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向彩云》SHUMENG

8、第 8 章

　　拖拉机从巨大的冰洞中徐徐拖出百米长的大网，密集的银白色小鱼在网中欢腾雀跃。白蒙蒙的水汽随着湖水涌动蒸腾而出，为了防止湖水重新冻住，穿着束腰皮袄、高筒胶鞋，戴着狗皮帽子的渔业工人们用高压水枪冲刷着冰洞周围。

　　“终于起网了……”

　　人群沸腾起来，扑棱着的鱼儿引起人们的欢呼。

　　正午时分，阳光明晃晃的，本该是最困倦的时分，所有人却都有极了精神。数不清的银鱼被捞到冰面上，又被手持“抄捞子”的渔工扬起，漫天飞舞的剪影中，许多渔工已经热得摘下了帽子。

　　当你身处其中，分享渔工丰收的喜悦，感叹自然慷慨的馈赠，你很难不为之动容。像民俗专家曹保明的《最后的渔猎部落》中写到的那样，你会感受到大自然在平凡的接纳你，又在生动地拥抱你。

　　热闹的人群中，一个红色小身影突然跑向乌伦珠日格，是住在彩云牧场的那个小男孩祺祺。

　　乌伦珠日格怕他摔跤，连忙迎上去，蹲下拥住他。

　　祺祺的脸颊在红色羽绒服的映衬下粉扑扑的，他搂住乌伦珠日格，扭头指着覆满冰面的银鱼。

　　“乌伦阿姨，这里太冷了，我家里有大鱼缸，我想把它们都带回家。”

　　“可是它们会把家里的凤尾鱼都吃掉的。”祺祺的妈妈也跑了过来，在他的身侧蹲下。

　　乌伦珠日格领会到祺祺妈妈的无奈，旅途哪里方便带回几条鱼呢。偏偏冬捕的时候会现场售卖，祺祺的妈妈只好努力打消他的念头。

　　“这些鱼儿在呼伦湖里长大，它们适应这里的环境，你看这个湖多大呀，也许你把它们带回家，养在鱼缸里，它们会不开心呢。”即使不忍心拒绝他美好的心愿，乌伦珠日格也只能柔声哄他。

　　祺祺若有所思，回到妈妈怀中问，“那我们家的凤尾鱼开不开心呀？”

　　“它们从小住在我们家，我们家就是它们最熟悉最舒适的地方，所以他们每天都游得很开心，是吗？”

　　“嗯，而且它们都认识我。”祺祺认真的点头。

　　祺祺的妈妈对乌伦珠日投来感谢的笑容，抱起他慢慢走回家人身边。

　　乌伦珠日格正准备起身，就见琚嘉昂弯下腰伸过手来扶她。

　　她仰头望他，逆光中，清瘦的身影更显挺拔。

　　乌伦珠日格将手搭在琚嘉昂的掌心借力站起来，可能是温度太低，蹲了一小会，眼前便有些花，她不由得闭上眼缓一缓。

　　从昨天到今天，琚嘉昂都在她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她时不时感到恍惚……

　　“看到祺祺，想起小时候被爸妈带去农场体验，我也是闹着要把刚出生的小羊带回家。”

　　琚嘉昂清冽的声音传来，乌伦珠日格好奇地睁开眼。

　　“然后呢？”

　　“他们没有同意。”琚嘉昂抿了抿嘴，露出一丝遗憾的神情。

　　“如果没有牧场，在家里养羊确实不太方便。”乌伦珠日格宽慰他，不过追忆起童年，她有着不同的经历。“我从小有很多羊，还有马，爷爷送了我一匹小马驹，我给她取名叫萨仁，是月亮的意思。”

　　琚嘉昂听完扬起了嘴角，接着她的话说，“因为在你心中，它们都是美好的、永恒不变的事物。”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以前是不是说过。”乌伦珠日格笑起来，她的眉眼极为灵动，说话声音软绵绵的，挠人心弦。

　　“你相信吗，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记得。”

　　琚嘉昂澄澈的眼眸中像是氤氲了一弯湖水，语气柔软得仿佛洒满湖面的月光。

　　“我总觉得，你特别像我非要带回家的那只小羊。”

　　周遭的喧嚣都像突然失了声，乌伦珠日格呼吸微颤，手心也沁出汗来。

　　她仿佛意识到了这次重逢的意义……

　　岁月带来了成长和力量，她心底也生出一股孤勇来。

　　这几年，在家人朋友的共同努力下，牧场经营的不错。初期筹备最艰难最忙碌的时候，谁也没有时间考虑其他的。直到生活走向平稳，无数个草原上寂静的夜里，乌伦珠日格独自一人站在星空下的时候，她都会清晰地感受到阵阵失落和沮丧。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乌伦珠日格也是这样认为的，她知道自己无力抗衡这一万多公里的思念。但是离于爱者，真的能无忧亦无怖吗？

　　她从来没有好受过。

　　心中情绪翻涌，乌伦珠日格深深吸气。琚嘉昂的神情那么真挚，似乎做好了所有准备，只等她的肯定。

　　乌伦珠日格问自己，假如给她一次拥有的机会，她会不会勇敢的捧住？

　　而这个问题，在五年的时光里已经回答过被千遍万遍。

　　若能被他爱上，她也是愿意奋不顾身的。

　　“你这样站在我的面前，说这些令我的心怦怦直跳的话，让我觉得世界好不真实。”

