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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山的尽处是奔腾的河,
      雪的尽处是连绵的天。
      雷鸣震彻山谷,
      紧握的手和紧靠的心不愿片刻分离。
      然而当我拿起刀剑的时候,
      你终于微笑着送来无声的告别,
      余生已成陌路,一去千里。

      “你看,翻过勃尼盘旋的山顶,就能找到娑弥宁露!”
      阿力一指远处,而后抬手抹掉粘在眼睫上的雪粒,喘了口气,又拔出已经深陷在雪地之中的双脚,踉跄着往前赶了两步。

      展昭伸手拉了少年一把,待他站稳,这才仰脸看去。漫天大雪纷然而坠,白茫茫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种颜色,明耀得几乎能灼痛每一道注目的视线。
      他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如此壮阔的景色,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你还有心情感叹这雪景?”阿力嗤笑一声,指指身侧十余步之外的山崖,“从那里摔下去,在粉身碎骨之前,你会有足够的时间来享受死亡的壮阔……和恐惧。”
      他转过身,盯着展昭冷然道,“在雪山上,只要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展昭点点头,淡淡笑了,“多谢提醒。”
      阿力皱皱鼻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才懒得管你,只不过看不得你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罢了。”
      他从怀里掏出酒囊灌了一口,又递给展昭,“我阿哥说过,无论遭遇怎样的厄境,都要珍惜自己,因为这世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的了。”

      展昭接过酒囊,却并没有喝,只轻轻摩挲着尚残留几丝余温的囊皮,“你很听你阿哥的话?”
      “嗯!”阿力重重点头,眼里面上尽是掩不住的骄傲,“他是我们部落最勇猛的战士,也是大夏第一勇士!能够两次在祭武台获胜的,只有我阿哥一个人而已!”

      “只是……”少年话音一转,变得有些低落,“阿哥连续三年来到祁连山,都没能找到血莲……”
      展昭神色微微一黯,垂下眼道,“血莲当真如此难寻么?”

      “是啊,越珍贵的东西,越难得到。”阿力顿了片刻,忽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次我把勃尼带来了,它可以为我们指路。”
      展昭一挑眉,轻轻笑道,“我们?”

      “怎么?信不过我?”阿力狠狠一眼瞪过来,直待展昭连道几声“不敢”,方才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等找到了血莲,我可以分你一点,应该足够你疗伤了。”
      展昭听得一愣,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良久,他终是摇摇头笑了。

      一晃神的功夫,阿力已经走到前头去了。他在一处崖壁边忙活了一阵子,又起身向展昭挥挥手,“这里有个雪洞,过来歇歇吧。”
      展昭走过去,就见那崖壁自底部裂开一条缝,堪堪能容纳一人侧身而入。阿力当先钻了进去,又燃起火折子四处查探了一番,方探出头来向展昭道,“里面很宽敞!”

      待两人终于坐定,阿力打开牛皮酒囊又灌了一口酒,而后长舒一口气,“暖和多了。”
      他将酒囊递给展昭,皱着眉劝道,“喝点吧,殇阳魂虽然性烈,却不伤胃,用来暖身最好不过。”

      见展昭依言喝了,阿力这才放下心来,向后一仰,懒懒地靠在石壁上,“爬了大半日,总算快到山顶了。”
      “越往上山势越陡峭,积雪也更深。”展昭从包裹里取出些干粮给他,叮嘱道,“多吃点补充体力,这最后一段路可是最难走的。”

      阿力点点头,将饼子掰成小块,慢慢嚼着。再抬头时,就见展昭闭目不语,似是在运功调息。良久,他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面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阿力有些担心地瞧着他,“你的旧伤,还撑得住吗?”

      “不要紧……”展昭微微摇头,示意无妨,“也并不是很重的伤。”
      阿力垂下眼,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阿三口中的那个红衣武将,其实……就是你吧?”
      “红衣武将?”展昭低低重复了一遍,忽而扬眉一笑,“说起来,都已经过去两年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见他这般坦白地承认,阿力仍然觉得呼吸一顿,有种说不出的情绪瞬时漫上心头。
      沉默有顷,阿力喝了一口酒,将嘴里的干饼连同胸中那股郁气一起吞咽下去,方才低声道,“你……后悔吗?”

      “后悔?”展昭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始终是波澜不惊的温和,“为什么要后悔?”
      “你在沙场上拼死厮杀、流血流汗,为了宋人连性命也可以不要,他们……他们却背叛了你!”

      阿力胸口起伏不定,语气渐渐急促起来,“你的牺牲,换来的不过是权谋算计,不过是人心险恶。而今,夏宋议和止戈,从仇敌变成了朋友,你付出的一切都成了笑话,甚至连名姓也被抹杀,难道还不够令人痛心么?”

