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清霜》深涉

6、第 五章

　　傅寒想的没错宋祁的确面对堆积如山的折子焦头烂额。陆相病了一场，压了好几本折子要告老还乡，南方的南诏国又扰起骚乱，加上雪灾的影响，南部的边防岌岌可危；他的弟弟宋礼上书请求将他母妃的遗体运来京城与先皇合葬。宋祁轻嗤，先皇早与他母后合葬，敦懿太妃又该安葬在哪呢？若要再修陵墓，又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一旁的宫婢奉上茶，宋祁只喝了一口，便摆手让撤了出去。往日里都是傅寒煮茶，竟让他喝的挑剔起来。他放下折子，头也不抬的问：“傅寒有消息来吗？”
　　陈德忙弯腰回：“回皇上，傅大人应当才到湖阳，并没有消息传回京。”他觑了宋祁一眼，发觉他已沉下脸，又说：“想来以傅大人的才干，应当很快就返程了。”陈德说完这句话，感觉周身威压消退了些，他的额头上已渗出冷汗。
　　过了一会儿，宋祁才开口“但愿如此。”
　　宋祁重新执起朱笔，在宋礼的折子上批上一笔：着敦懿太妃葬于封地。宋祁将折子递给陈德，“传朕旨，念齐王孝心诚鉴，特允入京。”陈德应声退下宣旨。宋祁心中冷笑，宋礼为回京还真是花样百出，那他也不妨陪他做一场戏。
　　宋祁走到窗边，窗外的桃花已经含苞待放了，西沉的日头洒下一抹余晖在花苞上，微风吹过，拂动枝叶，宋祁只觉得心情舒畅，习惯性地扭头看向身侧，却空无一人。宋祁的笑黯淡下去，他回到桌边，铺纸研墨，提笔挥就：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宋祁把纸叠好，高声呼唤外面的侍卫，吩咐道：“立刻将信送到湖阳傅大人手中。”侍卫忙答应着退下。
　　这封信送到傅寒手中时，已是三天后了。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傅寒已经摸清了程顺的底细，也诱使湖阳诸多富商大贾开仓放粮，捐衣赠物，救济流民。当地百姓皆感戴钦差大人恩德，执意立祠供奉。
　　傅寒当着跑腿侍卫的面儿拆开信。本以为加急送达的必是皇命，却没想到是宋祁这十多天来的念想。傅寒想笑，却顾忌二人在场，强忍了下去。他嘱咐侍卫先歇一会儿，唤侍女铺纸研墨，径直走到书案前，作下一幅画。一个时辰后，他晾干了画，交给侍卫。
　　苏幕好奇地凑过来询问他画了些什么，傅寒净完手，说：“不过是一只没有办法飞的燕子。”在他看来，宋祁像一只燕子，却永远无法迁徙。苏幕大约有些想不明白，傅寒将一声叹息逼回心底，慢慢解释：“程顺曾是慕容将军的部下，你在城主府水牢里发现的妇人都中了蛊，南诏尤善蛊术，大燕的将领又怎会巫蛊之术呢？”
　　“那与慕容将军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在程顺书房发现了一封两年前的书信，且上面并没有涉及巫蛊一事。”苏幕仍是不解。
　　傅寒背对着苏幕，：“慕容过于莽撞，且有匹夫之勇，虽有战功，但其为人并不勇武。信中虽没有涉及巫蛊一事，但言语中隐隐透出怨愤，此人一旦反叛，必然贻害。程顺受斩之事一旦传出，难保慕容不会因保全自身而叛国。与其等待事发镇压，不如防患于未然。”傅寒的声音已经趋于低沉晦涩。他蓦地转身，双眼微红望着苏幕“你懂了吗？”
　　苏幕有些艰难地点头，却说不出一个字。傅寒细细打量他的表情，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这件事让你一时很难接受。但是漠之，你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如今并非太平盛世，朝生而夕死者常有，善恶正邪难辨，欲辅帝位，成大业，只能放手一搏。皇上需仁慈在心，兼济天下，那么，我愿为这个恶人，为他创下一个太平盛世。”光晕落在傅寒肩上，略有几分出尘的意味。苏幕心中震撼，他虽为御林军统领，守卫宫中安宁，却从未想过天下如何。他从来都以为朝中那些个士大夫迂腐。可与傅寒相处下来，才发现傅寒踌躇之志不输持长枪铁戟的将军。
　　“好了，你也出去吧。好好准备准备，我们明日返京。”傅寒的声音转为苍凉。苏幕沉默地走出去，他和傅寒都需要好好静一静。
　　宋祁在后殿摊开画卷，乍入眼的是一只燕子在梁间孤单呢喃，眼睛望着南方。宋祁又气又喜。气傅寒用燕子来暗指自己，喜他总算懂得自己的心意。画卷下方是一片沼泽，半只琵琶陷入泥中，左下方题“记新春宫宴”。宋祁微微皱眉，这哪里有半分宫宴欢愉的氛围？傅寒究竟想说什么？
　　新春宫宴，宋祁仔细思索，慕容家的小姐弹了琵琶。慕容家。沼泽。他曾经听太傅讲风土人情，太傅曾游历大陆，至南诏时，陷入沼泽，险些身死。南诏，宋祁思及此，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傅寒返京途中，听闻百姓谈论“慕容将军勾结南诏，已经被皇上收押入狱。”百姓皆唾骂慕容，称皇上明辨忠奸。傅寒唇角勾起一抹笑，如他所料，心意相通如他二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返程时，南方的柳树已抽了芽，皇帝并未急宣傅寒返京，但傅寒仍然日夜兼程。苏幕虽不懂得他的心思，却也是毫无怨言。
　　到达城外时，春日里和煦的阳光洒在地上，城墙上。给王城镀上一层金光。车夫突然勒马停车，出声询问：“大人，您看？”
