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局编外人员记事簿》mnbvcxz的红红

8、第 8 章

　　秦承今年十五岁，在码头做苦力。
　　他长得和秦月娥有些像，也有些不像，一张俊脸被太阳晒得黝黑，眼珠子和肩膀头一样黑亮。
　　秦承的胳膊上已经有了结实饱满的肌肉，两只手能轻松拎着百来斤的大麻袋大步流星。
　　他一头一身的雨水，胶靴还沾着泥，粗糙的双手捧着油纸包好的桂花糕：“哥，快趁热吃。”
　　秦月娥爱怜地抚摸弟弟黝黑的脸：“去洗个澡，我今日得了瓶舒筋活血的精油，晚上给你揉揉背上的伤。”
　　秦承前两天做工的时候拉伤了背，可他年轻气盛不觉得疼，连个假都不肯请，还是天天去码头做工、
　　秦承小狗似的笑嘻嘻地在哥哥手心里蹭了蹭，和周明礼打招呼：“周公子，你陪我哥好好念书吧，我洗澡去啦。”
　　秦月娥垂首浅笑，细白如玉的手指缓缓拨开桂花糕上绑着的麻绳，似嗔似笑地埋怨：“阿承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这么大的雨不赶快回家，非要买什么桂花糕。”
　　周明礼说：“阿承是个好孩子，他心里装着你。”
　　秦月娥柔柔地笑：“周公子，那你心里呢，装着谁？”
　　周明礼脸皮薄，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小声说：“你。”
　　秦月娥心头一颤，嘴里的桂花糕都尝出了一点凄苦滋味，他轻声说：“周公子，梨园和八大胡同本就是一家，这些轻薄话我说得多了，你莫要当真。”
　　周明礼急了：“你什么意思？”
　　秦月娥垂着头，烛光映着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他说：“周公子，回去吧，雨就快停了。”
　　秦承洗完澡打着赤膊跑出来，短短的头发甩得到处是水，他边擦头发边茫然地说：“哥，周公子呢？”
　　秦月娥轻声说：“周公子回去了。”
　　秦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没带把伞就走吗？我给他送伞去。”
　　秦月娥苦笑：“周家洋行的小少爷，用得着你这把伞吗？”
　　周明礼气冲冲地走出大门。
　　早就和马车一起等在这里的下人忙迎上来：“少爷，上车吧，”
　　周明礼回头看，窗户上映着那个阴柔妩媚的倩影，他心心念念的人把他轰进大雨里，自己却在那里慢悠悠地吃桂花糕。
　　周明礼气呼呼地对下人说：“我不上车。”
　　下人急了：“小少爷，这么大的雨，淋湿了会得伤寒的。”
　　周明礼吼：“让我病死算了！”
　　他吼的很大声，确定屋里的秦月娥一定听得见。
　　可屋里的人扔在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烛花，看都没看他一眼。
　　周明礼站在倾盆大雨里站了半个时辰，终于被下人好说歹说扯到了马车上。
　　秦承蹲在秦月娥脚边，小心翼翼地说：“哥，周公子是不是哪里惹你生气了？”
　　秦月娥说：“没有。”
　　秦承茫然：“那你为什么要赶他走？”
　　秦月娥喃喃道：“咱们这种乱世浮萍似的贱命，和他们走得近了，只会招来灾祸。”
　　周公子那天淋了雨，回家之后果然大病一场，躺在床上半个月没爬起来。
　　秦承听说了周家小少爷重病的事，心里愧疚，回家扯着哥哥的衣角小声说：“哥，周公子病了，我们去看看他吧？”
　　秦月娥正在写字。
　　他小时候没学过识字，如今也只会照着葫芦画瓢，一笔一划笨拙地描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他写得字很丑，歪歪扭扭得像狗爬一样。
　　秦月娥和自己赌着气，说：“周家那高门大院，你以为是你和我这种人能进去的吗？”
　　那个大傻子真是个娇滴滴的贵公子，淋一场雨都病成这个模样。
　　秦承挠头：“可是……可是周家派车来接你了。”
　　门口，周明礼的贴身小厮正满脸堆笑地牵着马车：“秦先生，我家小少爷想你想的都相思成疾卧床不起了，您就去看他一眼吧。”
　　秦月娥说：“不去。”
　　小厮苦笑：“秦先生，我家小少爷过几日就要去西洋留学了。他病得重起不来，您就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让他见一见吗？”
　　秦月娥那张精致妩媚的脸顿时煞白一片：“什么……”他低柔的声音轻轻发颤，“周公子他……他要去西洋了……”
　　西洋在哪儿呢？
　　秦月娥只在一家洋行老板的办公室里见过一张万国航海图。西洋，就是和这儿隔着一片海的地方。
　　可是海那么大，比塞北到巴山的距离还要远。
　　远的看不见归路，看不见这辈子还有没有重逢的那天。
　　秦月娥心里闷闷的疼。
　　西窗烛火，彻夜长谈。
　　原来那一夜的不欢而散，竟要成了他们最后一点的缠绵温存。
　　秦月娥说：“我去。”
　　若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他至少要告诉周明礼，那一夜，他不是故意不肯给他送伞的。
　　周家老宅深院，四面八方九个门。
　　马车带着秦月娥从小角门进去，偷偷摸摸地进了小少爷的院子。
