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魂归青丘 ...
-
九尾红狐的事情,真要追溯缘由,渊源已久。
然而说来说去,好似都与始作俑者共工有那么几分关联。
洪水浸山灭陵,青丘涂山自然无法幸免,山脚下浮骸满河,流尸数目需得以泽计量,其情其景触目惊心,用惨绝人寰什么的来形容,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而那时的藻夫人,还仅是一只小小顽狐,名唤红蛮,法力微弱到连人身都未曾修出,故而家园土崩瓦解之时,她不仅无法自保,还连累了姐姐红沅,为救她而命丧洪水。
幼小的狐狸死死地抱住浮木,在漫天的大水中放声哭泣,却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揽在了怀中。
救她的人麻衣如雪,眉眼温润,名唤康回。
他真是个极好的人,且待她更是好上加好,会在她哭泣时给她嘴里塞进甜甜的糖果;会把院子里总是追着她跑的老母鸡一掌击晕,然后拔毛放血,亲自烤来给她果腹;还会在她受到惊吓时用自己的麻衣包裹着她,温柔地捂住她的耳朵……诸如此类,太多太多,让她心生贪恋,欢喜地险些忘了姐姐的死。
那日她采来一株小小的红花,扒着房檐上想给他来个完美的惊吓,可是半掩的门后传来了几句闲话,就那么不轻不重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里面人称他为王。
原来他是这大荒北部君子国的一国之主,是水神共工的孪生胞弟。
她怀着被欺骗的愤怒找到了狐族的首领涂山葉,恳求她助自己修出人形,并授予涂山狐火。
涂山葉应允了她,却没想到她学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放出狐火,烧毁了整个君子国。
她把姐姐的死归咎到了每一个与共工有关的人身上,她要报仇,让他们血债血偿。
君子国远离尘嚣,独辟一隅,那里的人衣冠戴剑,温良和善,可狐火降临的夜晚,哀嚎惨叫却响彻了整个天幕。
红蛮看着远处青色的火海,自知罪孽深重,毅然决然地向天请罚,却不想天雷降下的同时,康回竟舍身挡在了她的面前。
那一刻,她麻木的眼底再次流出了泪水……
涂山葉与她有约,授予狐火之时,曾让她答应自己一个要求。而那个要求时机未到,红蛮只能暂时按捺了追随而去的自戕之念。
此之后又过了浑浑噩噩的500年,姜姓共工氏终于出现了最后一个首领,名唤榆罔。
榆罔资辨捷疾,闻见甚敏,在十方大荒的土地上迅速崛起,成为一方霸主。
那时候部落里内忧外患、千疮百孔,他在极其严峻的形势下称帝,用果断刚猛的手腕很快地解决了纷争,得到无数子民的拥戴。
而大荒西部刚刚成立不久的那个国度,称帝后的大禹也终于开始坐不住了。
姜榆罔毕竟是共工氏族,除了巩固王权之外,他势必还要出兵征讨颛顼的后裔,为死去的水神复仇。
作为大禹的妻子,涂山葉很快地找到了红蛮,告诉她,时机已到。
她给红蛮的任务只有八个字:托身宫院,匡正君心。
可红蛮似乎用错了方法——
因为对她的纵容娇宠,榆罔沉迷声色,不理朝政,国内形势江河日下,终被大禹一举攻破。
兵临城下的那一日,他将她哄睡着后,孤身一人来到城墙之上,面对着眼前的千军万马,不畏不惧,泰然一跃。
狂风吹落了他头上的金冠,吹散了他张扬的墨发,他只留了一句话给她。
他说,本王宁负天下也不负爱妃。
原来啊,他便是康回的转世,且带着前世的记忆,从一开始便知晓了红蛮的身份……
他配合她演好这场亡国的戏,且早已为她做好了打算。
他邃晓帝王权谋,深知凭大禹之势,他二人之间必有一战。涂山葉派红蛮前来,所谓匡正君心,实则只是说来好听罢了:身为帝后,她的私心,又岂是一言可以道尽。
而他无端造业,罪恶贯盈,为的也只是让红蛮在狐族与自己之间不必陷入两难。
因为大禹要的,本就是他的灭亡……
可榆罔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自己部落子民对红蛮的怨恨。
他们诛罚妖狐,说她十恶不赦,他们奉大禹为神,求他无论如何都要收服这祸国殃民的邪物,还十方大荒一个安稳太平。
被噩梦惊醒后的红蛮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血泊里,她抱着榆罔,像与康回初次见面那般,放声哭泣。
……
荒川河内,藻夫人低下头,手指轻颤,温柔地抚过姑射翰的脸颊,她说:“我知道的,翰此生,对我从未有爱,他早已与姑射卿暗中约定,只待取得长生之法,便将我交出去,惩以天道,已证帝王之名。”她说着,还不忘对九湮和木子杞浅浅地勾了勾唇,眸光安静,并没有她们所想象的凄惨悲凉。
“怎会不知呢?我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自欺欺人……”
藻夫人贴上姑射翰冰凉的脸,微微闭了闭眼睛。她想,宿命还真的是从未对她仁慈过啊,她在缚妖瓶里囚禁了千年,逆转时光找到了他,原来只是为了偿还曾经欠下的债。
这一世的他并不爱她,他爱的,只是她为他争取来的权利和地位。
而如今,他只是要的更多了。
“其实,翰想要的,我来给便好,本就无需旁人出手。”
九湮在一旁听得莫名,和木子杞对视了一眼:“你要给他什么?”
