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九阴》莫祈湮

33、何谓长生

　　涂山有歌，万年传颂，词曰：绥绥白狐，九尾龎龎。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

　　说的就是上古神裔大禹与狐族首领涂山葉的故事。

　　早年间洪水漫天，鲧盗取神土息壤欲堵塞洪水，却被火神祝融围攻在了羽山近郊。

　　鲧不敌，战败。

　　祝融劝他，水之患，宜疏而不宜堵，此举只能强压一时，日后恐会带来更大的灾祸。话未落，洪水果真以不可逆转之态席卷而来，顷刻之间便吞没了半个大荒。

　　鲧痛心疾首，羞愤自尽。而禹作为他的儿子，自此临危受命。

　　禹认为，治理洪水，首要之事便是打通轩辕山脉。于是化作大熊，以身开山，却在重伤之后被涂山葉所救，与之相识相爱。

　　禹心怀天下，新婚四日便匆匆离去，涂山葉不忍见夫君受难，怀着身孕找到了他，与他携手治水，同甘共苦，终于还了十方大荒一片安宁的土地。

　　只是却不知，两人在这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引得涂山葉与大禹彻底决裂，携幼子伤心离去。

　　……

　　九湮将前尘往事快速叙过，看姑射卿神慌意乱一时间消化不了的样子，顿了顿，继续道：“姑射卿，你的家事我所知不多，本也不该由我道出，还是等你母亲来与你解释吧……眼下我们要说的，是你姑射的这位国师。看起来，她知晓的要比你这个当事人多得多，虽口口声声忧心你会老去，但我想，她忧得还是她自己吧？”

　　她说着，目光一转，冷冷地停在了姑射昭身上。

　　姑射昭早已心如死灰，迎着她的目光凄惨一笑：“是！我一早便知道！知道公子并非凡人，知道他只是被施术困缚了神力，所以成长老去才与这当世之人无甚不同……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原本就配不起他，知道自己不该生出这等妄想……可我不甘呐，我那般心悦于他，他却对万事都不闻不问，只日日守在樱园，守着那颗枯死的樱木。是那灭蒙鸟许多人，初来姑射，只见我身上有着公子赐的物件，竟就此错认了我。还有那柄权杖，力量着实惊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我不仅可以追上公子，我还能把他拉下来，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离我更远……”

　　九湮见她说起来竟没完没了，扭头道：“子杞，还要不要听她解释？”

　　“啊？”木子杞一怔。

　　九湮眨眨眼：“你不是急着离去吗？”

　　木子杞想了想，为难道：“可这位姑娘看起来伤心欲绝的样子，我们徒然打断，是否不太好？”

　　“有何不可！”九湮本是轻嗔薄怒，却愈听不耐，蹙眉道，“你听听她说的这些，不过就是那几句地位尊崇不容亵渎之言，可算了吧，那总也追不上的人！不要也罢！我最烦听这个了！”

　　木子杞：“……”

　　姑射昭有说这些吗？他脑子有些堵，干巴巴地回忆了一翻，总觉得九湮一脸愤然地吐出这些，好像是触到了什么心事，于是微微敛目，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闭嘴！没人在乎你的理由！”

　　九湮被他盯得心慌，扭头就是一声厉喝，制止了姑射昭的自哀自怨。

　　她撩起衣袖，露出一截明皙的皓腕，快速以手为刀自腕上划过，在木子杞和笙箫等人还未及反应阻止之前，已然将涌出的鲜血凝萃成一粒赤红血珠，毫不在意地递了上去。

　　“喏，即刻服下，你要的长生不死！”

　　姑射昭呆立在原地，惊愕不解，用狐疑的目光来回打量九湮。

　　九湮知道她的心思，嗤笑：“我若杀你，就跟碾死只臭虫一样简单，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姑射昭眼中重绽希望，有些怔然失语：“你，你真的，愿意帮我……让我长生？”

　　“算是吧！”九湮抿嘴一笑，眸色好像被这暗沉的天光染上了几分邪气，摆摆手道，“终归是你想死也死不了的那种，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或能比我都活得长久。”

　　姑射昭闻言欣喜若狂，忙将那血珠抢过来一口吞下。可就在那一瞬间，九湮却突然出掌击穿了她的心脏。

　　姑射昭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终于惊惧万分地跌倒在地，脸上穷形尽相：“你骗我？”

　　“你值得我骗吗？”九湮擦擦手，白她一眼，“不过是对你方才于海族不敬的一个小小惩戒罢了！看看清楚再说！”

　　姑射昭这才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胸前的窟窿竟已在瞬息之间悄然愈合，完好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她快速地摸过自己的身体和脸，不敢置信地颤抖起来：“我，我真的长生不死了？”

　　“满意吗？”九湮突然上前一步，俯身靠近她，“得不到姑射卿的心，你从来都不是输给了时间。我给你永生，希望你不会后悔……”

　　她语气低喃，好似带着某种魅惑，姑射昭心间一颤，却只怕她反悔，忙捂着胸口连连后退。

　　九湮站起身，俾睨不屑：“滚出姑射！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姑射昭连忙爬起来，逃也似得朝远方跑去……

