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魂》意本疏狂

8、第 8 章

　　他这才慌了，低声道，“是我不好，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
　　李璇玑耳边嗡嗡作响，但是看向容潜的时候，又觉得万籁俱寂。他眨了眨水色的双眸，一言不发。
　　容潜又道，“你别生气。”
　　李璇玑摇摇头。此人有几分温柔，与脑海中浅浅的影像有出入。
　　大概是受了一些刺激，往事竟回忆起了七七八八。
　　容潜不知道他摇头何意，也不管那几个愤愤不平的妓子，只拉着李璇玑的手往前走。
　　李璇玑默默地跟在容潜后面，脑中已经起伏跌宕，如大浪冲刷。
　　片刻之后，挣开了容潜的手，声调上听不出什么异常，“我自己走。”
　　而心中却如暴风一般，想要痛哭一场。
　　前面的这个人，跟一株白玉兰树一样，远观就觉得沁人心脾的人。我曾经向他表白过！
　　而且，被拒绝了！
　　李璇玑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苍吾山有一个神器，叫金兰血鼎。不知道是哪代穷极无聊的祖师爷研制出的鸡肋宝物。传说，那自诩聪明绝顶的祖师爷对着一众弟子训诫，“做人要真诚一些。你们说，那些义结金兰的义兄义弟，嘴上说的好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但能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虚伪，极其虚伪。我今日得此金兰血鼎，就是为了验证这世人还有几分真心。凡以金兰血鼎为契结义兄弟者，则命魂相连，生死相同。成全金兰谱上的誓词，不教他们的许诺成空。哎~我耗费多年心血，造福众人。以后凡我苍吾弟子用此血鼎，可知会掌门，随意使用。若是他派人使用，得收钱。望众弟子谨记，谨记。”
　　李璇玑当时倾心容潜，但苦于不知如何开口。便寻思怎样委婉一些，即便是容潜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也不至于失了面子。
　　这一寻思，就寻思到了金兰血鼎上面。
　　命魂相连，生死相同——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情深义重的海誓山盟么？
　　没有了。
　　若是能和容潜以金兰血鼎结契，从此便是生死相许。
　　他激动地去和容潜说这件事，“容哥哥，我想带你回苍吾山。”
　　当时容潜的神情他记得特别清楚。容潜先是不咸不淡地开口，“为何？”
　　“带回去，拜把子。”
　　“……”容潜脸色一变，甩开他的手，气道，“谁要和你拜把子？！”
　　想起这一段来，李璇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已经确定，白绢上写的，强抹他人记忆，这个他人，肯定就是容潜无疑了。
　　容潜不知道李璇玑在想什么，看他神色不好，以为是初次踏进青楼，被那些女子冒犯，所以受了惊吓。询问道，“怎么，反应这么大？”
　　李璇玑呆呆地看着容潜，一时间愰了神。
　　“就这么无法容忍被女子触碰？”
　　李璇玑这才反应过来，抬头看着容潜，飘然地道，“心有所属，念念不忘。所以不愿被人碰触。”
　　“哦？”容潜想了一下李璇玑的阅历，十年在鬼山，仍念在心里，得是一个多长情的人啊。又问道，“不知何人有幸，才能成为你的心上人。”
　　“成为我的心上人，算什么幸事？”说完也不管认不认得路，走在容潜的前面，只觉得脚下有些发飘，好像踩在云端，一步一步，踩的十分不真切。只觉得这兜兜转转，定然是天命如此。
　　“在我看来，能被人记挂在心里，便已经是幸事了。”