“烛君。”藻夫人看向她,笑了笑,“小狐此生作恶良多,如今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九湮见她眼中毫无生机,隐有觉察。
藻夫人道:“你既已见过我族首领,想必不会再亲手取我性命了吧……”
九湮点了点头。
藻夫人又道:“可我手上染尽了鲜血,又如何能活呢?”她摇了摇头,“烦请烛君替我转告涂山葉,狐族千秋一念,皆不知人心善变,但我从未后悔过。所以,她也应当学会原谅……毕竟我与她爱上的,千不该万不该是帝王,若是普通人的话,或许会有个美满的结局。”
她说完,粲然一笑,退后半步站直了身体,迤地的广袖罩衫上突然腾起了青色的火焰。
涂山狐火!九湮目光一凛,瞬间知晓了她要做什么。
既然得不到想要朝朝暮暮,那么修道悟法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一生极致,半世斑驳,她已然在这场情爱里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宁愿自毁元神,也会给姑射翰他想要的长生。
藻夫人轻道:“这狐火是涂山葉传给我的,想不到我此生却只用了两次,一次是为复仇,一次是为自焚。”
九湮愁眉苦脸地想了想,心中唏嘘不忍更甚,本欲上前阻止,木子杞却在身后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
“九湮!”他脸色苍白地弯下腰去,痛苦道,“罹落,罹落有动静!”
九湮手上一慌,忙转身先扶住了他:“怎会如此?”
“不,不知……”木子杞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双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哎呀哎呀!”九湮急躁地拍拍脸颊,脑中飞速忖度。自上次骨埙压制之后,除了在互换身体时,她的神识虚虚迷迷,似乎被罹落短暂侵扰过,这两个月以来再也没有感知过他的任何躁动……
怎会在此刻呢?
她双指探上木子杞的眉心,瞬间连通了神识。黑暗中,那双阖着眸子忽地睁开,血红色的笑意直直穿透她的思维,引发了无尽的共鸣。
她竟然……感受到了他的欢喜?且带着火烤般的焦炙,如饥似渴,又迫不及待……
看来,现下所处的这个地方,分明有什么东西,是罹落想要的!
九湮抬眸看向藻夫人。
青色的火焰如云似水,恍若无物,正将她的元神一点点剥离出来,温和地注入姑射翰体内。而火光中,她的发色也微微泛起了霜雪般的银芒。
狐族血脉皆是如此,一旦灵力耗损过度,便会青丝白发。
但凡大荒万物,论到极致,都逃不出一个情字。九尾红狐因爱生痴,曾舞花弄月赏尽荣华,也曾飞蛾扑火穿越生死,这些无疑都已将爱恨执念做到了极致,成为噬情嗜欲的罹落最好的养料。
只是……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杀她个措手不及,还行不行了?
九湮怒了:“罹落,卑鄙,只会突袭!”
木子杞靠在她肩上,手中阚炎刃一旋,眼看就要扎进心脏,九湮连忙眼疾手快地握上他:“不必强压!”她眯起眼睛,神识猛地撞上罹落,语气里带着一寸一寸的警告,“你现下要的,我姑且给得起。别闹!安心等候!”
话音刚落,来自神识的压迫竟然瞬间平复,木子杞捂着心口,瞪大眼睛看着九湮。两人都没想到会如此轻松,一时也都有些哑然无语。
“小藻。”
姑射翰的身体汲取了九尾红狐的元神,渐渐恢复了意识,撑起胳膊,惊诧不已地看着她。
藻夫人泪光恍恍地和他对望,三世云梦忽而一眼过乎:
他是康回时,唤她阿蛮,为她挡下天劫,身死魂灭。
他是榆罔时,唤她爱妃,拱手河山,送上亡国谥号。
如今他是姑射翰,唤她小藻,对她却只有哄骗利用。
可无论如何,她仍是喜欢听他叫自己的名字,那像个甜美的咒语,让她的灵魂有了实质。
“康回。”她用最美的姿态朝他微笑,“想不到这一世的相逢,会是你我永久的告别。”
犹记得那年隔世织梦,起舞伴君身侧,几分真情,笑看花灭,无论是被爱还是被欺骗,她所执着和追求的,终于可以彻彻底底地随烟而逝了。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可她早就回不去了,来时黑发,回首白头,虽是眉目如初,却已不见归路。
姑射翰,我许你长生,你可永驻此世,只是这世间再已无我。
……
姑射海岸,笙箫正在依依不舍地送别小岚。
涴绫跪谢笙箫,和小岚相拥而泣。这种母子重逢的画面容易让木子杞触景生情,他本不愿多看,可自从知晓了笙箫的真身后,他便不经意地带上了几分敬畏之心,目光凝在这姑射万民人人缅怀的神女身上时,炙热得好似可以流金铄石。
九湮在他们身后凝聚神力,脚踏萤光,凭空化出了一道直达紫荆岛的水门,安静地等候着众人。
笙箫送走两只陵鱼,抱着月半回到九湮身边,不停地踮脚探头朝她身后张望:“阿九,我们为何要走得这般急?”