　　“长生？怎会有如此可笑的想法呢？”九湮看着姑射昭蹙悚不已的背影，眸色又深了几分，“霎眼之间，唯有死亡才是最终的永恒啊……”

　　透过姑射昭年轻的容颜，九湮仿佛可以看到她在来日之后痛苦万分的样子。

　　在深深地体悟了人世无常，一个人走过十方大荒的孤独寂寞，在看着身边珍贵的东西一一远去，回首过往，却惊觉除了时间以外自己一无所有的悲哀绝望……

　　最后，她是否也只能寻一处洞穴，想方设法地陷入沉睡呢？

　　漫长的生命啊……远不如身侧有人片刻执手来得重要。

　　“姑射昭！”九湮突然叫住了她。

　　姑射昭脚步一顿，仓皇回头，看见红衣的少女正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素手一抬，准确无误地抛进了她的怀里。

　　“送你！”她道。

　　姑射昭取出一看，竟是岸边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子，不由道：“为何送我此物？”

　　九湮笑笑：“留着，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姑射昭不明深意，攥紧石子，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远处的白衣公子，然后沉浸在来日方长的喜悦里，痴痴地笑着走远了。

　　“九湮，这样真的可以吗？”木子杞来到九湮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嗯！”九湮点头，“没有权杖，她不过就是个普通人。好了，我们抓紧时间吧！子杞，取出阚炎刃。”

　　木子杞嗯了一声，虽不知她要来作甚，却还是快速地听从，将腰间的匕首摘下递了过去。

　　九湮没有接，直接握上他拿刀的手，身形一转，绕到了他的身后。她扬臂指天，阚炎刃在两人手中瞬间变大，刀气绯红，如天外一抹瑰丽异彩。

　　“子杞，我教你运刀。”她沉声低语，话落之前，已带着他画出一个奇怪的图腾，运在了荒川河面。

　　那图腾十分繁琐，九湮不知画得如何，本欲探头去看，却发觉木子杞的身形竟然挡住了自己大半的视线，索性反手一转，直接钻进了他的臂弯里。

　　她轻软的发蹭到了木子杞的下颔，让他的心忽然咚咚直跳，脑中也一时有些晕晕的，还没摸清楚这种悸动的缘由，又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突然划过了耳畔。

　　“闭上眼睛，跟我念。”

　　木子杞连忙闭上眼睛，掩住了眸中所有的情愫。

　　“心如出水莲。”她道。

　　“心如出水莲。”他跟。

　　“意似云中电。”

　　“意似云中电。”

　　“照烛四天下。”

　　……

　　“人道有亏盈，光明无昼夜。”

　　木子杞顺从地跟着她，将箴言一一吐出。第一次的，因为揽着怀里这个人，他丝毫不惧，且雄心万丈。

　　他想象着自己和她一起，化身成威风祥麟，所到之处万物复苏。这十方大荒里的所有生灵，都因为他们的气势不得不俯首称臣。

　　“此间万物，皆为吾用。”九湮看他似乎分了心，突然加重了语气。

　　木子杞连忙跟念，掷地有声：“此间万物，皆为吾用。”

　　“吾要这荒川，分！”

　　耳边听她此言，木子杞才终于明白了九湮要做什么。

　　原来，她是要分了眼前这荒川。

　　好的，他相信，即便她垂手站在这里，只要是她想走的路，就一定会有海水自愿为她分开。

　　他坚定地跟道：“吾要这荒川，分！”

　　话音落下的瞬间，果真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冲破了虚无，将眼前沸腾不息的荒川生生斩断。

　　滚滚沙河瞬间凝结，连风暴亦从荒川的尽头消失不见了。

　　深达万丈的水流于数息之间被排成两岸——

　　荒川河底，竟开出了一条通天彻地的大路来。

　　“阚炎刃断江分海，无所不能！”九湮在他怀里转过身，有些得意，“日后啊，我一定教会你更好得用他！”

　　“嗯。”木子杞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虽是紧紧地攥着刀，可刀尖却在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他想，她知不知道呢？

　　她用这样的姿势仰头看他，他只需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完完全全地将她揽在怀中。

　　可是，她又怎么会知道呢？毕竟，就在方才，她已经用这双素洁的手，带着他，不仅分开了荒川，也分开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迷茫与慌乱。

　　“太厉害太厉害了！”笙箫一手抱着月半，一手拽着姑射卿，欢呼雀跃地跑到了九湮和木子杞面前，“此等景色，蔚为壮观。我身为海族，却也只能在哥哥驭海时才偶有得见，但他每次都至少要施法三日才可，你们却连半刻钟都没用到！真是叹为观止啊！”

　　“行了行了！”九湮轻点她的额头，佯装不满，“云翳御海，是为大荒兴云布雨。所谋乃是降福消灾，济渡众生。你一日不诋毁他，心里就不自在吗？”

　　“嘿嘿！”笙箫吐了吐舌头，躲到了姑射卿身后。

　　九湮心情复杂地看了姑射卿一眼，似乎有些犹疑不定。

　　“那个……姑射卿，我方才说，你的家事本该由你的母亲告知，那你想不想见她一面呢……”

　　姑射卿琉璃般的瞳孔猛地一缩，颤声道。

　　“她，她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