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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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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就要夜了, 今儿天气并不好, 一大早儿起来便乌云压压的, 到了将近黄昏时仿佛很漫长又仿佛只是一忽悠的功夫, 一点儿不觉得辰光转逝. 老八想, 这一天过的, 真是迷迷登登的. 但其实, 姑娘们是挺爱这种阴雨天气的, 白天如黄昏, 倒可好睡一觉, 等夜里方有精神开工.
他立在后门槛儿上一面的焦急, 都这钟了, 怎么还不来? 这时听远巷 “得得儿” 的响起车辄马蹄声. 一辆乌油布棚子的驴车停在老八立的灰棕门槛前, 一老一少两个汉子将车棚里架下一个包裹似的人来, 老八忙迎过去, “跟你说了冯姑最等不得人, 叫你赶早儿点来, 怎还弄这么迟?”
一旁老汉子赔笑, “我这远房侄女儿身子娇, 走不得, 我们忙着找车送过来, 才误了会功夫, 八爷, 没耽误您事儿吧?”
老八嗤地一声, “哪儿这么多毛病? 进来是要她伺候各位大爷的, 又不是要她当少奶奶的, 怎么就一步半步的都走不得了?”
老汉子只是笑, “八爷说得是, 八爷说得是. 要不是她这娇贵吃不得苦, 养不起的毛病, 好端端大家一场亲戚, 家里也不能少了她一口饭吃, 怎的也不能往这儿送啊. 以后就有劳八爷冯姑你们多调教.”
老八只是撇嘴, “算了, 先进来吧, 好在我跟冯姑说晚了半柱香的时辰, 想这会儿也正是时候. ”
老汉子哈了腰陪着笑, 一边拽着身边黑矮的汉子, 示意他扶了身边的小娘跟上.
走不几步, 到一片天井里头, 四下里静静的, 黑矮子一边儿悄悄跟老汉子说: “富头儿, 嘿, 这就是天香楼啦? 不是说洛阳最漂亮的姑娘都在这儿了么? 怎一个娘儿都看不见?”
富头忙捅他一下, 前头老八已听了, 转头嘿嘿笑道: “那姑娘们是给你随便瞧的么? 告诉你吧, 这儿顶红的姑娘有四五个, 平常人瞧一眼, 少说, 得这个数.” 说着比出两根指头来. 黑矮子问: “二两银子?”
老八冷笑, “二十两!”
黑矮子直瞪着眼儿道:“二十两银子一夜? 我们平常人家打鱼一年, 净赚也未必赚得这数儿!” 又心里头暗乐, 其实也没什么, 二十两银子他现在也不是出不起, 到时候把她那顶红的姑娘睡一夜, 这做男人一遭, 也值了.
老八哼笑, “没见识了吧? 别说那花魁了, 就是顶红顶红的姑娘们, 也不是随便二十两能跟你睡的.” 说着又比了两根指头, “这数儿, 只是见个面儿罢了, 顶多敬个酒, 连小手都未必让你摸一下. 不着正点儿说上两句, 旁边还有个妈妈陪着, 无非问问爷您贵姓, 哪行发财之类.
你就要这么二十两二十两花着, 常来走动着, 上下打点了, 礼物送上了, 把那鸨儿先哄得开心了, 知你是个能出钱的主儿, 才给你个机会单独和姑娘在放里喝个酒, 吃个菜. 您别想这事情就成了, 这不过是吊您胃口. 你跟姑娘俩坐里面, 这房门还是开的, 不时有人来上个菜, 倒个酒. 姑娘就近在你鼻子尖儿上, 你最多也就能拉个手, 说两句闷话.
这常来往着, 少说个一两月, 把你胃口吊足了, 才羞答答许你进楼里来住下了. 你别以为住下就结了. 您住进来那才是个开始儿, 日后这姑娘的吃住脂粉行头日用花销都归算在你身上, 还有那上菜打水叠床铺被跑腿送话的小厮少不得要你打点, 那鸨母更是三天两头跟你哭穷, 说这儿不够花销, 那不够用场, 全指着你这儿出脱, 一场下来, 您家就是个开金矿的, 也能给掏光了去.
