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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做生意的女人 ...

  •   天香楼里辰光短暂, 夜月消长, 这里的女人个个儿如花, 这里的花儿朵朵都开得比别处艳, 无根的艳, 虚空的怒放, 将人一季的春一夜就开败了, 所以憔悴得也格外的快. 而这憔悴的代价也是极尽奢糜的, 一年四季, 不管外头人吃肉还是喝粥, 楼里的姑娘照样穿绸披锦. 就算心里头那块肉烂了, 朽了, 枯了, 身上这一袭锦都会毫无一点儿良心地华艳下去. 所以楼里无论憔悴了, 颓败了几多的女人花, 总也会有新的顶替上来, 一代一代重复着相似的路, 陷入相似的局. 到底是饥饿更可怕, 命运更残酷, 还是这繁华更可耻, 这缠绵更狰狞? 温九艳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 如今, 她可以站在这里, 给别的女人讲述一个选择.

      “从今往后, 你们的吃住用头都算在天香楼账上, 绝饿不着你们. 这里是你们的卖身契, 一共六张, 其中五张是卖断终身的. 有契约在我手里, 你们也就是天香楼的人了. 以后照规矩行事, 我温九艳不会难为你们, 但若要找碴儿的, 我只一句话, 没有人会救你出去. 你们可以喊我一声妈妈, 旁边这位是冯姑, 以后在天香楼要守的规矩, 冯姑会一条一条仔细讲给你们听.”

      冯姑咳嗽一声, 徐徐讲来, “入楼前三个月, 不得擅自外出. 调教好的姑娘, 分配过去处后, 要按不同规矩行事, 对当红的和顶头的姑娘, 要听其指教, 不得无礼. 最主要的, 客人是天, 得罪不得. 行事合规矩的, 三月后每月可有一天假期, 准你们出去逛逛……”

      六个年轻姑娘挤在柴房里, 大半披头散发, 憔悴迷茫. 一路念下来, 也不知有几个是听见的. 其中呆在里面最长的, 已经有十五天, 好好的一张脸, 身子上却已经体无完肤, 只因为冯姑每三天照例来念的条例, 她一条也不肯听进去. 现在, 每当冯姑在念完后说一句: “听见了吗? 听见的站在左边.” 时, 她都会发抖. 她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整个人半疯颠, 却像驯养挑教好的动物一样, 每听见冯姑这指令一般的最后一句话, 就开始发抖. 三天前, 冯姑对她说: “天香楼有人最长熬过了两个月.” 冯姑还说:“ 两个月里她试了九种自杀的法子, 一共寻死二十五次. 两个月零一天时, 她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还是张嘴说了四个字----‘听明白了’”. 冯姑这样说的时候, 看着她, “今天, 是你第十二天.” 当冯姑说这句话的时候, 陪了她快五天的两个姑娘说: “听明白了.” 说完冯姑就带她们走了, 还有三个人打算再熬熬看. 如果她的眼里还能看见除了鞭子之外的东西, 她一定能在剩下的三个人脸上看出来, 她们已经熬不住了.

      当冯姑这次说: “听清楚的站在左边.” 时, 这三人走了两个. 此时地牢似的柴房里还剩下三人蜷在墙角处. 冯姑带了人, 同九姨交待道: “九姨, 一共三个.” 大家已要走, 看柴房的汉子扯了鞭子, 也正要打. 九姨却转了身, 看了一看剩下的三人, 定定问其中那个她四天前亲自拿五两银子买回来, 两天前才真正醒过来的女子, “你可要留在这里挨打?” 那女子静静抬起头来, 星子似的双眸里透出一线迷茫. 看着温九艳难得的慈悲和好奇, 要过一会儿, 方木木叫了声: “妈妈.”
      温九艳不知道, 那女子此时心里想的, 只一句话, “不会再坏了……”
      微带着嘲讽, 冷漠地想. 脑子里空空的, 唯有这一句讽刺的话, 不会再坏了......

      九姨和冯姑都微微一愣, 冯姑已说道: “你刚才为什么不站过来?”

      她静静说: “我站不起来.”

      冯姑看一眼九姨, 然后着人将那女子扶起来. 吩咐了人去为她梳洗干净, 因为九姨说: “待会儿叫她来回话.”

      女子泡在一桶几乎似滚烫的水里, 任人揉搓着, 皮肤麻木的疼痛, 她并不太介意. 她身上沾的血和赃污是洗不清的, 她比谁都明白. 第一次, 连她自己都看清楚了, 这皮囊只能是一件工具, 并不能太认真对待和计较, 甚至是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 她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面对, 该如何认真, 该如何计较.

      她轻轻抚握着肚腹, 清楚的知道身体里已有什么空了. 以前总在胸口砰砰跳着的声音仿佛也轻弱了许多, 那丢失的份量, 成全了她此时的宁静. 她甚至能够在水中静静洗着双手. 白皙透明的双手, 纤长优雅的手指, 是要用来弹琴的. 曾经一度柔若无骨过, 交递在一个人掌心里, 以为这双手是可以被一生一世呵护的. 终究是一个弄错的笑话.