“国主长生无恙重归王位,九尾之祸也再无隐患,你还想作甚?”九湮抱着肩,决定冷眼相待。
“嗯呐……”笙箫搓着月半的尾巴,扭捏道,“我是觉得,即便要走,也该和卿公子打过招呼嘛!”
“好,你速去速回,我在这里等你!”九湮道。
“真的吗?那我去啦!”
笙箫脚下生风,转身欲走。九湮平静道:“方才收到刑天传信,云翳神体受创,一直昏迷不醒,海族已然乱作一团……”
笙箫顿时踩了个踉跄,大惊失色:“什么?”
九湮皱眉:“好像是上次为了救你,强压了伤势……”
“不行!我得即刻回去看看!”她话音未落,人已一头扎进了水帘里,消无踪迹。
九湮摇摇头:“唉……我不过试上一试,还真是麻烦!”
“你骗她?”木子杞撑伞而来,神情惊讶。
九湮想了想:“半真半假的,算不得骗吧?”
“这……”
说好的从不虚言呢?
木子杞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总觉得自己每一日的相处都会对她有新的认识。
“九湮。”他忽然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垂头低语,“其实,我有一事,一直想要问你。”
“你说。”九湮见他这般,自己也觉得莫名忐忑。
木子杞咬了咬唇,严肃道:“姑射昭离开之际,你为何要给她一颗石子。”
九湮忙规规矩矩地回答:“我只是想告诉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真的没有半点乐趣。与天地同极同寿的,毕竟都只是顽石枯骨。”
木子杞立刻皱了眉头,态度强硬:“我不许你有这样的感觉!你和他们不同,你从不孤单!”
九湮闻言,瞪大眼睛看他半晌,突然弯下腰,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瞧你面色如土,还以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原来,原来就是这个事啊!”
木子杞不说话,绷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她。
九湮连忙收敛笑意,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从不孤单。”
“回去吧。”她笑咪咪地对他伸出手来,还是那一湾浅浅的邀约。
木子杞微怔一瞬,轻触伞下的辰光,攥上了她的手,第一次的,没有对阳光感觉到一丝不适。
夕阳如花,花烁如星,九尾红狐的事情结束了,可新的绮梦,或许才堪堪开始呢。
……
卿府。
院子里花容娇媚,唯有当中那棵白色樱木,转瞬成枯。
笙箫走后,空气里仍旧留有一种仓皇的味道,让姑射卿顿生寂寞。
“公子,姑娘走了。”
樱来到他身后,微微欠了欠身。可她面前的公子并没有说话。
樱又道:“是姑娘辜负了您。”
“她从未动情,又何谈辜负?”白衣的公子摇了摇头,轻轻呢喃,“既然离别是必然,那么早一些也未尝不可,反正,我早已习惯……”
他看着面前凋零的樱木,仿佛将一身的萧索落寞都融进了清冷的花色。
她来了,你才愿开。二十年来,只此一次。
他盼了这般久,终于盼得花开一树,却也盼得她叶落归去……
如今树下伊人不在,这段迄今难舍的旧梦,终于又要告一个段落了。
“我总觉得,即便是未曾相见之时,我便已在冥冥之中与她相识,只是未曾想过,待真正相识之时,留下的却只有相思。好在,如今相思尚可,若再多一秒,我把我会不顾及她的心意,将她强行留在身边。”
自夫人离开后,公子就一直站在树下,一言不发。此刻却突然说了这些,颇有些抛去过往挣脱束缚之感,樱不禁奇道:“公子,是打算放手?”
“怎会?”姑射卿转过头,突然笑了,“放不掉的,要怎么放?”
若真的能放,早便放了……
他回过头,看着一旁的石桌上涂山葉留下的神族信物,眼中绽出泠泠光辉。
“我所眷恋的,抑或是决意遗忘的,无论是阿娘,还是笙箫,都无可挽回地离我而去了……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世有无常之风,可破雾后才能见得月明之美。暂且先容她去吧,待我了却了那些旧事,自会以一个崭新的身份前去寻她!”
“笙儿,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