见气氛融洽,谷奕人忽话锋一转,单刀直入:“你同板儿爷又闹别扭了?”
张一本笑容一凝,旋即趴在栏杆上讷讷道:“不知道!”
谷奕人牙疼:“啧,你俩的事你不知道?”
“我是说,我不知道她怎么了。”
“干嘛呀,这是?都哭得那么伤心了,还这样,就这样——”谷奕人比着毕小宝曾经的姿势跟张一本搂搂抱抱,被他好笑地挡开。
“我敢保证,她绝对真心!”
张一本颔首:“我明白!”
谷奕人一脸狐疑:“那是你跟她说什么了?”
张一本失落地摇摇头:“没有,我还什么都来不及说。醒来以后,她突然就不爱跟我多聊了。我也怀疑过,是不是睡着的时候说什么胡话呓语了,她也不回答,只叫我别多想。可我什么也没想,不知道该往哪儿想。就好像,”他垂眸略略斟酌,“我觉得她好像不想跟我在一起。”
“啊?”谷奕人五官又拧到一起了,“不不不,你等会儿,我领悟领悟!你是说,板儿爷吧,她喜欢你是真心的,挂念你也是真心的!但她不想跟你过,也就是她还打算这么没名没分地吊着你,是这意思不?”
张一本眉眼纠结,觉得这话仿佛是对的,又仿佛偏了一些。
“我想,她大概以为我活不成了,所以说那些话宽慰我。想不到我……”
“我呸!”谷奕人跳起来狠狠敲了下他的头,“什么叫想不到?不想你活着还盼你死喽啊?”
张一本委屈地揉揉脑袋,苦笑一下。
谷奕人就翻着眼重重地叹了声:“这人呐,永远都是死到临头记起来自己想要啥了!又或者别人弥留了,她才想着该巴心巴肺地诉一诉那个什么,啊对,诉衷肠!什么从前打死都不肯发的誓呀,过去怎么咬牙死撑对着干啦,阎王小鬼儿跟前全放下了!眼泪鼻涕一大把地说好话,拣对方爱听的说,是因为这样他能活过来?不——是!是因为心里头以为他活不过来了,再不说就晚了,再不说,就没人听啦!”
张一本低头想了想:“所以?”
“所以说给死人听的话,得你死了,它才是算数的。你活着,她还得跑,还得跟你绕着圈磨。赖皮反悔,不是她言而无信言不由衷食言而肥,全是因为她心里那个能跟自己过一辈子的人本来就是个牌位。她就愿意供奉着你,而不是亲亲热热挽着活的你。”
“所以?”
“所以你个二百五矜持个屁啊?麻袋一套轿子里一塞,我们一群人给你证婚,赶紧抢亲去别磨蹭了行不行啊?特么小爷还等着你给我生个儿媳妇呢,你倒有工夫瞎琢磨,快滚去找板儿爷!”
张一本被推搡着回到了前头甲板上,又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被谷奕人一脚踹向毕小宝,猝不及防跟她抱了个满怀。
“欧——”谷奕人带头起哄。其他人固然犹豫,船上的水手们却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管它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先哄一波再说。
张一本大病初愈,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不说,面色也还带着病态的白。叫谷奕人这番赶鸭子上架折腾得尴尬不已,低头觑见毕小宝一脸阴沉,愈加无措,手都凉了,蓦觉眼前一阵发白,足下打了个跌,险些栽下去。
关小鸺瞧得仔细,及时上前将他挽住,关切道:“如何?”
张一本双睑低垂摆摆手,抿着嘴一言不发,看起来着实不好。
这下所有人都意识到异样,喧闹声倏地收止。谷奕人知道自己闹过头了,刚要过去搀扶,不想毕小宝先一步攥住了张一本冰凉的手,很是忧虑:“怎么了?哪里不妥?”