您要不是出手极阔的客, 或是有头有脸惹不起的主儿, 这红姑娘们是绝不屑接你这个一夜客的. 你要是生客, 就算出二百两, 她姑娘也未必跟你睡. 倒也不光是瞧不上你那几十两银子, 实在是这姑娘红起来吧, 就要红得与众不同. 要是还跟平常姑娘一样, 随便什么客都接, 人人都能睡, 那还稀奇个啥劲儿? 谁还肯花那老大价钱在她身上?
所以说, 红姑娘卖的, 不但是身子脸蛋儿, 也不光是歌舞出众, 能诗会画, 这里头儿还含着个巧劲儿, 卖个架子! 姑娘越红, 架子越大, 这客人越是碰不得越要上赶了去碰. 鸨儿这荷包也就越撑, 端端一棵肉身摇钱树就养成了, 等着收银子就对了.
这还不光是鸨儿乐不乐意, 还得看姑娘的脾气心性眼光儿.
俗话说的好, 鸨爱钞, 姐儿爱俏. 您要是她看得上的, 倒贴钱让您赎她出去也是可能有的. 若是她看不上的, 银子堆上满桌子, 人家还把你消打了来, 消打了去, 笑嘻嘻敷衍着你. 前脚儿看着银子乐, 后脚儿您走了, 她更乐.
更不用说还有那卖艺不卖身的姑娘, 便是你两三千两银子, 她也不放在眼里. 逼急了, 跳楼上吊服毒切脖子都少不了的. 您爷儿就算有钱有势, 要是她铁了心, 您除非逼她死, 不然就只能一次几十两银子的来听听曲儿, 说说话, 对上两句儿诗词, 想尽办法讨好她, 干吊着等她软了心肠.”
说着, 瞟一眼傻呆了的黑矮子和老汉子, “长见识了吧!”
那叫富头的老汉子在本乡里也是个见过点市面的老泼皮, 赚得些黑心银子, 村里也算个富户. 如今听这老八一道话儿说下来, 却如茅塞顿开, 咋舌道: “难怪听人说这花楼是真正的销金窟, 化银池儿.”
正说着, 走近来一中年妇人, 端地一副传闻里的老鸨打扮. 这阴天里还能看见她一脸的白粉扑扑的, 描眉画眼, 红红翠翠的,富贵招摇得有点儿吓人. 却成了富头和阿山眼里见过的顶漂亮的中年女人.
那妇人也没见着怎么着儿地就扭过来, 一根指头戳挑开阿山挟扶着的女人兜头罩着的暗布披风, 看一眼, 心里点点头, 嘴上却只是不咸不淡地问: “就是她了?”
老八笑答了, “可不就是, 冯姑您看怎么样? 我老八说话没骗你吧?”
一边富头也忙赔笑.
冯姑看了两眼, 说: “要多少来着?”
一边儿阿山本就贪心, 刚又听得妓院里银子这么好挣, 也不顾本来说好的二十两银子的身价, 忙大了胆子狮子大开口地就地要价, “五十两银子, 也不敢多要您的.”
老八吓了一跳, 瞪一眼富头. 富头也笑, 心里却其实是愿意的, 也不去斥骂阿山, 反帮衬了说: “八爷, 冯姑, 这姑娘怎么说也是我们家亲戚, 谁好端端的, 舍得把个小闺女往火坑里推? 要不是等银子用不得已, 别说五十两了, 就是二百两咱们也不敢做这亏心事啊. 再说了, 这闺女可是乡里乡亲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水灵, 要不然天香楼什么地方? 咱也不敢大了胆子往您这儿送.”
冯姑只是冷笑, 瞟一眼老八道: “哟, 老八, 看来你这回扣又涨了啊? 倒把我往里头套. 这么大数, 九姨要是查问下来, 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买这么个货, 我怎么交待? 老八, 八大老爷, 您这是存心要我卷铺盖卷滚人那?”
老八抬了两手忙挥, “冯姑, 您别这么看我啊!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又一边瞪了富头骂道: “你这老小子也太损了, 前儿说好的二十两, 怎么一下就涨了三十两?”