　　“那……”李璇玑犹豫着开口，“你可有倾心之人？”这个问题可谓有些冒犯了，问完，李璇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容潜没再说话，只跟在李璇玑的身后。
　　李璇玑得不到回答，暗自后悔。越懊悔，脚下越快。只听见容潜提醒道，“你走过了。”
　　容潜指着一扇门道，“灵音，一号房。”说完敲了门。
　　李璇玑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觉得方才心境大乱，失了姿态。连忙收了心。
　　听见一个男子道，“请进。”
　　容潜推门进去。
　　里面布置地倒也清净。一个蓝衫的男子正在擦一支长笛，见了容潜，连忙起身相迎，道，“容九哥，你这拖了一天，可来了。”
　　九哥——容潜在师门排行第九。上面八个师兄，大师兄苏敏行是天玄道宗代掌门。因为仗义，道门的小辈见了，总爱喊他容九哥。
　　容潜道，“前日子你兄长写信，说若是遇见了你，务必让你回顾家。你倒好，躲到青楼里了。”
　　李璇玑上下打量了他，见他油头粉面，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那人也打量着李璇玑，啧啧道，“这个小哥哥看着有几分面熟。”又看看李璇玑虽然是一身富户的衣着，但与他的年龄并不相匹配，加上那顶小帽子，更显得滑稽。想必此人大概脑子不好使。于是问容潜，“这是哪家地主乡绅的儿子，九哥从哪儿捡的？”
　　容潜道，“此次追查红衣女鬼，路上遇见他，见他没得吃，没得穿，也没个亲人。就带在身边，等回了天玄山再做打算。他这身衣服是昨儿刚置办的，看着可喜庆？”
　　那人笑道，“喜庆，喜庆。在下乃鸣阴山顾朝彤，敢问小哥哥名讳。”
　　一口一个小哥哥，油嘴滑舌。李璇玑心中不喜，懒懒回道，“我姓李。”
　　“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家是哪儿的人？今年多大了？”顾朝彤锲而不舍，想盘问个清楚，总觉得十几年前，好似见过这个模样，时间太久，又想不起来。
　　李璇玑并不理他，心道，我若报出名号来，怕把你吓死。自顾自坐在一边，“你就是昨儿夜里吹哭丧曲的那个？”
　　顾朝彤跳脚反驳，“什么哭丧曲，你懂什么？那是顾家的传讯曲子。我是遇见麻烦了，白天街上恰巧看见九哥，不敢声张，才晚上吹曲子的。”
　　容潜连忙把话题引向正轨，道，“你能遇见什么麻烦？况且，就算是遇见麻烦了，回鸣阴山，难道顾家还保不了你？”
　　“我才不回鸣阴山。鸣阴山现在且乱呢，我回去岂不是自己找不自在？”
　　李璇玑耳听着他们絮叨，手指在桌子上划着鸣阴山的字样。
　　鸣阴顾家，道门专修音攻的世家门阀，族中弟子，琴修最多，也有修笛子，玉箫，琵琶之类的。虽比不上天玄道宗，太虚派这种根基深厚的门派，但也门楣显赫。更有人言，天下乐师，半数出自鸣阴顾家。
　　虽夸张了些，但也不会差太多。
　　然而，这一代的小辈中出了一个音痴。这音痴又是嫡长子顾晓声。
　　李璇玑听顾朝彤说鸣阴山正乱着，遂开口道，“难不成，顾晓声那个音痴，真继承了家主之位？”
　　“长兄五年前就是家主了，长兄继任那一天，天下乐师虽不能齐聚顾家道贺，却也在各地奏乐遥祝兄长。你竟然不知道？”顾晓声是音痴这件事，天下人皆知，所以李璇玑说顾家家主是音痴，顾朝彤身为顾家人，丝毫没有不快。
　　“祝什么？祝他早日开窍，领悟音律，从此不再是音痴了？”顾家家训中，虽然没有明文要求家主必须精通家门技艺，但音痴掌家之事，却也百年难得一回。
　　顾朝彤见李璇玑说话有趣儿，也不禁跟着笑道，“长兄这音痴是天生的，没得治。”
　　正说话着，就听见有人拍门，是一个妇女细着嗓音叫道，“朝彤啊，快出去接待客人，客人要听曲儿。你在这儿躲懒是不是？”
　　顾朝彤连忙拿了笛子，让容潜稍等片刻，请他二位自便。
　　等顾朝彤走远了，李璇玑才感慨道，“顾家的二公子，虽然是庶出，竟然沦落至此，靠卖艺求生么？”
