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No.2 刀削面（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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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幼年时的所见所闻总会伴人一生，狄仁杰从未想过，自己早已阔别家乡多年，明明早已在长安这繁华胜地尝过精美的鱼脍、甜润的酪酥、细火慢炙的烤羊腿，当有人问起自己想要吃什么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还是那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
「刀削面」，顾名思义，便是以刀削而成，别具一格。中华面食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光是山西一地，面食的种类就有上百之多，但不论如何按次排位，其中总少不得这刀削面的名号。
在晋阳城，想找家面馆简直易如反掌，即使是在那些犄角旮旯里招牌暗淡的小门面，里面的削面师傅手艺也堪称一绝。但去了外边，想找碗味道正宗的刀削面却是难上加难。
一碗好的刀削面，对运刀的力度和角度是要求极高的，首先削出来的面条得厚薄适度，薄则软烂粘黏，煮出来跟浆糊似的，厚则久煮不熟，难以入味。若是老削面师傅，一大团面团不消片刻便能削得干干净净，而且那削出来的面条必定是中厚边薄的柳叶状，入口爽滑，嚼起来却劲道，而且越嚼越香，配上浇头面汤堪称一绝。
如此看似信手拈来，举重若轻的功夫，落在手上至少得四五年光景，怎么想也不是这看似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能拥有的。
“您的刀削面来了，请慢用。“
柳云梦说到做到，不过片刻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刀削面就被她端了出来。
“还真是丰盛……”
眼前的白瓷面碗又大又圆，热气升腾白雾缥缈之间，五花肉碎熬成的肉酱满满当当，在面条的表面严严实实铺了一层，丰腴肥美，咸香的肉香混合着谷物的清香扑鼻而来，狄仁杰的喉头动了动，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咽口水。
而且还不仅于此，碗沿边上还有烧肉一块、豆干一根、卤蛋一枚，间杂青翠的芫荽根，当真是丰富至极。
刀削面不仅要面条的做工讲究，其味美可口还取决于面上的臊子，毕竟面条出锅时总是纯白寡味的，只有被各种辅料浸染才有百样口感，臊子的好坏，便决定一家面馆的兴隆与否。但即便是狄仁杰在晋阳城多年，如此堪称豪奢的刀削面还是第一次见。
“开业大酬宾嘛！”柳云梦弯着眉眼笑道，难得来了位客人，自然是要规格拉满，她又拿过来一壶醋和一罐油辣子摆在桌子上，“喏，晋州的老陈醋，正宗的。”
“真像个土财主……”狄仁杰摇了摇头，不论臊子如何花里胡哨，若是削出来的面条不好吃，那也只是画蛇添足罢了，他拿起筷子往碗里一戳，再轻轻一翻，碗底嫩白的面条立刻冒了出来，旁边还有几片青绿的菜叶。
狄仁杰稍稍拌匀，再顺手扒一口到嘴里，眼中的失神一闪而过，原本狭长犀锐的凤眸都变得温和了一些。
“怎么样……好吃吗？”一直在旁边装作不在意的柳云梦见他终于尝了一口，连忙好奇问道。
狄仁杰顾不上回答，如纤细柳叶般的面条边上极薄，近乎透明，越往中间越是厚实，在浸透了汤汁之后，入口时咀嚼的第一下，便能感受到沾附在上面的肉酱的厚重咸鲜与面条的糯软滑嫩，就如同池塘里活泼的银鱼般，倏忽间便全都溜到嘴里去了。
再嚼上两口，待面条外层的柔弱伪装被撕碎，里边的韧劲立刻显露了出来，仿佛不甘就这样被嚼碎吞下去一般，刀削面在嘴里拼命抗争着，拼命挣扎着，试图用铮铮铁骨与牙齿来一场硬碰硬的较量——但这无疑是徒劳的。
当然，也不是徒劳，至少换来了狄仁杰的一句感叹：“真是劲道。”