      洗过澡, 她觉得身上轻了好几斤, 不知道丢失的, 可是灵魂的重量. 她微微笑, 为自己的肉麻. 灵魂, 呵…… 如果她有, 那么如今她抱着她的灵魂跪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脚下, 乞求商讨着她的未来. 未来, 真滑稽, 原来她还有未来……

      九姨看着身边的女子, 不可否认地惊奇中微微有一点儿失望. 失望里, 微微有一点儿释怀. 失望于她的不坚持, 释怀于她的识时务, 原来不只是她温九艳一个, 其实很多女人, 不, 是很多人, 最后都会变得很识时务, 即便是这个她仿佛猜不透的女人, 也一样.

      九姨问: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来?”
      见她不说话, 又不由的放软了声音道: “你比她们五人长得都漂亮一些, 如果你肯听话, 我会让你红起来.”

      她真的能红起来么? 九姨不知道. 而她其实也并没有倾国倾城之色. 只是看着她空软的身躯, 疲倦的神态, 九姨就忍不住对她好一点, 温和一点. 还有她那摸不清楚的底细和冷静, 让人总觉得她似乎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

      九姨并不是个好女人, 却也有她奇怪的仁慈和体贴, 也有她正常的残忍. 而眼下的女人无疑很走运, 凑对了那根微微能打动九姨的弦.

      九姨看着她就仿佛在看一个一夕家破人亡的富贵子弟流落街头, 心里虽然痛快, 看着那样的精致完美染上泥灰尘俗堕落起来, 也经不住有点儿可怜可惜. 而她, 绝对是她温九艳见过的最会利用别人同情心的女人.

      因为她此时正跪在她面前, 说: “妈妈可容我卖艺不卖身?”

      九姨一愣, 方才想起来扬一扬手中的卖身契道: “你已经整个人卖给我了, 还有什么条件好谈?”

      她淡淡说: “不是条件, 是请求. 如果妈妈不许, 大不了我试一下回牢房多呆两天, 直到我呆不下去, 或者到我自杀成功. 这也不是威胁, 只是一点无意义的坚持. 我不是清白的小姑娘, 相信妈妈也不是, 所以妈妈或者能理解我讨厌男人, 更讨厌男人的身体的感觉.”

      九姨寻常最恨人要胁, 于是冷笑道: “既然如此, 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有条件比别人清高?”

      她苦笑, “不是清高, 是为自己打算. 现在如果要我卖身, 我恐怕会在客人面前吐出来. 惹恼了客人, 想必还是要关柴房的吧, 所以, 何必多此一举. 更何况妈妈是个明白人, 我已不是完璧, 这色相, 早一两年还是晚一两年卖都是卖, 已无区别. 可如今叫我什么样的男人都上床陪了, 我到底不甘心, 要争这一争, 所以只求妈妈给我个机会. 何况说到卖艺, 并不是所有有色相的姑娘想卖就有的. 我不敢夸口说自己才艺精绝, 但我尚能弹几首曲子, 写两笔字, 不敢自认多高明, 但恐怕也不是所有姑娘都能的. 看妈妈这气派, 开得怕不是普通妓院, 更不会缺平常卖身女子. 倒是这卖艺的, 怎么样也得花妈妈些许银两, 数年时间培养, 费些周折. 如今我算是现成的, 只求妈妈宽限一下. 无论如何, 是我在求妈妈, 也不能让妈妈吃太多亏, 所以如果两个月内我卖艺无法挣回妈妈买我的钱, 我也无话可说, 到时随妈妈指派.”

      九姨怔了一怔, 想了一想, 笑了, “是么? 好, 我也不是个爱强人所难的, 但砍头的生意有人做, 亏本的生意没人问. 要我买姑娘回来当佛一样供着, 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只要你不亏我的银子, 我也乐得卖你一个好. 就照你说的, 两个月. 两月内如果你能挣得齐八百两银子, 我成全你卖艺不卖身. 我买你进天香楼一共花了六百两银子, 外加的二百算利钱, 我是做生意的, 自不能只保本, 所以一个机会卖给你算二百两, 不吃亏吧?” 那女子并不答话, 仿佛也在想什么. 如此的淡然, 让温九艳断定她八成是个不知道银子为何物的富家女子. 普通人听见八百两银子, 不该是这种反应的.

      温九艳又说: “明白话我跟你说在前头, 以后别说我坑骗你. 天香楼卖艺的姑娘, 大致分两种, 一种是厢房里陪酒唱曲弹琴的, 还有一种是厅前头整日弹曲卖艺的. 要是前者, 客人喝多了, 若有什么要求, 我怕不能保你周全. 要是后者, 众目睽睽之下, 就算有人闹事, 一般的我这天香楼上下保镖护院倒能替你挡了. 只是吃亏也在当众, 一般姑娘怕面子上下不来. 就算如此, 一月算银不过二十两, 最好可挣到一百两, 全看客人打赏.