      他只觉得心中郁结不吐不快,一口气说了许多,待说完了才发觉自己言语太过鲁莽伤人,不由有些慌乱地低下头,“抱歉……我只是,只是实在替你不值而已……”
      展昭见少年面上满是难得一见的紧张和懊恼,倒忍不住笑了,又真心诚意道,“谢谢你。”
      “只不过……”他话音一顿,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即使时光倒转重来一次,展昭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阿力猛一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为什么?”
      展昭微挑嘴角,笑得坦然,“你不是也说过么,为了同胞,我连性命也可以不要,又何需言悔呢?”

      “可是,可是你一腔热血,换来的却是那么残忍的结局……”阿力皱紧眉头,咬牙道,“我不明白……”
      那一箭射入胸口的时候,你心中真的连一丝怨恨也没有吗?

      “在当时的情况下,倘若牺牲一个人可以避免更大的伤亡,当然是解围的最好方式。”展昭神色平和,仿佛谈论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这一点,我懂,原州的守将更清楚。身为一军主帅,肩上担负的不仅是一场胜败,更是万千将士和百姓的生死。战场之上,谁也不能任性而为。”
      展昭顿了片刻,语气里多了一丝坚决,“如果我是守将,也必会射出那一箭!”

      阿力低下头沉默了许久,到底不能释怀,“真傻……你一心为他们辩护,宋廷却在千方百计地隐瞒推脱。就算你侥幸未死,如今却也一身伤痛流落异乡,为家国抛弃,被世人遗忘……”
      展昭一笑,转了话头道,“你且说说,元昊当初为何要那么做?”

      阿力抿了抿嘴唇,声音越发干涩发闷,“他要你死在自己的同胞手上,要你尝尽众叛亲离的痛苦!”
      “或许吧……”展昭笑着摇摇头,微敛眉峰,沉声道,“但身为夏主,其实元昊最想做的,是要天下宋人为之寒心……”
      阿力愣了一瞬,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

      “我们中土有一句古话,叫‘失民心者失天下’,元昊不过是想以此为机,使黎民百姓和三军将士对朝廷失望罢了。”展昭微微垂眼,侧颜在跃动的火光中映出一片坚如磐石的沉静,“若展昭的存在已成为他人谋利的工具,那便让这个名字永远埋没在黄沙之下罢。”
      阿力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权谋和人心并不能左右一切,因为有些事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应不应该。”展昭轻轻缓缓地一笑,“你也会为了自己的族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不是吗?”
      阿力一哽,良久,才略带一丝苦涩地开口,“你从来都是如此清醒理智?清醒得让人害怕,又理智得让人心痛。”

      这话倒叫展昭听得一愣,随即忍不住失笑道,“你太高估我了,展昭不过是个寻常人而已。”
      “你也有过悲伤和绝望么?”阿力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有。”展昭点点头,犹豫了一瞬,终是慢慢言道,“你可曾想过,两军交战之时,展某的宝剑上,同样也沾满了你族人的鲜血?”

      阿力看着展昭那双一贯清透的眼里漫过浅浅阴霾,忽然想到了那两个苦苦纠缠于他的黑衣武士,心头原本沸腾的情绪终是一点点冷寂下来。
      良久,他方才抬眼望定了展昭,“不错,这笔血债,终究要由你自己来偿还!”

      **************************

      天色将晚的时候,下了整整一日的大雪终于渐渐停息了。
      阿力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下被冻得几乎僵硬的手腕,又以尽可能轻缓的动作交替挪动手脚,艰难地往上攀去——两个时辰以来,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在眼前这面近乎垂直矗立的峻拔山壁上不断攀爬着。

      刺骨的严寒快速吞噬着本就消耗甚剧的体力,阿力喘了口气,顿时只觉得那风也跟着钻进了口腔之中,气道与肺部随即传来一阵近乎灼烧的疼痛感。
      原来冷到极致,也可以转变成与火焰一般无二的错觉。阿力脑中下意识地闪现过这个念头,又觉得有点可笑。他没有再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下去,只勉力抬起头,望向那似乎近在咫尺却始终遥不可及的顶峰。

      雪峰沉默一如往昔,堆砌于时光顶端的层叠皓雪与天空中大片大片的白色一同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教人一时有些目眩神迷。
      便在这一个晃神的功夫,阿力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去。

      少年心里一凉,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一只手早牢牢抓住他的胳臂,将他往上一提,同时就听得耳边一声沉喝,“拔刀!”
      阿力本能地拔出系在腰间的短刀,反手扎进冰层之中。这冰层也不知冻了几千几百年,极坚极硬,也亏得那刀锋利无匹,才能一下子刺透坚冰,刀身尽没只余刀柄。借这一阻之力,阿力总算稳住了身子。

