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No.1 刀削面（上） ...
-
骤雨初歇，湿气弥漫。
夏夜的雨总是如此突如其来，但在乌云密布之前，狄仁杰便嗅到了身旁雨水将至的氤氲气息，那是某种杂糅着泥土与潮湿的特殊味道，清凉微澈，与大理寺内辛夷花的味道互有补遗，在熏香烛灯间格外明显。
狄仁杰腰背挺直坐在屏风旁的灯挂椅上，案桌上皆是一卷卷摊开的案宗，他看书的时候习惯将眼眸微微眯起，嘴唇也抿得很紧，一贯的沉稳端肃、不怒自威，大约是对这语焉不详、事理不清的案宗有几分不满，他拿起笔在誊抄的案宗上圈画了四五处地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狄大人。”一直在案前寸步不敢离的下属小心问道，面对这位以断案如神闻名于世的大理寺丞，大理寺上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身处官府，一字之差，谬之千里。”狄仁杰的笔顿了一下，笔尖蘸着的浓墨力透纸背，“大理寺掌刑狱案件，更应慎之又慎、稳妥行事，你看看这——”
峻冷声线穿过耳膜，却是让人背脊发麻，那身着青袍的下属捧着案卷，直愣愣看着狄仁杰圈出来的错漏，很是窘迫地连连道歉：“抱歉……大人，我日后一定多加管束，一定……”
“你作为主事之人，罚俸半月，可有不满？”狄仁杰打断了他的话，食指与拇指轻轻摩挲，轻慢地翻过书页，那沉静而瘦削的影子照映在屏风上，如高山仰止般令人呼吸困难。
面对这位履新不久的大理寺丞，人人都怕成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里的柴薪，哪敢讲半个不字，这位市井闻名的酷吏此刻急忙认错道歉悔改一气呵成，态度恭敬的让人挑不出半点差错。
“罢了。”狄仁杰瞥了他一眼，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也只是略施惩戒点到为止，于是微微摆了摆手，“日后以此为戒，谨慎行事。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旁人都以为狄仁杰严苛刻薄、不近人情，但仔细推敲却会发现他的分寸感拿捏得极好。
男子怔忪片刻，似乎不敢相信以严苛著称的狄大人竟会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往后退了几步，“卑职告退。”
等到出了这间屋子，轻轻掩上房门，他才长舒一口气，再一摸后背，早已湿透了。
狄仁杰在大理寺翻阅卷宗，已连看四个时辰了。
他接任大理寺丞才一月有余，名望却已超越前任，一切陈案积弊，只要遇见了他，便如冰融雪消般烟消云散。短短三十余日，他经手案件已逾一千五百余桩，沉冤昭雪、惩奸除恶，人人心服口服，连当今圣上都对他赞誉有加。
一切看似不可思议的成就，背后总是更让人匪夷所思的呕心沥血。一月以来，除了偶尔回去拿两件换洗衣物，狄仁杰连自家府邸都极少踏足，除了工作之外，他的生活乏善可陈，近乎贫瘠荒漠。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狄仁杰手腕微沉，将笔轻轻搁置，他揉了揉眉心，试图让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一些，“已经过了子时吗……出去转转好了。”
他毕竟是凡胎肉身，也会困乏疲倦。
偌大的府衙内，只剩下零零散散几盏灯笼还亮着光，狄仁杰走出屋子，庭院深深，地上堆积着几层金黄泛红的落叶，明明才入夏不久，却有了几分秋日的萧瑟之意。
沉重的步履踏过低洼，溅起细小的水珠，浑厚的梆子声从远方模模糊糊传来，狄仁杰并不想回家休息，只是随意走走放松放松。他精力充沛，仗着年轻对身体挥霍无度，通常凌晨三四点才小憩片刻，天刚亮又起床了，倒是苦了大理寺里不得不跟着他折腾的一帮人。
“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吗？”狄仁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略微觉得有些落寞，往日院子里总有几只不知从何处跑来的野猫，此时却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可惜他还特意带了一包小鱼干在身上。
门口的护卫早已习惯了狄仁杰的深夜巡视，目不斜视的让他出了大理寺的门。
即使是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上，狄仁杰也仿佛身居朝堂般，一步一步走得端端正正，他不知该往何处去，大抵也只是绕着大理寺四处转转，雨后的微风吹着他束发的白绸布散乱的滚动着，与黑发交织在一起。
