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九月长安》赵家木卯

4、拔牙

　　九月出生在漫天飞雪的十二月，母亲希望她像九月的阳光一样明媚，给她取了名字叫九月。
　　可体弱母亲终究没能熬过她满月就在大学覆盖着的医院里悄然而逝，离开时嘴角带笑。像许多电视剧一样，九月的父亲觉得是女儿的降生导致了爱妻的离世，在凛凛冽冽的早春里就把女儿交给岳母，一个人走南闯北，一边把妻子没看过的风景看进心里晚上对着月亮或星星告诉她，一边勤勤恳恳挣着祖孙俩的生活费用。
　　外婆接过九月的时候，院子里的梨树抽出了第一枝芽，于是九月有了一个小名：沈梨。
　　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梨。
　　沈梨是七岁那年在梨镇街头遇见的何长安。
　　她把他带回家，他看她的眼神很谨慎，防贼一样的。问他什么都不说，吃饭的时候倒是不客气，她喜欢吃的菜才夹了几筷子就被他吃完了。外婆笑着数落她：“你看看人家，吃饭就应该这样，这样才长得快。”何长安抬头，冲外婆一笑，又继续埋头扒饭。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家，沈梨到处都找不到何长安。外婆说，她带着长安去街上找父母的时候，长安的父母也在找他，遇到了，他就跟他们一起走了。
　　在我们家蹭吃蹭喝蹭了那么多，一句谢谢都没有就走了，等下次再遇到他，一定要去他家狠狠狠狠地吃一顿！沈梨恨恨地想，仍在怀念昨天只吃了三口的凉拌茄子。
　　两个星期以后，外婆说，有人把她们家下面那套小平房买下来了，邻里邻居的，要去帮忙收拾一下。那天星期六，沈梨蹦着跳着和外婆下去了。
　　正打扫着，路过某个小房间的时候，她往里一瞥，就望见了何长安。他正使劲推着张桌子。
　　赶紧跑过去帮他：“是你家搬来这里？”
　　“看不出来吗？”
　　“……”态度一点都不友好！
　　“我记得你叫沈梨，你外婆做的凉拌茄子很好吃。”
　　“……你还敢提凉拌茄子，我都没吃呢！”
　　何长安侧过头看她：“我明明记得你往自己碗里夹了很多之后告诉我说，那个菜最好吃了，让我赶紧吃，免得被你吃完了。”
　　沈梨：“……”那只是客套话！
　　沈梨一脸怨气让何长安忍不住笑起来，本该整齐的牙齿上有两个明显的洞。
　　“咦，你换牙了？”
　　桌子在滑过比周围要粗糙一点的地面发出声响。长安偏过头：“嗯。”
　　“我也有一颗牙齿松动了，但是不敢告诉外婆。”
　　“为什么？牙齿松了不早点拔会长成龅牙的。”
　　“可是拔牙会很痛吧，很多人拔牙的时候被追得满山跑都不愿意拔牙呢。”
　　“但是女孩子长龅牙的话长大了就要做媒婆。”
　　“你怎么知道？”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你要知道，电视剧都是来源于生活。”
　　沈梨皱眉，不说话。
　　何长安眼睛也笑起来：“而且拔牙也不是很疼，你知道老虎钳吧。你哪颗牙齿松了，就用老虎钳夹住那颗牙齿，噌一下，牙齿就掉了。”
　　沈梨停下来，手捂住嘴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老虎钳那么大那么大，拔一颗牙齿，一排牙齿都会掉吧……
　　何长安一个人推显得有些吃力，但他笑得更灿烂：“这方法虽然不是很疼，但是会流很多血。”
　　沈梨想到自己口水和血流一地的样子。
　　“也可以用根结实点的细线绑住松了的那颗牙齿，前前后后地拉那根线，等牙齿足够松了，用力一扯，牙齿就掉了。”
　　沈梨想到牙齿连着肉的疼，应该会比割伤手指痛……很多很多。
　　“这种方法虽然过程很痛苦，但结局是美好的。”
　　抬起眼睛，看见他推着桌子正要转弯，她赶紧上去帮忙：“那我就不拔了。”
　　何长安笑意更深：“牙齿是什么时候开始松的？”
　　沈梨歪着头想了想：“前两天吃梨的时候发现的。”
　　“前两天……那么过两个月，等你牙齿全都松了，只能喝水不能吃饭，更不用说你的烧茄子了。”
　　沈梨看他，他很真诚很痛心的表情，好像不能吃烧茄子的那个人是他。
　　桌子搬好了，何长安靠着桌子坐在地上，看她好像石化在那里，往墙边挪了挪，拍着他旁边的位置：“哎，没事，我不也熬过来了吗。坐下休息一下吧。”
　　沈梨坐下，愁云惨雾地不说话。
　　“实在是怕疼，就睡着的时候拔嘛。”
　　“会痛醒。”
　　“醒了就打晕。”
　　“……”还不如直接就打晕呢。
　　一脸的生无可恋。看得何长安忍都忍不住哈哈笑。
　　“你还笑！不许笑！”瞪着他。
　　“好，不笑，不笑。”调整呼吸去看她，她又气又怨的表情让他绷不住脸。
　　沈梨别过脸去，问他：“以后你一直都会住这里吗？”
　　“应该是吧。”声音都染上笑意。
　　“你家是哪里的？”
　　“北方，我家在北方的一个城市。”
　　“哇，听说北方下雪的时候可好看了，整片天整片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忘了拔牙的痛。
　　“可是太冷，我不喜欢。”
　　“你怕冷啊？那你搬家可真是搬对地方了。我们这里冬天的时候很少有雪，常常有太阳，暖烘烘地晒着。也有风，虽然偶尔也会刮得人耳朵疼吧，但不大。这里的冬天，从来都不会冷。”
　　“是吗？”
　　“是啊是啊。”
　　“小梨，又跑到哪里偷懒了？”外婆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传来。
　　沈梨赶紧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光顾着和你聊天了，外婆还在忙呢，我先走啦。”一溜烟跑出去，“外婆，没有偷懒，我刚刚在搬桌子！”