　　容潜摘了李璇玑的小帽子，放在一边，“他身上有妖气，怕是被什么妖物缠上了，挣脱不开，才躲进这里的。”
　　“什么妖？”
　　容潜摇摇头，“不知道。等朝彤回来，再问他。”
　　“嗯。”
　　两相静默。
　　因为方才的回忆，李璇玑还稍微有些不自在。想了个话题，“方才在楼梯处，那些女子怎么不缠着你？却偏偏只缠我？”
　　容潜对他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一样，解释道，“青楼的女子，都机灵着呢。我带着剑，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人，我又不像是寻欢作乐的，她们自然不敢随意招惹。至于你……”
　　李璇玑纳闷道，“我也不像是寻欢作乐的啊！”
　　容潜打量着李璇玑那暗紫鎏金镶绿边的小袍子，这袍子真的很贵，抵得上他一个月行走江湖的开支。轻咳了一声，淡淡开口，“还是那件浅绿色薄衫更适合你。”
　　言下之意很明显，这招摇的衣服，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人傻钱多。
　　李璇玑推开窗户，外面夜色已深。
　　窗外倒是僻静，将前面的喧嚣远远地隔开了，风吹影动，万物皆显得生动而有趣。窗户下面是一滩浅湖，迎着垂柳婀娜的影子，掺和着天上的月亮，风一吹，又将这月和柳揉碎了，交融在一起。
　　对于他人，此等景象乃是最常见的，吟诗作赋的诗人都不会对这幽暗角落多看一眼，而李璇玑却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清明的夜色了，不觉看入了神。
　　那水光嶙峋中，突然悄无声息地冒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只将半个脸探出水面，一头长发如浓重的水草一样随着水流铺散开来。一双深邃的眼睛恰好与李璇玑对视。乍一看，诡异中还透着危险。
　　李璇玑不闪不避，直白地与他对望，觉得十分新奇——竟有人半夜不睡，泡在水里，是想变成一条鲤鱼吗？想叫容潜一起看。那人却察觉了他的意图，将手指放在了嘴唇处，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李璇玑马上领悟，这人偏爱躲藏起来，不想让其他人察觉。于是也不做声，俯身低头，将他瞧仔细了，做了一个口形，“水里凉不凉？”
　　那人竟然识的唇语，在水里摇摇头。
　　李璇玑觉得有趣儿，笑着又做口形，“夜里冷。你在水里泡着，小心染了风寒。”
　　那人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仿佛并不在意李璇玑说的话。一扭头，游走了。
　　他游走的时候，又快又稳，水面上一点多余的水波都没有惊起。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水面飘过的一只野鸭子。游的远了，头也没入水里，消失不见。水面也恢复平静，仿佛他没有来过一样。如此好的水性，看的李璇玑十分艳羡。
　　又等了片刻，顾朝彤才回来。
　　李璇玑托着脸看他，又想起水里的人，道，“刚刚有人在你窗户下面，是你们顾家的暗卫么？”
　　“什么暗卫？老子出门行走，从来独来独往，不中用的世家弟子才带暗卫。”说完走到窗户边上，迎风就吹来了一股稀薄的妖气。瞬时间腿都软了，扒着窗户，抖着嗓音道，“那妖怪果然追过来了。你快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李璇玑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顾朝彤神色更是害怕了，过来抓住容潜的手，“九哥，救我啊，这个妖怪难缠的紧。你不救我，我铁定就死了。”
