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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似秋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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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东临是第一次来天香楼这种地方, 才入门, 已觉得里头的女人像一匹匹胭脂狼, 眼睛咕噜噜恨不能滚到人身上去, 似要剥人皮.
如果不是同来的郭梓坤死拉着他进去, 并替他挡了上来招呼的龟奴和抛着媚眼, 意欲勾搭招揽生意的粉头, 高东临恐怕会掉头就走.
此时尚早, 楼里虽已摆开了局面, 倒还不至热闹. 那龟奴尚有嗓子和时间冲堂里吆喝一声: “客到…!”,猛不丁一声入耳, 高东临只觉得耳后侧颈如落苍蝇, 不由紧皱了眉, 拉郭梓坤便要走.
郭梓坤只是拽牢他, 与那龟奴问了, “邹广文邹公子可到了?”
龟奴忙赔笑, “哟, 您二位定是郭爷和高公子吧? 邹公子他们正二楼北厢候着呢. 听说高公子爱清静, 特给您早早腾出来的房, 包您满意. 来, 您里边请.”
高东临此本是赌气, 此时见着阵势, 已冷静了不少, 不由得后悔了, 只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自郭梓坤怀里硬抽出手, 转身要走, “郭兄, 小弟先告辞了.”
郭梓坤忙又拉住他, 一面劝道: “高兄, 都到这儿了怎么哪有走的道理. 再说, 高兄这是往哪儿去? 回府见嫂夫人么?”
高东临一听这话, 身形一顿, 郭梓坤忙趁势拉了他往里头哄, “来, 来, 来来. 别不痛快, 广文他们还在里头等呢. 这席今儿是特意给你备的, 你不去可真折人面子了.”
前头龟奴引路, 高东临被郭梓坤拉着, 上了楼一路进到左廊最尽头一厢房去. 入了房, 看一席坐了三五个人, 为首的正是郭梓坤的表兄邹广文, 其余几个倒仿佛见过, 此时实在不能详识.
众人见高东临进来, 面上带笑, 忙站起来招呼了请入席中. 心里都有些兴奋, 早间只闻听洛阳五才子的声名在外, 却难得一见. 尤其这高东临素来庭训严谨, 为人清高恬淡, 实不曾想到, 近日来居然被半逼半强硬娶了本城巨户侯家的大小姐, 夫妻二人不睦已成街头巷尾茶余酒后的闲聊巨资.
若论平日, 别说是青楼楚馆了, 便是名寺雅院, 洒道而迎, 香茗以待, 也十之有九被其婉言谢绝. 郭梓坤因与高府有世谊, 这才略有来往, 但高东临一向不喜郭一干人等的浮浪作风, 是以邹广文屡次欲借郭梓坤请他而不能.
今日能请他来, 无疑已确实了传闻的可信度. 而本城浮浪略有家财的子弟如邹广文, 马德辉等人, 平日素爱附庸风雅, 今朝能与五大才子之一的高东临同席论交, 日后说出去, 也是面上有光, 故而见高东临来了, 忙上宾以待.
一帮人坐了谈笑, 无非说些仰慕的场面话, 免不得求字求画. 高东临士子脾气, 聊两句已觉满席庸才, 自己折节相就了, 又不好拂了郭梓坤面子, 只僵着一张脸. 这一旬酒还未敬遍席, 场面已冷下来. 说到底不是一路人, 彼此都觉拘谨, 气氛沉闷起来.
倒是郭梓坤一向擅张罗, 左右笑道: “这一席枯坐在天香楼喝酒成什么意思? 我可是在高兄面前放了大话, 带高兄来见领略领略这才貌双全的温柔姑娘的.”
诸人一听, 正中下怀, 不等高东临推搪. 邹广文已叫了龟奴进来, 吩咐两句, 着他叫几个平日相熟的粉头来, 俱是些媚颜巧笑, 趋财附势的俗浪货色. 一路脂浓粉腻乱花穿蝶似扑进来, 高东临只觉做不安席. 心想, 这比回府看家里那张可厌面孔, 不更让人难忍?
一边郭梓坤看他似要变色, 忙拉开就要往高东临身边坐的姑娘,又打圆场, “高兄, 素闻这天香楼姑娘曲艺不俗, 你喜欢什么, 但点了曲子叫人弹来, 听听可还入你耳?”
邹广文笑饮了一边相熟姑娘递上来的酒, 听这话, 也起了性子, 叫过龟奴道: “你把那擅弹唱的姑娘, 拣几个好的叫上来. 可别糊弄我们, 这在座的可都是懂行的, 更有这位高公子是精通音律的大家.”
高东临实在无心, 叫那阵阵粉香冲得厌腻, 本就心烦, 此时开口也冲了起来. 只推绝道: “邹公子, 依在下看不必了. 想此间众女子, 以色事人, 朝秦暮楚, 强笑假欢. 身既不洁, 心自难清, 况生长于卑污, 难免耳目狭窄, 胸次浅薄, 谅无雅音.”
众人叫他罗嗦了一席话, 微一愣. 郭梓坤一边对那龟奴笑道: “听见没? 今儿有行家在此, 你可要好生挑选几个品性清秀的来, 不然可要折了你这天香楼的名头了.”
众人也跟着纷笑起哄. 那龟奴是听惯酒客大话的, 又不识得高东临, 只嘴里应个卯, 赔笑下去.