富头赔笑, “八爷, 您这一个姑娘见面费都得二十两, 咱们这卖的可是终身, 怎么着也不亏您的呀.”
听他这么一说, 老八恨不能抽自己嘴, 刚才怎就那么多话呢!
冯姑已经转身, “这主意我可不敢拿, 老八, 要不是给你个面子, 听你说你朋友家闹灾等钱用, 其实就是二十两都多了.”
老八在那儿直跺脚, 一边拉住了冯姑衣袖子.
阿山有些着慌, 怕是真要的狠了. 到底是富头老辣眼尖儿, 看见冯姑那样子, 说走着, 倒又仿佛把头回了来偷瞧这姑娘. 于是试探着说: “八爷, 这真是对不住您. 可这闺女的娘是死了男人的, 就她这么一个独苗儿, 等着将来找个女婿养老送终的. 如今要不真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怎么也不能卖喽. 我们做亲戚的也不能不给人打算, 这五十两银子说是人棺材本儿也不为过.”
那冯姑回过头来, 叹一口气, “唉, 看你说得可怜. 就二十两吧, 再多我可做不了主, 一定要请示过九姨才能回话.”
富头想半天, 咬一咬牙, 伸出三根手指头, “三十两, 再少可真不行了.”
冯姑气得一甩袖子, 抖开老八的手, “哟, 还跟老娘就地起价怎的? 你也不打听打听, 这平常卖个十四五岁全活的大姑娘也不过十两银子. 你当你卖宝那? 不行, 要么二十两, 要么你别卖了, 我不买你的!”
富头和阿山递一个眼色, 这时想想这小娘, 虽然折腾得不成样子, 但那脸蛋儿皮肤, 真是不一二般的美. 到底是贪心, 只又说: “既然这样, 阿山, 不如我们去对街满翠楼问问?”
老八气得, “嗨呦, 你就别闹了. 要不是你说认识京里的赵六爷, 你这事儿, 我还真不能往身上揽!”
冯姑奇道: “咦, 这么说来还是跟赵六爷认识的? 京里来的? 到洛阳这一程可不近呢. 赵六爷跟我们葛爷也有点儿交情, 算起来也是京里能办事的主儿,你们何不就京城卖了, 拉这么远干什么?”
这说得富头和阿三都是心里一哆嗦. 心想, 走时赵六爷百般交待的, 不许人知道这姑娘去向来路, 如今闹成这样, 给赵六爷怪罪起来, 可是担不起.
富头忙忙说了: “银子我们也不多要了, 既然都是赵六爷的熟人, 二十两就二十两吧!”
冯姑这种事情还见得少了? 一看就知道这姑娘来路准不正, 是急着脱手的暗花, 见不得光. 冯姑是个小心人, 这上下心里也犯嘀咕.
正想着, 却听后头有人叫道: “姑姑? 您怎么在这儿呢? 前头等您开门呢, 妈妈不见你, 正使人四处找呢.”
冯姑看一眼老八, 嘴里悄声道: “九姨这会儿找我呢, 你的事儿我可管不上了.” 又回头, 应一声, “哟, 是春儿丫头啊, 怎不在九姨身边伺候着?”
只听那小姑娘说: “姑姑可别冤我, 我这不是跟妈妈一道儿来的么?”
正说着, 却见那后面姗姗走出一个美妇人. 美, 那是真正的美, 美丽而华贵, 一身金银丝线绣红衣, 环佩叮当, 莲步轻移, 人未近, 那馥郁轻幽, 若有若无的香气已将四处划了个圈子, 圈里站着的, 男人女人, 老人孩子, 只要是有心的, 那心便已是她的领地了. 阿山和富头已经呆了, 呆愣愣说不出话, 也不敢说一句话. 因为眼前的美得看不出年龄的妇人甚至不用说话, 已经有一种摄人的华贵袭面逼上来, 清清楚楚在人与人之间划了一条自然的鸿沟, 她在天, 彼在地, 地上的, 忍不住要顶礼膜拜.