      说起这卖艺不卖身, 两月挣八百两银子怕不容易. 如果你是个清倌人, 放出话头要觅一良客梳拢的, 也许还有客人看上你, 肯花钱哄你个开心, 这八百两虽不容易, 但也有个戏. 但你现在既不是清倌, 也不打算卖身, 这我就无话好说了.

      机会你要, 我给你, 把不把握得住, 看你自己.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那女子摇一摇头, 样子既不似胜券在握, 似也没多大忧虑, 倒把九姨弄糊涂了, 只想她可能受了刺激, 如今未必就真明白了. 于是又问: “你还是主意不改么?”

      那女子说:“不.” 然后说: “妈妈的好, 我不会忘.”

      倒不料她有此一说, 九姨心里头倒有些不痛快, 似乎不忍. 但也只是一瞬的, 随即一颗七窍玲珑心动起来, 起了提防之意, 此女怕不是拖延时间找机会逃走吧? 若是, 倒真是少见的镇定狡诈. 想一想, 此后少不得着人看紧了她.

      九姨又问: “你叫什么?” 有此一问实在是不相信卖身契上的会是她真名儿.

      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 眼睛里有一种迷惑的嘲讽. 良久, 说: “忘了.” 心里已认定, 那不是她的名字, 因为告诉她这个名字的人, 没有一个是可以相信的.

      九姨拿出她的卖身契来, “是么? 上面说你姓富, 叫富春儿, 是打鱼人家的儿女.”

      她微微笑, “妈妈.” 笑里仿佛有无限的故事和淡淡的伤痛, 却不见怨恨.

      九姨微愣, 听她继续说: “只要有一天那张单子拿在你手里, 我便是你的人, 就是名字, 也是你的了, 曾经种种何必太在意?”

      第一次, 九姨仿佛完全掌握不清对方在想什么. 一边的好奇, 微微的心惊, 变成渐生的厌恶. 厌恶对方的淡定, 厌恶对方明明跪在自己脚下, 却平静通透的仿佛冷眼嘲讽看人世的天地神魔. 这种时候, 她讨厌这女人的平静, 但那一贯的哭泣求告和无谓的反抗也让温九艳烦躁. 其实这种时候, 无论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只怕都不能满意舒服的面对吧? 因为她也曾面对过同样的事情, 并没有能做得更好. 寥寥数十年间, 看见许多女人经历着她曾经历的, 无论什么样的反应, 最终, 不过是卖入风尘的事实. 无论怎么做, 最后都是个婊子. 十年, 十年, 竟不见一个特例.

      九姨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看见什么, 她却知道无论她看见什么, 最多不过是如今天一般的烦躁和惊奇. 一个女人, 回头面对她曾经经历过的, 原来却还是如此无所适从.

      九姨冷笑,“好呀, 那我再大方一次, 送你一个名字. 此后你就叫朝云吧.”

      在九姨看来, 这女人, 不可否认, 是见过世面的, 却未必真识时务, 心太高了, 把自己太瞧得起了. 卖艺不卖身? 哼.

      但再想想, 其实又有哪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刚进来的时候不是这么心高气傲的呢? 就算三贞九烈玩不下去, 肯出来招呼生意了, 也还爱耍个守身如玉的把戏, 心里总以为会有个温柔多情的富贵郎君迷倒在她石榴裙下, 赎了她出去白头偕老. 多可笑, 也不想想, 即便是那杜十娘, 捧着可消度百年的富贵, 亲自将自己送入情郎手里, 到头来呢? 也不过被那李甲卖了, 葬身寒江. 她温九艳倒要看看, 如今这个女人, 能有什么不同!

      她轻轻念一遍, 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嘴里只说: “朝云? 倒是个好名字, 谢谢妈妈.”

      朝云, 自今以后, 便是朝云了. 一个名字的死亡, 昭示着两条生命的死亡. 从今以后, 做个没心没肺的烟花女子也好, 至少不必再背负他人的生死, 但她, 像以前很多次一样, 又弄错了……

      九姨看着她, 心想,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人. 她在谈生意, 卖的是她自己, 一个已经被卖过一次的女人. 可九姨还是忍不住惊诧于她几乎是无动于衷的淡漠中. 那样的理智淡然, 仿佛她谈论出卖的不是她自己, 多奇怪呵.

      九姨临走前说: “我在天香楼十五年, 做了七年的老鸨, 你是第一个跟我讲条件的女人.”

      朝云轻轻苦笑, “也许, 只因为, 我是诚心要跟您做生意的.”
      然后垂下头来, 轻冷而温和的调子, 仿若一生叹息, “妈妈大可放心, 生意应该比人情好打理.”

      九姨笑了, 笑容里有一丝轻冷微涩的嘲讽, 是吗? 做生意的女人?......
      嘴里淡淡说, “好, 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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