郭梓坤抓着高东临低声劝说: “高兄, 就是坐着听听何妨? 我敢说你平日准没听过女儿家奏曲唱歌. 你是擅惯弹琴的, 却一直只是自弹自赏, 怕没听过旁人弹奏吧? 你就不好奇这其中有何区别妙处? 再说了, 为男儿一遭, 这花街柳巷脂粉处总要领略见识一番才是啊. 便是那前朝风流才子, 又有哪个不曾向青楼买笑, 红粉追欢? 更有许多诗篇故事把那风月佳人, 红颜知己, 写了又写, 赞了又赞, 说起品貌才情, 便是好人家女儿也大有不胜其处. 就连帝王将相, 也不免涉足风尘, 传出不少美谈, 世间广为人知. 既有这许多名人雅士欣赏, 此道必有其妙趣. 兄又何必太固执? 再说百闻不如一见, 就算其不登大雅之堂, 也难免有些寻常处觉不来的小女儿迤逦风情. 不若坐看一段, 也算长个见识, 经历一遭. 何况高兄此时家去, 又没个知心解语的相候, 反招气闷. 不是我说, 嫂夫人那小姐脾性, 真不是一般男人吃得消的. 想她硬巴着嫁给你, 却还要在家摆架子, 蛮横如此, 躲又躲不得, 说又说不成. 你一个大丈夫又不能同她小女子一般见识, 回去少不得烦眼憋心的, 就真比坐这儿好了?”
高东临叫他这一番理论说得似是而非, 本心里就不愿回去见那不想见的人, 当下也不再坚决. 反正清者自清, 浊者自浊, 他们喝他们的花酒, 他只当不见不闻, 独自坐坐, 寻个打发时间的去处, 也无不可.
正想着只见外间姗姗进来三四女子, 手中捧些丝竹弦管. 那打头之人空手而入, 想必是歌者, 其后二人一人手抱琵琶, 一人执牙板, 这最后一人却捧着一张古琴, 如此搭配, 颇有些不伦不类. 高东临不由暗自称奇, 抬头将诸女看了一看, 前三人看似比席间陪酒众女稍温静一点, 但到底也是风尘色浓, 只妍而不清, 柔而不秀, 自入不得高东临的眼. 只那第四人, 捧着一张琴, 跟在众女后头进来, 颇奇突. 这丝竹里本就琴较难学更难精, 且自古便被尊为音色圣品. 历代名人雅士多抚弦以为正心修身, 理性止淫之功, 高东临自己也对此颇有研究. 如今在烟花之地见有人抚琴, 似有莲出池泥之势,不禁生了好奇之心,连带把那人也多看了两眼. 只见此女低垂着头, 不见相貌, 全不似他人一般献媚, 也没有琴者常见的清傲不群. 隐敛在众女之间, 也不知是藏拙还是谦容. 再观其人, 又似若有所思,一时竟是看不出深浅高低.不由引得高东临对她上了四五分的心.
高东临只顾注意那女子, 一曲琵琶小调模模糊糊听着, 过耳而散.
别人弹琵琶唱曲时, 那女子只在一边坐了, 依稀几分身在魂离之态,层叠纱衣堆裹, 更显得骨肉清寡, 七分的弱不胜衣, 三分的仓皇, 倒露出十分迷惘倦意来. 众客嫌她寡淡无趣也不加注意, 反这高东临看来, 谑浪污粉间, 就她十分的不同.
两三曲琵琶过后, 众客酒已微熏, 正经模样实在装得累了, 放下僵着的姿态, 笑闹着要人唱艳曲来听. 那几个弹琴唱曲的姑娘笑嘻嘻讨了曲名, 一面调笑两句, 一面就要唱上了. 那女子琴前寂寂坐了, 热闹中更显寒薄. 高东临只觉不对味儿, 怎么竟是一首曲子也没她的? 一旁郭梓坤此时已看出了些眉目, 喝得又有点上头, 说话也少了遮拦, 只笑闹打趣他, “高兄可是看中那位姑娘了? 我叫她过来陪你说话可好?”
高东临微恼, 正色道: “郭兄休得取笑! 高某只是见那姑娘品格清奇, 又是操琴的, 候她一曲至此, 却不闻她动弦, 一时奇怪罢了.”
郭梓坤向是跟一帮没脸皮的混惯的, 见他恼也不尴尬, 只又笑拍了手道:“好好, 高兄想听, 还不容易? 我叫她过来独个儿给高兄弹!” 又转头叫一边斟酒的花娘去把那琴前坐的姑娘叫来.
那花娘笑嘻嘻去了, 半俯身同那姑娘耳语几句. 高东临拦阻不及, 恼得一张脸通红, 远远却见那姑娘坐在琴前, 闻言似在犹豫. 又见那花娘将手往这边一指点, 那姑娘便抬了头, 一双寒泉似的眼睛望过来, 冷定无波. 高东临忽觉面前一凉, 由一怔, 止不住打了个机灵, 这乱糟糟的一夜闹哄下来, 人仿佛就在这一刹那清醒了.
隔着些距离地看着她低头思索, 一时心里忐忑. 高东临只想着, 她若真过来陪坐了, 那实在太有失体统, 但她若不来, 心里又似些微恍然若失……
然后, 她站起来, 微微起了身, 疲倦地, 困乏地, 用一只手轻轻在腿上一撑, 借了力, 方才站起来. 高东临看着, 因上了十分心, 看得太仔细了, 这时听见一种鼓跳的节拍, 自胸腔里, 一下, 一下, 回荡跳传, 震动了耳骨眼仁.
她, 一步, 一步, 踩在那拍子间, 走来……
那拍子, 叫做心动.
忐忑, 原来是这样传神的两个字, 心, 一上一下地, 微微跳动.
他不知道, 那步子其实也有个名字, 叫抉择……
而他, 自见她的那一天, 便已丧失了被选择的资格, 他, 永远不会在她抉择之中.
眼前, 有一种微微的, 跳脱的, 朦胧. 有什么, 清清, 浅浅地, 在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