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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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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的楼船稳立在海面上,犹如一场幻惑的蜃楼呈现,庞大得好不真实。
远看已生惊叹,趋至近前恍觉其高峻的威压,在头顶投下一片悚人的阴影,好似巨兽张开了口,能将山海吞噬。
谷奕人仰着头仰到脖子酸,终于想起来发表感想:“我现在学老苦一样退出还来得及么?”
前一日大清早关小鸺就跑了。他干哭干嚎说自己只是送“货”的,不想掺和太深,便果然不掺和,撂下一句意义不明的“能者多劳”,领着自己的人麻利儿快跑,口口声声往凌家去讨辛苦费。
彼时谷奕人还大骂他不仗义,这当口,从没乘过大船没出过海的谷奕人莫名心生怯意。其后不短的时间里都将囿困在这移动的海上堡垒,人左右船的方向,船承载人的生死。一同进退,也一同兴衰,船是死物,同时亦是活着的。
他害怕如此强硬的不确定性,听天由命不再是浑噩的生活态度,而是不得不接受的古怪现实。
大船亦被赋予了名字,号“鲸洲”,船长乃金陵漕帮副帮主项杞年。今日乔装作艄公,驾艇候在码头边。当然此刻他在众人眼中最要紧的身份则是石大侠原配妻房和离后改嫁的新郎,也就是石小碾的后爹。
因此谷奕人愈加不想登船,他觉得大船太可怕了,船上的人际关系也太纷繁复杂了,他头疼。
可还没等他要求返回岸上,头顶倏闻滑轮嘎吱嘎吱转响,听声音滑轮尺径应该不小。仰首望去,赫见一只巨大的吊槽沿着船舷被徐徐放了下来。木槽弧底有耳,很像口双耳鼎,耳上扣着铁钩连滑索,才使得它能升来降去。
目测槽的内容大小,约能装下四五成人,也果然是用来装人的。
谷奕人死活赖着不肯头一批上去。他摽住石小碾大腿不撒手,咋咋呼呼:“好兄弟生死同,我不离开小石头,让女人和孩子先上!”
石小碾脸一黑,用力掰他手指。
谷奕人负隅顽抗:“我可是伤患,你别气我啊!再闹我晕死了。哎呀,好疼啊,我晕了!”
说晕便晕,手却半点没松开,气得石小碾也开始孩子气地掐他脖子推他脑袋。
艇内几人都忍俊不禁。意外桑佶倒没笑,自己从父亲腿上滑下来,扑到谷奕人身前扥扥他袖子,老气横秋道:“此情可待成追忆,谷哥哥,咱们容人追忆追忆,莫待日后惘然,快走吧!”
小儿话音方落,这一船人咳嗽的咳嗽扭脸的扭脸,石小碾手里揪着谷奕人发髻生生定住,谷奕人则张着嘴瞪着眼恨不能当下跳进海里去。
却到底没跳,转而抱起桑佶拉住石小碾,连滚带爬地翻进了木槽里。他还不忘招呼另一艘艇上的蒹蒹和未晰上来凑人数。
未晰一只手攀爬翻越十分不易,好在有王燎托着,里头石小碾再拉一把,好歹是将他与蒹蒹都接了过去。
原该往上升了,张一本忽提议叫毕小宝挤一挤也跟这趟走。
毕小宝撇撇嘴,不明所以:“多一会儿少一会儿的,你还怕这点工夫水里头再冒出人来?”
张一本莞尔:“算数嘛!”
“算什么?”
“算趟次。”张一本朝隔壁小艇投去一瞥,“这里剩你我、桑楼主、老王、阿孟姑娘和阿穆兄弟六人,你不上去,下一趟要塞下六个人恐怕吃力。你若跟这趟走,下一趟接上我们就成了,项副帮主自己能上去,是不是?”
项杞年捏着斗笠微一颔首。
毕小宝眉一挑:“你会不会算?跟你们走是六个,跟他们走也是六个,哪边不是吃力?”
张一本挤挤眼:“你同桑佶两人只能算一个。”
毕小宝神情一滞,登时涨红了脸,气得鼓着腮帮子,奋力站起,将小艇都带得左摇右晃。她也不要人帮,两手攀住木槽口,譬如上树一般灵巧地一挂一提,自己翻了进去。到里头便靠着边沿坐下来,完全看不到外头的情形,更不想看。
于是项杞年朝大船打了记手势,滑轮缓缓转动,带着几人稳稳向上升。下完了人,再度降落。
依然是桑酌所在的小艇先上人,及后项杞年轻盈跃到邻船上,将张一本和王燎也送进了升降槽。
滑轮嘎嘎吱吱地转动着,槽身沉沉悬在鲸洲的侧舷,走得缓慢平顺。
槽内拥挤,为了保持平衡,五人全都坐了下来,围成了不规则的圆。以桑酌为起始,顺时安排,依次是阿孟、阿穆、王燎、张一本。
张一本或觉疲累,软绵绵半靠在王燎肩头。俄而,忽听他阴恻恻道:“一对三,你确信跑得掉?”