　　秦月娥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意见。
　　他也不想见到周夫人那张死气沉沉的阴毒老脸。
　　下人引着秦月娥进了一间卧房。
　　卧房里的门窗都关着，黑漆漆地看不清东西。
　　秦月娥皱眉：“为什么不开窗？”
　　下人笑得直哆嗦：“小少爷得了伤寒，医生嘱咐不能吹风。”
　　秦月娥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更为这场归期不知何日的离别伤痛，乖乖跟着下人走了进去。
　　背后一声巨响，房门猛地被关上了。
　　秦月娥吓了一跳：“你们什么意思！”
　　两个高大的仆人站在身后拦住他的去路。
　　前方，一个秀气的女人划亮了手中洋火，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一盏，两盏，三盏……
　　五盏灯围着他亮起来，照亮了整间房子。
　　这根本不是什么卧房！
　　秦月娥抬头，葳蕤的火光中是周夫人阴沉苍老的脸。
　　周夫人坐在酸枝木太师椅上，端端正正的像个老僵尸一样。
　　秦月娥见多了场面，倒也不至于惊慌失措。他说：“周夫人，打扰了，我这就走。”
　　周夫人拄着龙头拐，重重地敲在地上，苍老的喉咙中溢出一声浑浊的厉喝：“站——住——！”
　　秦月娥硬着头皮转身看着老妇人：“周夫人，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你不如让我走，省得我们相看两厌。”
　　周夫人苍老的皱纹在烛光下狰狞可怖，明明是个大活人，却偏偏像个索命厉鬼。她说：“秦先生，我昨日读了一卷经，你可有兴趣听一听？”
　　十几个高壮的下人围过来，防止秦月娥逃跑。
　　秦月娥额头渗出了冷汗：“周夫人……”
　　周夫人薄薄的唇哆嗦着扬起一点阴森森的笑意：“那经书上说，那些靠卖皮肉勾引男人为生的贱人们，死后就会堕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秦先生，你害怕吗？”
　　秦月娥害怕。
　　他不害怕什么生死轮回，他不害怕什么畜生道。
　　可他害怕这个半人不鬼的老妇人，他害怕这间阴森森的房子。
　　秦月娥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周夫人，我该回去了，我……我的弟弟还在家里等我……”
　　周夫人尖锐的声音穿透耳膜：“你不害怕吗！秦月娥！你扮着女人的模样勾引我的儿子，你就不怕下森罗地狱永世堕入畜生道吗！”
　　秦月娥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周夫人脚下。
　　周夫人笑着，像一个慈祥的老人那样轻轻抚摸秦月娥的头顶：“别怕，别怕，我帮你。我帮你洗净污垢，我帮你再世为人。”
　　秦月娥颤抖着：“夫人……夫人你要做什么……夫人……不……不……不！！！”
　　周夫人被侍女扶着起身，笑盈盈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她的儿子今天要出发去西洋留学，她要快些去码头送送儿子。
　　身后，阴森森的屋子里，响起秦月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周夫人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说：“这声音让外人听到像什么样子，给我把他的嘴堵严实点儿。”
　　凄厉的惨叫变成绝望的呜咽，周夫人松了口气，优雅地坐上了她的西洋小汽车。
　　秦承又去排队买了哥哥喜欢吃的桂花糕。
　　他揣着热腾腾的点心往家跑，却听到路边摊上喝酒的人，正一脸羡慕地聊着周家那个去西洋留学的小少爷。
　　秦承愣住了，随口接了一句话：“周家那个小少爷不是过几天才走吗？”
　　路人笑着说：“今天就走啦，不信你去渡口看看，船马上就开了，好些人聚在那里看热闹呢。”
　　秦承一头摇摇头。
　　这小少爷真的想一出是一出，马上就要走了，才想起来派人接哥哥过去告别。
　　秦承心想，既然周公子马上就走了，那哥哥一定也已经回家了吧。这份桂花糕还烫手，拿着去哥哥一定正好趁热吃。
　　秦承兴冲冲的回到家，却看到哥哥的房门锁着。
　　秦承对着院子里练功的戏子们喊：“我哥回来了吗？”
　　练功的戏子们面面相觑。
　　“没有啊。”
　　“秦先生不是刚被周家的马车接走吗？哪这么快回来。”
　　秦承皱眉：“可是周家小少爷已经坐船走了，我哥怎么还没回来？”
　　踢着毽子往回走的八岁学徒小光头探出头来：“周家的小少爷今儿一早就在渡口等船了，根本就没回周家呀。”
　　秦承脸色一变，手里的桂花糕骨碌骨碌滚到了地上。
　　院子里的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阿承，你怎么了。”
　　秦承颤抖着。
　　是那个老太婆，一定是那个看他哥一直不顺眼的老太婆。
　　秦承疯了一样冲出去，冲向周家大院。
　　他哥一定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