      想到身后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壁,饶是阿力一贯胆大,也不由有些后怕。好容易回过神来,他转过脸,有些别扭地对身侧那人低声说了句,“多谢。”
      展昭依然是温和一笑,“在这种陡壁上,用刀扎着冰层往上爬,会稳健很多。”

      这句话展昭早就说过,只是阿力见他自己并没有拿刀或者冰镐,只用皮子裹紧了手脚徒手爬山,不禁也执拗起来,硬撑着一口气不肯用刀。待受此一惊后,阿力才收起了那股子争强好胜的少年心性,老老实实地依仗着金刀之锐攀越而上,倒也省力不少。

      “我说……”阿力使短刀使得很是顺手,速度明显加快了许多,展昭却仍旧不紧不慢地跟在身旁,半点也没有落下,“你这身轻功是怎么练出来的?灵猫一般,难不成你做过飞贼?”
      展昭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了,“我倒捉过不少飞贼……大概是追得多了,自然就跑得快了。”

      阿力瘪瘪嘴,也不跟他说笑,只有些羡慕地瞧着他,“难怪阿哥说宋人中有许多高手,若论轻功一项,我们番族的确比不上你们。”
      “夏人的血性和勇猛,又何尝不令人叹服。”展昭垂下眼睫,轻轻呼出一口气,冻得发白的手稍稍曲起又张开,关节处终于泛起一种后知后觉的疼痛。

      阿力有些感慨地挑起眉头,“或许我也应该跟阿哥一样,天南地北四处走走看看,他常说见多才能识广,见过大海的广阔磅礴,就不会被困在小小的池塘中,以为这便是自己的极限。”
      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趣地转过脸看展昭,“你之前说有个小家伙也喜欢喝酒,是在汴京?”

      见展昭点头,阿力嘿嘿一笑,“不如过阵子去汴京瞧瞧好了。你会回去么?”
      展昭顿了一顿,随即再度颔首,“当然。”

      少年笑得更加灿烂,“那正好,我们一起走。”
      他自顾自地盘算,“等到了汴京,我要去瞧瞧宋人的皇宫有多气派,再尝尝二十年的女儿红有多烈,还要找最厉害的高手过招!据说有两个顶尖高手在汴京的衙门里当差,应该会很好找吧?”

      “这些,都是你阿哥告诉你的?”展昭微抿了唇,勉力吞下声音里掩饰不住的苦涩。
      阿力点点头,亮晶晶的眼里满是崇拜,“他去过很多地方,每次回来都会讲许多新奇有趣的事情给我和阿曼姊听,不过阿哥说得最多的还是在汴京的见闻,我很少见阿哥那么喜欢一个地方。”

      展昭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柔软的弧度,“汴京啊……”
      阿力话说得略多了些,不由有些气喘,只得停下来歇了一歇,又扬眉看向展昭,“就这么定了,我请你喝殇阳魂,你请我喝女儿红!”

      展昭咳嗽一声,有些没奈何地笑了,“放心,若论女儿红的话,管够!”
      他扬起脸瞧了瞧上方,忽然正了神色道,“快登顶了。”

      阿力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就见不知不觉中,两人离顶峰居然只有数丈之遥了。
      少年精神一振,早将适才的疲倦抛到脑后,鼓足一口气向上攀去。

      “其实这会儿爬上来也没用,娑弥宁露只在黎明时分开放,咱们说不得还须找个避风的地方过夜才好。”
      阿力兴致勃勃地说着,抓住一块凸起的山石,微一发力,旋即翻身上了顶峰。

      他伸手将展昭拉上来,正想说些什么,却在瞧见展昭面上的神情时微微一怔。
      阿力下意识地转过身去,顿时明白了那神情的来由——远处,默然矗立在天地尽头的,是一座更高的山峰。

      暮光清濛,群峰耸峙,灰茫茫的天空中一点白影掠过,嘶鸣着飞向那里,尾音消散在万尺之上凛冽稀薄的空炁之中。
      寒风呼啸而过,吹散了山峦间翻滚起伏的云雾,终于显露出一面横亘在两峰之间的广阔天池,剔透莹润,如一颗凝固在宝石中的眼泪,柔软至斯,却不可触及。

      沉默了良久,阿力忽然拔出酒囊狠狠灌了一口,“我就知道,娑弥宁露没这么容易找到。”
      少年将酒囊扔给展昭,扬手一指前方,“你还要走下去么?现在回去的话还来得及。”

      展昭转脸看了看他,“你们番族从来不会在战场上逃跑吧?”
      迎上阿力目光灼灼的眼神,他嘴角微挑,声音始终是轻而有力的坚决,“我们宋人,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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