王燎惊讶地张大眼,目光不可置信地落在自己被紧紧扣住的左手上。张一本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掌骨捏碎。
“掌柜……”手上吹箭掉落,王燎抬头,不由得战栗。
浅色的瞳眸天生了凉薄的气质,但丝毫不显得盲目,沉静而透彻,能将诡计洞穿。
阿孟和阿穆的表情都变得冷肃,就连桑酌也不复温文,眸色间堆满了戏谑。
王燎突然意识到:“你不是桑酌!”
桑酌歪着脑袋咯咯直笑,抬手在五官各处揉了揉,完整地剥下一张猪皮面具。露了相的真人,是向无正经的关小鸺。
王燎必定是困惑的。
张一本冷嗤:“防你,皆因你挡住了那枚暗镖!”
“难道不该?”
“不是不该,而是不可能!你不会武功,听声辩位的本事你压根儿没有。那枚镖来的方向跟火流星的方向是两道,除非你事先知道,否则车板遮挡的位置应在小宝的背后,而不是侧手边。”
王燎怔住。
关小鸺还要嬉笑着补上两句:“那俩小子可说了,听见响箭声儿一起,你就拿死人把他们埋了,就好像你知道天上会砸石头下来。哦哟哟,你又不是天颖楼的人,怎个晓得的呀?”
恍惚听不见滑轮响了,王燎讷讷抬头,船舷边密密麻麻铺满了弓箭手。毕小宝的脸也挤在里面,焦急又愤怒,隐隐的,还有一丝惧怕。
升降槽下孤舟一叶,项杞年已摘了斗笠,经年风吹日晒的一张黝黑面庞看起来刚毅果决。他振臂捏碎了舵桨,露出嵌合在内的锻钢鱼叉。他将鱼叉横担在肩上,昂然挺拔,丝毫不显得渺小,仿佛是他镇压住了海潮的蠢动,顺服地铺垫在他脚下。
王燎心知休矣,落寞道:“你为何不猜我的目标是东家?”
张一本也抬头看向船舷口,看毕小宝惶然的神情,无奈地笑了:“也是因为那一镖。你可以不挡的。不挡,死的是我;挡了,也无非让小宝对你多一分感激,就你的任务而言,有些多此一举。”
“你未必能赶到!”
“我当然会赶到。那一镖本来就是为我准备的,是小宝想替我挡,所以才站着不动。她自幼,耳力便异于常人。”
王燎苦笑:“是我辜负了东家!”
张一本难过地蹙紧了眉头:“我无意杀你。”
“但我必须死!”
“黑火!”
话音未落,关小鸺身形暴起,扑上来揪住王燎后仰翻出了升降槽。阿孟和阿穆齐伸手,遗憾均未抓住他二人。却骤见一道阴影箭矢般疾射而出,以比二人更快的速度直直坠落。
“阿万!”
谷奕人拦阻不及,眼睁睁目送毕小宝从船舷翻了下去。
她追着张一本,张一本捞住了王燎,竟能提劲一掌击落了与他纠缠的关小鸺,自带着人滚向了另一边。
项杞年飞身而上接住了关小鸺堪堪落定于艇内,不远处水面上连起重重的坠落声。项杞年甩脱双履,急急入水相救。
所有人都焦急等待水下的消息。不多时,水面浮出连串气泡,关小鸺下意识伏低企图躲避冲天的水柱。然而并没有猛烈的爆炸余波将海面翻起,被托出水面的是毕小宝。她大口大口地吸气,眼一时睁不开,胡乱在水面摸索,嘴里头喊着阿万。
关小鸺赶紧两手拨水,狗刨似的把小艇划靠上去。正将毕小宝往艇上拖,项杞年带着张一本也升了上来。
许是呛了水,张一本面色惨白气息奄奄,说不好就将断绝。项杞年凭经验先与他控了遍肺里积水,然而他咳了几声呕出些带血的海水,仍是合着眼不得醒转。
毕小宝两眼充血仿佛凶兽,翻过人来左右抡圆了扇他耳光,边哭边骂:“叫你别跟我回仙客居,你不听;叫你别练万无一失,你不听;叫你滚蛋好好活着,你还是不听。你从来就没听过我的!我求你别死别死,你从来就没听过!你眼里有我吗?我才是东家,你把我放哪儿?别装死,阿万你他妈给我起来!”
她下手十足十的力道,打得关小鸺都不忍心了,劈手将她双腕擒住,难过道:“瓜女子,莫打了,莫打了!”
毕小宝累了也疼了,跪在张一本身前哀哀啜泣,眼泪滴滴答,发上的水珠也滴滴答,像泪洗了身,填埋成汪洋。
“起来阿万,我带你回家,起来呀!”
泪串儿倏被冰凉的手掌截断,托上了腮颊。
毕小宝怔住,泪眼婆娑间窥见一抹笑意,淡淡地挂在张一本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