　　乌伦珠日格左手握成拳，轻轻击了一下琚嘉昂的肩膀。

　　她和以往一样拘谨的可爱，又带着些许亲密的俏皮。

　　琚嘉昂盯着乌伦珠日格看，莫名的觉得满足，他伸出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帽子。

　　“在彼此身边，才能感受到真实，所以我来了。”

　　“可是过几天你就会走。”

　　乌伦珠日格抬起头望他的眼睛，鼻尖酸酸的。她也诧异自己居然仍能如此理智的回答他。

　　她太紧张了。

　　琚嘉昂为她留下来或是带她走，都不是能顺其自然的事情，需要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能够接受脱离原本生活环境的重大转换。

　　乌伦珠日格舍不得把琚嘉昂留在草原。

　　草原再辽阔，也会困住他。

　　在她的心中，琚嘉昂清风明月般的气蕴只有江城、悉尼这样的城市能够滋养，正是和她不一样，才让她无比渴望。

　　“昨天我们讨论过的，年后一起去墨尔本？”

　　琚嘉昂心中也没有底，他不能确定乌伦是否想去澳洲，只能先邀请她去感受他所生活的环境。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考虑对方的意愿是最基本的尊重。能为适应对方，做到哪种程度的妥协，才需要自己作出决择。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回国的。

　　“其实我想的是，逛完你最喜欢的墨尔本后，我可以再带你感受下悉尼。”琚嘉昂吐露本意，目光专注的等待乌伦珠日格的回答。

　　即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建议和计划也是优先遵从乌伦的喜好。

　　“好。”

　　乌伦珠日格利落的回答。

　　当她听到琚嘉昂说没有去过墨尔本时，内心就已经被触动了。乌伦珠日格直觉地相信，他是想要将这个城市留着和她一起去。

　　就像他一直没有来呼伦贝尔找她，而现在他来了，这本身就被赋予着意义。

　　乌伦珠日格不再犹豫了，心底的声音告诉自己，她必须要赴这场五年后的邀约，才能够更坦诚的面对自己。

　　不久后一起旅行的约定，使冬日的阳光看起来更加明媚。

　　昨天，乌伦珠日格还能够克制住目光，不去过多地追随琚嘉昂的身影。但是现在，她不仅再也无法将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嘴角更是一直漾着无法抑制的笑意。

　　看冬捕本是一件热闹至极的事情，他们两个人并肩站在人群之外，对视中藏着心照不宣的秘密，万物仿佛都寂静下来。若能把时间定格，便是眼睛都舍不得眨了。

　　乌伦珠日格曾经以为，再站到琚嘉昂的身边她会流泪。

　　可是她没有。

　　她只想感谢长生天，一切比她所想象的还要更美好。

　　最美好的，不过是心有期待。

　　一场“冬捕”要经历十多个小时，出鱼是整个捕鱼过程中最繁重的体力劳作，晚上七八点，湖面温度下降到零下四十多摄氏度，捕捞队才能将几十吨鱼全部装车收工。

　　乌伦珠日格并没有安排太长的逗留时间。

　　一行人在呼伦湖边的度假村品尝了闻名遐迩的全鱼宴后，便驱车前往满洲里。

　　巍峨耸立庄严肃穆的国门，展示扎赉诺尔文化的猛犸公园，虽然冬季套娃广场不开放，这座边境城市仍然充满了魅力。

　　夜色入幕，华光璀璨，俄蒙风情的建筑都被镀上金色的灯光，如梦似幻。

　　晚餐预约了满洲里负有盛名的俄式西餐厅，许多用餐客人都是俄罗斯人，连服务员和厨师都有来自俄罗斯的帅哥美女，语言夹杂，十分热闹。

　　充满异国风情的环境和音乐，让人放松又享受，除了祺祺仍因下午看到的猛犸象群雕塑兴奋不已，其他人都有些疲累的窝在沙发椅里。直到美味的食物上桌，皇后沙拉，奶酪包，红菜汤，烤肉串，俄式碳烤香肠……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时悦悄悄地询问乌伦珠日格，“彩云，这样一趟行程下来能盈利吗？”

　　“盈利不多，但是很愉快。”

　　乌伦珠日格抿嘴笑着回答，她夹了块土豆片放进时悦碗里。

　　“盈利以夏天为主，冬天偶尔组织这种小型旅游团队，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享受。草原冬天雪后路况复杂，对驾驶经验要求很高，出行一趟不太容易，不过阿尔木他们超专业的。”

　　“彩云，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真好。”
　　时悦望着乌伦朱日格，目光中除了赞佩，还有些许迷茫。
　　“你一毕业就做着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并且做的那么棒。不像我，读完研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慢慢来，别着急。”
　　乌伦珠日格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我说服家人把牧场转向旅游方向经营的头一年，真的特别难。那会儿刚毕业，什么都不会，什么资源都没有，在好多人的帮助下，摸索着做到今天这个样子，才松了一小口气。”

　　她并不是将经历挂在嘴边的人，但是面对难得一聚的好友们，竟觉得不吐不快。

　　“我是真的很爱草原，我希望有更多人来感受这片土地的魅力，放下生活里的琐琐碎碎，被她的广袤所开阔。”

　　琚嘉昂目光深深。

　　乌伦珠日格的轻声细语下，藏着一股执拗又坚强的劲儿。
　　若她静静坐着不说话，你望着她，只觉得望见了一轮皓皎的圆月，温软柔和；若她告诉你她的所思所想，更令人心生向往，那该是怎样宁静又饱满富足的世界。

　　琚嘉昂的心中从未放不下过这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