张一本缓过来些,抬眸浅浅一笑:“不妨事!风吹久了,有些凉,我去加件衣裳。”
言罢欲回返船庐。
毕小宝如何放心?挽着他一道回去了。
关小鸺本想趁机揶揄谷奕人一番,扭头看见他一脸奸笑,顿觉蹊跷,便也桀桀怪笑着凑了上来。两个坏痞碰了头,绝无好事。
然而直到鲸洲顺顺利利地驶进浙东海域,倒也未见他二人又搞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来。
靠岸登岛,喜见前来接应的竟是多时不得消息的天颖楼副楼主堇漩。故人相逢,堇漩拉着阿孟的手亲热地叙话,许久都不舍得放开。桑佶更黏堇漩,拿各种船员水手逗他的小零嘴塞给堇漩,告诉她哪个哪个好吃。
当日十里亭前袭击众人的天颖楼绯组俘虏统统随船押到,叫阿孟生擒的妃衣女子乃绯组副使,名胭凝。今番瞒着正使越权调拨人马行此鬼祟,其实并无大的利害,只为女子痴心错系了雪澄。
“他笼络的女子何止你一人?水裔社螭璃甘为先锋,替他挑了杭州杜家,不自量力!你可知杜家的姑爷是谁?”
胭凝心如死灰:“我知道!我也劝过他。江南三省,凌家三代都未敢称霸,绝非是凌家没有野心。这三省之地看似各家散漫,但每家势力其实都盘根错节。夏家、杜家、沈家、沐昀阁,哪一个都牵扯凌家。凌容宁早已经把手伸进江南了,他靠的不是武,是人情。他立誓十年不问江南也并非退出争夺,而是夏杜两家的后辈羽翼渐丰,他们要飞,凌容宁便许他们飞。叫他们自己去定一个江南王,胜者才有资格承他的情,继续做他的盟友!”
奈何雪澄太急了,要的太多却看不透彻,终将满盘皆输。
唯慨叹胭凝聪颖,参得透江湖诡局,到底没能走出情牢捆缚,白白为伊牺牲。
阿孟摇摇头,言语无益,只与她拂去了腮颊上的泪水。
一番艰难险途终走到头,情意太重言语太轻,便统统交托给一声“后会有期”,就此分道扬镳各自珍重。
目送阿孟夫妻和天颖楼一行人离船远去,毕小宝恍惚甲板上不见张一本。她沿着一侧船舷慢慢走向船尾,果然在舷梯下找见了人。
张一本似乎累了,背倚舱板坐在地上,合着眼安安静静的,睡沉了一般。海上的风吹开了散落在他脸颊上的发丝,天光未暗月已明,清光落在他面庞上,白得剔透,玉一样精致。
毕小宝呆呆地立了好久,才收敛足音小心翼翼走过去,挨着他坐到甲板上。她双眼用力看着前方,只拿手指轻轻碰触他的手背。
有些凉!
“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吧?”
没有人回答她。
“你做得很称职,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依旧只有毕小宝一个人自说自话。
“假使,我说假使哦,不是一定!假使以后我不高兴发脾气的时候再也不乱打你出气,不会动不动就赶你走,你现在是不是,是不是,是……”毕小宝眸光一疼,哽咽了,“能起来跟我说句话吗?”
“可是,说话很累呀!”
毕小宝猛地转过脸来,看见月光下一张熟悉的笑面,虚弱但真挚,一只眼打开了细微的缝隙,浅淡的瞳仁正依依望着自己。
“圆圆!”
毕小宝无所无忌地投入张一本怀里,揽得那样紧,仿佛松开手就将失去。
“对不起呀小宝!我刚刚,把万无一失的功力全都废了。以后,我再也做不成你的圆圆了。”
毕小宝瞪起眼:“谁说的?咱后厨缺吃少喝了?让他们做,尽拣你爱吃的,喂不胖你我跟你姓!”
“嗤——咳咳——”张一本笑一声咳几下,喘得厉害,“胖了不好看,没人要!”
“我要你!我要你!我就要你!”毕小宝终于在大起大落的情绪中丢盔弃甲,放声哭嚎,“我不喜欢胖子,我就喜欢你这个胖子。别死,圆圆,我不欺负你了,别离开我!以后我管着你养着你,你永远都是我的圆圆!”
张一本柔柔地环着她,尽是笑,尽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