狄仁杰正想接着再来上第二口，忽然又迟疑了一下，只是这样似乎还有些不够，与他记忆中的味道，似乎还有一点点偏差。
偏差在哪里呢……
当他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醋壶时，豁然开朗。
果然还是要再加些醋才像样。
柳云梦自然不会不懂得要在刀削面里面放醋的道理，但是土生土长的山西人对醋的渴望，简直就跟四川人对辣的渴望一般浓烈。狄仁杰刚掀开木壶的盖子，那如陈年旧事般悠长缠绵的醋酸味就弥漫在空气中，他深吸一口气，是熟悉的滋味。
狄仁杰手腕倾斜，深褐色的醋汁淌过木壶的漏嘴，从碗的边沿处缓缓浇下，本就浓墨重彩的汤汁更显色调深沉。他回想起幼时与好友一同去酿醋坊打醋的时候那一路嬉笑打闹的场景，两人在回家前总是会找个巷子偷偷喝上两口，就别提有多香了。
既然加了醋，那加些油辣椒也是理所当然，红彤彤的辣椒洒进去，狄仁杰动作迅速地拌了拌，再尝了一口，眉头舒展，连紧绷的唇角都带着几分弧度——这正是他想要的味道。
“吸溜——”
焖煮出来的五花肉酱口感浓郁，是厚重的咸与鲜，配上这滋味醇厚悠长的醋味刚刚好，如银鱼儿一般爽滑的的刀削面吸满了汤汁变得饱满扎实，两者彼此交融，层层包裹，狄仁杰仿佛进入无我之境一般，碗里的刀削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虚无中。
再多吃上几口，里边油辣椒的厉害又凸显了出来，仿佛深藏不露的精兵神兵天降，潜伏在内里的辣意如颜料晕染般层层递进，辛香凸显，在厚重的滋味中又抹上一层锋利。狄仁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这辣椒的确够味，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但这每一口都是不同的味道，充满着不可预知的惊喜，他又舍不得停下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冲锋陷阵。
狄仁杰不由得回忆起初入长安时，那时见着那林立高耸的坊门、纵马游街的少年郎和商贾云集的市集，行伍里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自然是大开眼界，他也不例外。但他很快发觉，长安的酒不及晋阳的清冽，醋更是不及晋阳的厚重，而且美食固然精美，但一样样浅尝慢品之后，不知为何，他却开始思念晋阳的陈醋、刀削面和醇美的汾酒。
一碗满满当当的刀削面，顷刻间消灭殆尽，狄仁杰放下筷子，颇有些怅然若失地坐在原地，他用手摩挲着腰间玉蝉刀刻的纹路，回想起那位旧识将它送给自己时的面容与叮嘱。
“怀英你啊，既然你想做个为民为国的好官，那可得做好准备，这一路上凶神恶煞难找，魑魅魍魉可是遍地都是。这样吧，我赠你玉蝉一枚，可安宁心神，三业清净，你可得好好收着。”
此情此景还历历在目，只是说这话的人，早已命丧那一场大火之中。
狄仁杰向来不是伤春怀秋的人，只是略略被这一碗刀削面勾起了些怀旧情绪，略微平息之后，他起身唤过柳云梦，付清账目后，轻步离去。
“以后可要常来啊客人。”
在踏出门的刹那，他隐约听见有模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夜凉如水，月色皎皎，门外的长安城依旧一片沉寂，只有寥寥虫声彼此应和，狄仁杰的脚步声回荡在静谧的长街上，错落分明，东边的天空隐隐现出交织的细密云线。
不知这大唐盛世，还会绵延几许时光……
也不知自己这一生功过，落在后世会是怎样的名声。世人会赞颂他是明察秋毫的判官，还是贬斥他为谄媚奉上的小人呢？
罢了罢了，是非功过就由后人评说去吧，他不在乎。
他平生所愿，不为名垂青史，不为高官俸禄，只为守一方土、护一方民。
说到底，他只是想做个好官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No.2 刀削面（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