冯姑和老八已经低垂了身子, 冯姑拜道: “九姨.”
阿山和富头已经连吃惊也不能了, 这美妇人竟赫然是洛阳城里出了名的江湖女子, 天香楼的老板, 温九艳. 不, 没有几个见过她的人能在她面前叫一声老鸨. 她不像, 其实很多官家夫人也未必能比得上她的贵气. 为了这气质, 洛阳城的花魁, 她一个人便占了九年. 也更没有人敢对她不敬, 因为她也是纵横洛阳城十二载的地头蛇,盘帮老大葛槐的女人. 见着她的看情看面也得叫她一声九姨.
此时, 九姨走近前来, 她还没有开口, 冯姑已经恭恭敬敬将事情前因后尾讲了一遍. 天香楼里, 没人敢瞒九姨, 也没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九姨.
九姨伸手, 那悠软的香气便比人还先一步轻轻拂上去, 拂晕了两个渔汉本已晕了的心神. 这一拂手, 仿佛一朵玉白的兰花便在这阴云天下的午后黄昏微腻灰尘里刹那绽开了. 盖在黑矮汉子阿山手上扶的姑娘身上的暗布单子便仿佛一朵乌云一样, 被拂散开了, 落下来, 落入一地灰尘中萎顿了身影.
九姨抚着软颈垂头的女子柔软的发丝, 轻轻抬起她脸来, 脸, 玉一样白, 玉一样冷, 即便面色微黄, 却也如色泽浅淡的黄玉一般. 微焦的唇, 染着一抹微灰的颜色, 苍白的脸更衬托得睫毛黑漆漆, 乌鸦鸦压下来, 却是根根分明无法解释的清晰妖异的美. 眉若远山, 脸如银盘.
其实眼前女子长得并不算绝代风华, 只是那一刹, 不能相信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这种天气, 这种人手里, 会有如此一个女子. 不动不出声, 仿佛玉石雕的娃娃, 明明看着是真的, 却没有生气, 明明不似活物, 却仿佛一脸的故事, 让人忍不住去挖掘.
那种微带了一些离奇的恍惚, 让温九艳忍不住, 贴近去仔细了看, 看一看, 到底是不是真的.
贴得这样近, 才依稀感觉到女子的呼吸, 微弱呼吸里有一股腐朽的气味儿, 身子上也散发出相似的味道, 可就是如此的惨淡, 也掩不住是一块儿玉, 美玉, 沦尘的美玉……
九姨稍离远了一些, 自女子头上抽下唯一一根乌木簪子, 女子的头发便蓬松松泼洒下来. 女子的颈子只是软软低垂着, 冯姑看在眼里, 此时更惊, 刚才只道她害羞不说话, 如今看来这女子分明是没有意识的. 九姨将簪子辗转在眼前翻看了两番, 淡淡笑了, 悠软的嗓音问: “这簪子, 已值得五十两. 二位若养得起这样的闺女, 也不用打鱼了.”
富头和阿山忍不住退了一步, 九姨又说: “这姑娘, 只怕已不是完璧了吧?”
富头和阿山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九姨把玩着手里的簪子, 又说: “二位要五十两么? 为了这簪子, 我也肯出的. 只是这姑娘的身价儿, 不如等姑娘醒了,…” 说着, 斜眉, 轻瞟了二人一眼, 道: “…我请二位去本城刘捕头家里喝杯茶, 大家面对面, 慢慢谈?” 那眼光便如嫩草叶子一样, 忽然割剌剌在二人面上划了一道口子, 皮肉翻出来.
二人吓得倒退几步, 富头强撑着声音哆嗦着说: “不, 不了…,我们不卖了……”
九姨笑了, “怎么就不卖了呢? 要让赵老六知道, 倒以为我仗着葛爷的面子欺负他手下.”
那黑矮子已软了膝盖, 富头抖着声音求道: “不, 不敢…,求…,求姑娘千万, 千…万别跟六爷说起.”
九姨说: “这话怎么说的呢? 虽然买卖做不成, 交情不能坏了. 六爷那儿, 我也不能不交待一声吧.”