　　何长安笑，起身继续收拾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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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桌上的何长安依旧如狼似虎。何妈妈一直让他斯文点儿，他一笑而过。
　　外婆和何爸爸何妈妈聊得很开心，沈梨认认真真吃着饭，他们聊什么倒也没听清楚。何妈妈叫她的时候她正准备吞下口白菜，冷不丁被叫到就被呛到了。尴尬地咳个不停，何妈妈轻轻拍她的背，问她好点没有。又给她舀了碗酸汤，她咕噜咕噜喝下去才止住。
　　瞥见何长安憋笑的表情，她狠狠瞪他一眼，结果何长安一时忍不住笑起来也给呛到了。何妈妈凶他：“让你别吃那么急，呛到了吧。自己去喝点水。”
　　何长安：“……妈，谁……咳咳，谁是你亲生的！”
　　沈梨：“……哈哈哈哈哈哈！”
　　外婆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长安会喝酸汤吧。”舀一碗放在他面前，“快喝下去吧。”
　　何爸爸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臭小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偷嘲笑人家小姑娘了。”
　　何妈妈瞪何爸爸一眼，问沈梨：“小梨是哪一年生的？”
　　沈梨吞下饭：“1994年，1994年十二月。”
　　何妈妈给她夹了块烧茄子：“长安也是九四年，比你大四个月。以后他就是你哥哥了。”看向正在夹肉的何长安，“别只顾着自己吃，给妹妹留点儿肉。”
　　何长安夹起一片肉在她眼前晃啊晃，露出缺了两颗牙齿的小白牙朝沈梨笑：“阿梨，叫哥哥，给你肉吃。”
　　沈梨不理他，自己夹了一片吃。
　　何爸爸何妈妈笑起来，外婆说她不懂事，可话语里全是宠溺的笑意。
　　外婆也注意到何长安换了牙，着急道：“这同龄人都换了牙了，我家小梨这个牙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换呢。”
　　何长安正要说什么，沈梨往他碗里夹了片肉：“哥哥，你吃肉。”
　　长安愣了愣，第一次听到别人叫他哥哥，感觉……真好。很快反应过来是她的讨好，也不吃，就闷着笑。
　　“笑什么，妹妹夹菜给你你还不吃？还是肉呢。”何妈妈声音很柔和，听着不像是呵斥，倒像是哄他。
　　一桌人笑起来。沈梨长舒一口气，差一点点，外婆就知道了；差一点点，回家就要拔牙了。不行，回家一定要把老虎钳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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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长安的学籍第二天就调过来了。他在她隔壁班。那所小学每个年级都只有两个班。
　　星期一上学，课间时有几个男孩子围着他，沈梨觉得可能何长安是新转来的插班生，同学欺负他，从她们班门口一路冲到人群中间，先发制人，保护小鸡一样的摊开双手护在他身前：“你们在干什么？不要以为何长安是新来的就欺负他，我是他……姐姐。你们要是敢欺负他，我在隔壁班喊一声，隔壁班的立刻跑过来把你们打得找不到路回家！”
　　众人沉默，然后哄堂大笑。
　　何长安拨开她的手，笑意深深：“阿梨别闹，他们是聚过来听我讲北方的特色。”
　　沈梨：“……”哪里有个洞啊？她想钻进去。
　　当当当当丢下他就跑回去了。
　　放学时也不在教室门口等他，怕遇见那些同学，她就跑学校门口等他。要不是外婆说他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她哪里会舍下她的小伙伴孤单单地等他啊。还有课间……丢死人啊丢死人，再也不敢从隔壁班门口过了……
　　正怨念地低着头用脚步量学校的围墙有多长，身后就有干干脆脆的声音传来。他叫她：“阿梨。”
　　生着气呢，生谁的气也不知道，反正不回头不看他，他走上来到她身边了，两个人才排着走。
　　眼前就出现一朵花，纸折的，像是学校里发的田字格。他说：“这是我同桌教我折的，送给你，别难过了。”
　　“不难过。”也不接过，声音闷闷的。
　　何长安拉起她的手，把花硬塞给她：“我学了好久，给个面子嘛，而且我都不计较你今天自称是我姐姐了……”
　　沈梨一个眼刀杀过去：还提！
　　何长安立刻闭嘴。
　　把那花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好像就是一张纸被反反复复地折，花的形状虽然有，但是皱巴巴的。还是用的田字格。“这是老师发给你的本子吧。”
　　“嗯，刚发的。是不是很感动，哥哥刚发了本子就给你折花了。”邀功的语气。
　　“你还是先想一想，怎么样讨好我让我不要告诉叔叔阿姨吧。”
　　“沈梨你个没良心的，不带你这样儿的！”
　　“带的带的。”
　　“……你想怎么样？”
　　“教我折，折这个……这什么花？”
　　“玫瑰花。”
　　“哦，教我折玫瑰花。”
　　“你有纸吗？”
　　“你不是有吗？我的没撕过，就用你的吧。”
　　沈梨你才多大能不能不要这么坑？！何长安想狠狠翻一个大白眼。停下来，“不行，教你折花是因为我把本子撕了你威胁我，你要用我的本子学折花……也不是不可以，叫我声哥听听。”
　　那时候沈梨和何长安一样高，她背对着阳光，挽着他的手，眼睛里都在笑，弯成初三初四的月牙模样。
　　“哥。”
　　何长安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天下午她叫的那一声哥，把他的整个世界，都柔软得没有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