　　傅寒掀开车帘，只见不远处乌泱泱一片，红色地毯铺在车前。他定睛再瞧，那分明是宋祁率了文武百官来迎他。宋祁的黄袍真是亮眼，他一眼就看到了。傅寒眼睛盯着地上的红毯，那是波斯织法，精致细腻。他简直要骂宋祁昏君，历朝历代，也从未见过以红毯迎大臣的，他以为是册后大典吗？胡闹。
　　苏幕在一旁催促他：“快下去吧，皇上与众位大臣都等着呢。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今日也算是托了你的福。”苏幕笑嘻嘻的，没个正经。傅寒冷眼睨了他一眼，踩着矮凳下了马车。一步一步走向宋祁。
　　宋祁眼望着傅寒朝自己走来，傅寒今日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衣袍，银带束腰，自银带上垂下的两块玉玦，随着傅寒的走动有规律地碰撞。傅寒走近了，宋祁凝望着他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翘，在剑眉下尤见风流。临沂傅氏，果然是风流天下。傅寒的嘴唇紧抿，明明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严肃的像个老头。越来越近了，环佩之声传入耳中，一声一声，清脆又庄重，像是响在宋祁心上。宋祁的心思突然就乱了。
　　宋祁看着傅寒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深，傅寒暗骂一声，面上端的一派波澜不惊。恭恭敬敬地双手抖开袍袖，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双手回环放在身前，高举至胸口，向宋祁行礼。宋祁抬住他的手，开口：“爱卿不必多礼。爱卿平抑南方雪灾，又除叛贼，定南方民心，实是大功一件。
　　宋祁放下手，负手而立，说：“礼部尚书傅寒，出为钦差大臣，镇民心，除叛贼，于国有功，擢为一品参政，食禄三千石。”傅寒忙跪下接旨领命。百官无论真心假意，都上前祝贺。
　　“傅爱卿。”宋祁望着他，说：“与朕同辕返宫。”百官一听，抽了口气，与皇上同辕，是无大的恩赏，弘治朝还未有过先例。
　　“是。”傅寒恭敬应声，随宋祁上了马车。百官只有跟在马车后徙步。
　　宋祁放下车帘，一把搂过傅寒的腰。隔着春日的衣衫，他感觉到傅寒瘦了，舟车劳顿该多累呀。宋祁心里想着，吻上了傅寒的薄唇，舌尖挑逗着，打卷儿，如春风微雨般轻柔，他感到傅寒的配合，心中大受鼓舞，另一只手抚上傅寒的墨发，继而往上锢住傅寒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宋祁听到宫门沉沉拉开的呜呜声，听到宫门侍卫的恭迎，他知道，他们进了皇宫。傅寒找回了力气，一只手按上宋祁的胸口，舌尖轻触了一下宋祁的。宋祁懂他的意思，舌尖退出去，放开了傅寒。
　　傅寒捋捋衣袍，嘴角噙笑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宋祁似笑非笑地看着傅寒那张脸，语气快冷成了一块冰：“自然是找到了燕子。”他说完并不再语，观察到傅寒的笑僵在嘴角，心情霎时好了起来。谁让傅寒隐喻他是一只求偶不得，孤零零的燕子。因果有报。
　　马车终于停下来，宋祁率先走出去，站在车边，将手伸向傅寒。他的手心微有薄茧，是早年练剑留下的印记。傅寒搭住他的手，姿态雍容地下了马车。
　　宋祁并未设宴他知道傅寒不喜这些，于是在傅寒例行公事地禀告完诸多事宜后便索性遣散了群臣，独留傅寒议事。
　　靠前廷的地方有一处宫殿。殿内种了绿竹，春日里兀自绿着，风吹不折，雷劈不断。宋祁当时种下竹时，就想到傅寒。自相识以来，傅寒就是运筹帷幄的，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宋祁那是就觉得傅寒像竹。于是他辟一处“朱雀殿”，用上古四神兽之一的朱雀为名，给予这宫殿无上的荣耀。
　　傅寒跟着宋祁一路步行到朱雀殿。它不似其它宫殿宏大，殿中有一处荷花池，还未至夏日，池上只漂着几片零星的叶。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绕池塘一圈，直通主殿。整个殿中铺设青石板，不见尘土。寝殿外绿竹掩映，环境更显清幽。除却屋顶的红瓦飞檐，这哪里像是皇宫的宫殿？分明是江南小巧的院落。
　　“皇上这是准备藏哪的美人儿？”傅寒的手抚过梨花木的椅子，笑说。
　　“朕的后宫，哪来的美人儿？”宋祁走到傅寒身后，在他耳边低语：“只是不知，能否讨傅爱卿欢心呢？”
　　傅寒不避不躲，直立如竹，说：“皇上要自食其言吗？将刚封的参政大臣册入后宫？”
　　宋祁一听便乐了。双手揽住傅寒的腰，将他逼在椅子里，温热的气息喷在傅寒的耳边“你若愿意，我明日便下旨，如何？”宋祁的声线本就偏于低沉，现下更带了几分诱惑的意思。傅寒并不答话，宋祁疑惑着扳正傅寒的身体，发觉他目光沉郁。
　　“罢了，我不过是玩笑话，你何必当了真。”宋祁放开傅寒，摆摆手。
　　傅寒闻言一笑，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他边说边往外边走。宋祁忙跟上，走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行。沿途的宫婢，侍卫皆低头做伏。
　　夕阳慵懒地照在他二人身上，在身后拉出长长的，互相依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