　　容潜脸色如覆盖了一层冰霜，“我方才，并没有察觉到妖气。”说完去看李璇玑。
　　李璇玑双手一摊，现在他扮演的是一个普通平民，自然要符合身份，于是后知后觉地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哦~原来，是个妖怪啊。我说怎么泡在水里，也不怕泡坏了。”
　　李璇玑专修魂术，五感中对于妖气的感知并不敏锐。况且修为受损，记忆也不全。察觉不出那人是妖，也正常。然而容潜竟然也察觉不到，就怪异了。
　　若是修为高深的妖，将周身的妖气收敛起来。察觉不到，也说得过去。但是顾朝彤都能嗅到妖气，容潜却没有。
　　这是为何？
　　李璇玑并不了解天玄道宗所修的术法，此时也不肯怀疑容潜的能力，坐在容潜的身边，问他，“是不是很难对付？”
　　顾朝彤却暗自琢磨，若是普通人，听到有妖物，早就吓破了胆。就算是个胆壮的，也得大叫着忙乱一阵。而这位李公子，只故作讶然，想必内心并没有什么波动。现在神态从容地坐在容潜身边，肯定不是没有修为的百姓。李公子不肯通报姓名，定有缘由。
　　姓李，又在苍吾山附近……
　　顾朝彤连忙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开玩笑，天玄道宗和苍吾山那可算是深仇血恨了，若真是李璇玑，太阳得从西边升起来。
　　容潜却颇为严肃，“你快坦白说，你是怎么惹上这妖怪的，可知道这妖怪是什么来头？”
　　顾朝彤愁眉苦脸，道，“九哥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志向，唯一的爱好，就是耍蛇卖艺，赚个小钱，图个逍遥快活。”
　　李璇玑眨眨眼，确认一下自己是否听错了。顾家曲谱中确实有操控百兽技能，但是用此技能耍蛇，如市井中摆摊卖艺的，这简直跟拿着柏青师的秋水剑去剁猪肉一样。不知道顾家的老祖宗九泉之下会不会气的爬出坟头来。
　　顾朝彤继续说道，“这不是春天了么，虫子都出洞了。我就想着看能不能找几条好看又机灵的蛇，养起来，好好驯服，到时候在高官达贵宴席上表演一番，能多拿点赏钱。那日我在一野山里，吹着曲儿，引蛇出洞。结果不知道怎么，就惊动了一蛰伏的蛇妖。我跟那蛇妖打了一架，见打不过，就连忙逃了。哪知这蛇缠上我了，跟了我一路。这一路我是受尽了惊吓，好几次险些命都没有了。”
　　李璇玑道，“我觉得，他若真想杀你，你现在估计早死了。如此拖延，只有两个情况，要么是他憎恶你耍蛇，想略施惩戒，给你点教训，也就算了。再或者是真动了怒气，想将你折磨到疯了，在慢慢的弄死你。”
　　容潜点点头，表示赞同。
　　顾朝彤显然失了方寸，“那该如何是好啊？”
　　李璇玑笑道，“当然是回顾家啊。你明明有家族庇护，何必如此亡命呢？顾家高手如云，难道还护不住你？”
　　顾朝彤连忙摆手，“不成不成，我暂时不能回顾家。”
　　李璇玑心想，上一代顾家家主有两个儿子，嫡长子顾晓声是音痴，次子顾朝彤虽然不知道天赋如何，但总比音痴强上千百倍，奈何是庶出。依照那些世家的规矩，立了嫡长为家主。
　　世家门阀里面，那些蝇营狗苟，恐怕才是顾朝彤不愿意回顾家的原因吧。
　　其中详细，李璇玑也不深思。容潜大概也想到了这点，没有继续追问。
　　李璇玑突然话题一转，道：“天色好晚了，我快困死了。我们回客栈歇息。”说完拉着容潜往外走。
　　容潜见李璇玑说走就走，心里担心顾朝彤，迟疑地看着他。顾朝彤也连忙拦着，“别丢下我啊。”
　　李璇玑打了一个哈切，“都这么久了你还没死，想必那妖怪还没玩儿够，也不差这一两天，不如等明天再想怎么办吧。我真没精神了。”
　　顾朝彤倒也机灵，连忙抓着容潜另外一只手，“我和你们一起。”
　　“啊？”李璇玑道，“我们只要了一间房，一起的话，你就只能睡地板了。”
　　“没事！地板就地板！”态度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