他自幼长大的晋阳城已是北境少有的雄城，但比起长安城却是小巫见大巫。长安有纵十二街、横十四街，将城内划为一百零八坊，街道纵横交错，还有无数水渠并行，稍不注意，便会在这城里找不着北。
“珍珑棋局。”不论多少次，每当狄仁杰行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时，总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世事如棋，而他也不过是这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白日里繁华喧嚣的长安城，此时也少有行人，四周的巷道宁定静谧，并不能看清什么，狄仁杰慢悠悠地踱过小巷，腰间的玉蝉与腰带相互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夜里如姑苏城外的古寺钟声一般。
狄仁杰并不喜欢身上有多余的坠饰，这枚友人所赠的玉蝉却是例外，据说蝉鸣之声能驱散污秽，固守魂魄，他不知这句话是真是假，倒是一直带在身上。
“差不多到时候了。”呼吸着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狄仁杰的疲倦也消褪了一些，他正想启程往回走，继续处理那堆永远处理不完的案宗，一点勾人神魂的香气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悠悠荡荡飘了过来。
“那是……”狄仁杰定睛看去，在一片漆黑宁静中，一间灯火通明的小店是如此格格不入，屋檐下一字排开的红灯笼在风中如波浪般翻滚着。
待狄仁杰走得稍稍近些，才发现那竟是一间食肆，木门上雕花精致，色泽浅淡，萦绕着淡淡的烟火气息，他刚刚闻到的味道便是从里边飘散出来的。
在灯笼的映照下，店铺的名字在木质牌匾上缓缓显现。
「云梦食肆」。
狄仁杰抬头看了一眼乌云渐散的夜空，这种时候……食肆会开门？莫不是失窃了？
大约是职业习惯作怪，对任何事情都抱有十足好奇心的狄仁杰，暂停了打道回府的计划，决定上前一探究竟。
门虚掩着，稍稍用力便能推开，狄仁杰刚刚进门，便听见铃铛的声音清泠作响。
“叮铃叮铃——”
似乎被这铃声所惊动，如波斯猫般慵懒地蜷在椅子上的少女微眯着眼，抬眸看向他。
那是狄仁杰所未曾见过的，一双浅蓝色的，如清潭倒映蓝天白云般异常温柔的眼眸，瞧着无害而温顺。但狄仁杰可从不会被这种皮肉表象所迷惑，就如往常一般，他的目光不带半分感情色彩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女。
店里一片平和，倒不像是有匪盗进门，狄仁杰的心安定下来一些，但心头很快又疑云窦生，这般万籁俱寂的时候，世人都在家里安歇了，这食肆怎么这个点还开着？
“这雨夜连绵竟有贵客临门，还真是稀罕。”柳云梦撑着下巴，懒懒支起腰来，她正盘点着店里还少什么东西，没想到顾客却上门了。
“怎么这个点了店还开着？”狄仁杰微微皱眉，那副模样跟客人半点关系都扯不上，倒像是上门查验的巡捕，他目光灼灼，似要从柳云梦的脸上瞧出些破绽。
“大唐律法里有规定这个点不能开业吗？”柳云梦歪头反问道。
那倒没有，当今圣上大笔一挥，也不顾百官劝诫，连长安城的宵禁都放开了。但也只是平康坊的青楼里莺歌燕舞软玉温香，狄仁杰可从没见过有偏僻街巷的食肆会开到这个点来的。
这小姑娘倒是口齿伶俐，狄仁杰事务繁多，无心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见一切如常，他摇了摇头，正准备往门外走，却听见柳云梦在后面失望地嘟囔道：“唉，怎么就走了，还以为能开张了呢……”
晚餐还是三四个时辰前用过的，她这样说来，狄仁杰倒是觉得有些肚子里确实有些空空荡荡，于是他转身问道：“店里都有些什么吃食？”
“那可就多了……”柳云梦精神稍稍振作起来一些，很是随意地说道，“只要你想吃的，我都能给你做。”
“哦？”这姑娘年纪看着不大，口气倒是不小，狄仁杰本想随口说两道宫中御膳房才有的名菜，想了想自己何必跟个小家伙计较，转而问道，“能做面吗？”
“能啊。”柳云梦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又问道，“要吃什么面呢？”
“这个……刀削面，可以吗？”狄仁杰话刚出口，自己却愣住了，明明脑子里还在想究竟吃什么，嘴里的词语却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当然没问题。”柳云梦点了点头，“那麻烦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刀削面吗……”狄仁杰喃喃道，“真是……很久没有吃过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No.1 刀削面（上）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