富头已经跪了下来, “姑娘, 人…,人您拿去! 钱, 钱我们不敢要, 就求您千万别说是我们手里交的人!”
九姨把玩着乌木簪子, 想了一想, “这样啊, 怎么好意思?” 不等人说话, 又道: “冯姑, 从帐上支五两银子给二位爷, 也算是个往来茶饭钱吧. 别叫六爷说咱们招呼不周.”
冯姑连忙答了, 暗暗捅一下身边曲身耷拉着手站着的老八, 自荷包里掏出五两碎银子递给他, 向他使了个眼色. 老八忙上前去, 把黑矮子手里的姑娘接过来, 背面挡着, 将银子劈头砸在富头脸上, 心里头老大个不痛快, 本指望着少说拿他三五两折扣钱, 如今哪还有一点儿指望? 反在冯姑面前落了个不是!
富头也不敢怨, 忙捡了银子, 拉着黑矮子就走.
身后却响起九姨软悠悠的一把嗓子, 轻如今听入耳, 只觉得有条蛇将信子滑腻腻凉冰冰自耳孔递进心肠去. “等等.”
二人尚不敢奔, 只好苦哈哈心惊胆战回过头来.
却是冯姑机敏, 忙接口说:“二位收了银子还没签卖身契呢, 怎么就走?”
九姨向冯姑微微一笑, 带着身边丫头春儿走了.
冯姑也不敢耽搁, 自袖里掏出一叠纸来, 抽一张递给老八, “那, 你是识得几个字的, 这卖身契都是写好的, 这空格里填被卖人的名字, 这后头签名画押或者按手印都行.” 说着把眼一瞪, “老八, 这次再弄什么猫腻出来, 九姨那儿我可替你说不上话.” 这才甩袖子走了.
老八哼哼哟哟去前头讨了笔墨和印泥, 富头和阿山二人在外头吹着凉风也不敢走,
只好等到他回来. 左右也没个案子桌子, 老八拉长一张脸, 指呼着那黑矮子跪了, 自个蹲下来将纸往他背上一搁, 提起笔人模人样地扯了调子问: “叫什么名?” 富头忙答了: “富根.”
老八乜了他一眼, “谁问你了? 问你那闺女呢.”
这一道话说的, 直骂他是婊子他爹. 富头岂能听不出来, 却也知道做过分惹了事了, 只求好了, 也不敢强他, 眼珠子瞪一瞪, 要待想个名儿出来.
老八不耐烦, 又抢白他, “怎么? 自家人连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富头一脑门子的汗, 赔笑说: “知道, 知道, 富春儿.” 原来是想着刚才冯姑唤春儿呢, 这上下倒拿来解急了.
老八横他一眼, 拿笔往嘴里蘸了一蘸, 嘴里念念有词, 歪歪斜斜地写道, “富春儿.”
然后指着纸角儿一处戳戳点点地说: “那, 搁这儿画押.” 戳得下头黑矮子一磕一磕的, 也不敢做声.
富头揉了两手, 搓着, 一脸笑, 支吾着说: “八爷这不难为我么? 咱们乡下人, 哪认得字?”
老八把一边儿印泥抓过来, 一边骂骂咧咧道: “乡下人? 有见你这么不老实的乡下人么? 二十两花白银子摆着你不要, 非要讨一顿排头吃! 那, 搁这摁手印, 快一点, 别耽搁了, 我还得去前头招呼着呢.”
富头一径儿赔笑, “嗳, 嗳.” 摁好了手印. 老八把契子看了一看, 折好了往怀里一揣, 推推搡搡地就把二人一路推出后门去.
“吱咣” 一声, 灰褐色的后门关上了, 前头大红大红的朱漆门渐渐展开, 里面便装载着亿万斤的苦,怨,仇,痛, 一打开来, 飘出去的却只是腻遍满条街的脂香粉浓, 欢声笑语. 就这儿, 笑声最响, 最欢, 最放肆, 且一定, 一定, 没有个完了. 原来悲欢离合, 爱恨情愁, 人生无尽的堕落萧条与残酷, 都抵不住, 这一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