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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在羊群踩出的道上是羊群的灵魂蜂拥而过,
      在豹子踩出的道上是豹子的灵魂蜂拥而过。
      哪儿有我们族人的征途,
      通向日月山川与星辰。
      劈天裂地的巨斧划破苍穹,
      碎落的光芒,在我胸口,
      越磨越亮。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展昭从林中慢慢走出来的时候,就见阿力蹲在一块高大嶙峋的岩石上头,被午后阳光刺得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含着一种不加掩藏的困惑,直直望向自己。

      他愣了一瞬,似是忽然间有些晃神,一时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阿力索性跳下来,凑到他面前招招手,“嘿,不认得我了?”
      展昭微垂了眼,沉默有顷,方才淡淡笑了起来,“你指的是什么?”

      “明知故问!”少年冲着林子一扬下巴,皱皱眉头道,“你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不必要的仁慈,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展昭转身看过去,正瞧见那两个黑衣武士愤愤离去的背影。他注目良久,终是叹道,“我欠他们的太多……”

      阿力歪过头打量着他,而后微一耸肩,“我们番族从来不说欠。”
      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鸣叫,他仰脸瞧了瞧,后退几步之后一伸手,堪堪接住白鹰抛下的一团东西。

      “晚饭有着落了。”阿力咧嘴一笑,冲展昭晃了晃手里那只肥肥美美的野兔,“这时节的兔肉用黑水边的沙柳根烤来吃,特别香。”
      展昭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怎么,又要请客?”

      阿力拍拍胸膛,跟他一起并肩往回走去,“有我一口吃的,自然少不了你的。”
      听了这话,展昭转脸看了看他,正对上少年坦荡干净的眼神,明澈如源出雪山的河流,藏不下一丝一毫污浊。
      他沉默了一阵子,忽然开口道,“你可知我是宋人?”

      少年嗤笑一声,点头比划道,“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似你这般的俊秀模样,哪像在草原上长大的儿郎,怕是得拿一盆子柴灰抹了脸,往衣裳里塞上几大块石头,才能勉强装出个番族的样子。”
      他话音一转,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添了句,“不过你的武功还真不赖,跟我阿哥有一拼。”

      展昭本被阿力极夸张的表情和动作逗得忍俊不禁,听得这一句,眼里隐约的笑意便都沉静下来,随即绵延成丝丝缕缕的怅然,“我倒宁可,舍了这一身武艺……”
      阿力微微睁大眼,不解地看着他,“什么?”

      展昭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只仰脸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阿力,我问你,你学武功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变得更强!”少年不假思索地答道,“草原上没有输赢,只有生死。在这里,唯有比豺狼更凶悍、比虎豹更勇猛,才能活下去,才能保护我们的浪多名皆,还有我们的族人。”

      “只要变强,就一定能保护自己所爱的一切么?”展昭垂下眼,低低叹了句,“我原也以为是这样,只不过……”
      阿力转过脸,微一挑眉,“只不过怎样?”

      他等了许久,终是没有等到那人的回答。

      **********************

      走到镇口的时候,展昭转身看了看不远处默然耸峙的巍峨群山,唇角微微抿成一条直线,“山上的云,越积越厚了。”
      阿力瞟了眼身边来来往往的马队,嘿嘿一笑,“这镇上的人,也越聚越多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走了两步,指着前头几个精悍模样的汉子道,“每年这时候,总有成百上千个异乡人来到这里,大多是要钱不要命的买卖人,还有一部分练家子和江湖郎中。”

      “为了血莲么?”展昭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那些人面露疲惫、风尘仆仆,显然是远道而来的。
      阿力点点头,“血莲是你们汉人的说法,我们番族把它叫做‘娑弥宁露’,意思是光明之神的眼泪。”

      “传说在远古洪荒时,亡神夷格西在诸神之战中落败,被赶出天庭后,来到了人间。他怀着满心的怨恨,用黑暗笼罩了整片大地,把永无止境的争斗、苦难和毁灭施加于我们的祖先身上,再从那些绝望痛苦的灵魂中攫取能量和法力。光明之神决意拯救我们,便同夷格西在祁连山上大战了六天六夜,最终获得了胜利。夷格西被迫退回了地下,却在离开前偷偷刺瞎了光明之神的眼睛。”

      “光明之神给世间重新带来了光明与生机,他自己却再也无法看见这一切。”阿力慢慢将流传在族人间的古老故事讲完,神情专注得像一个初见彩虹的孩童,“第七天的黎明,光明之神对着初升的太阳流下了眼泪,混着鲜血的泪珠落在祁连山上,便化作了娑弥宁露。”

      少年沉默了片刻,方才憨憨一笑,“差不多就是这样,阿爹说的可比我精彩多了。”
      “原来如此……”展昭点点头,面上露出些微的感慨,“我只知血莲是极珍贵的药材,倒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传说。”

      “娑弥宁露是我们番族的圣药,既能疗伤解毒又能治病救人,数量稀少,极为难得。每年祁连山第一场雪落的时候,娑弥宁露才会盛开在最陡峭的山崖之上,花期也只有短短三天。若能在它枯萎前入药服用,再配合高超的医术,起死回生也不足为奇。”

      阿力顿了顿,语气渐转低沉,“为了寻它,多少人被祁连山的风雪吞噬掉性命……可是年复一年,仍然有一批又一批异乡人来到这里,妄图征服这座神圣的雪山。”
      他转眼看向展昭,忽的挑起嘴角笑了,“你我也是其中之一。”

      展昭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是征服,是想竭尽全力,抓住那一丝微茫的希望而已。”
      阿力瘪瘪嘴,将手别在脑后,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随你怎么说,反正这次你们都会失望了,因为得到娑弥宁露的,一定是我!”

      少年眼中闪烁着任何风雪也抹杀不了的确信与坚持,明亮鲜活得足以穿透一切阴霾。这熟悉至极的语气与表情,如划亮夜空的电光,蓦然间击中了深藏于心底的伤痕。
      展昭微垂了眼,右手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却止不住那绵延入骨的尖锐痛楚,丝丝缕缕,拉扯不绝。

      “不过今年来这里的人好像有些奇怪……”阿力还未说完这一句,转头见到展昭紧敛眉头、面色苍白的样子,不禁吓了一跳,“怎么了?”
      展昭本待开口,一句话未说,倒先咳嗽起来。良久,他方摆摆手,示意无碍。

      阿力皱了皱眉,两步跨到他身边,盯着他泛起潮红的面色瞧了半晌,有些怀疑道,“你这是病了?宋人还真精贵,才吹了这几日的风,就受不得了?”
      “他可不是病了,”一个懒洋洋又略显耳熟的声音蓦地响起,“只怕是旧伤未愈吧?”

      阿力转头看去,就见个裹着脏兮兮胡袍的精瘦老头正抱着酒坛子倚在墙根边,正是那日在酒馆里说书的瘸腿阿三。
      “什么意思?”阿力看了看他,又扭脸看展昭。

      瘸腿阿三也不理他,只自顾自地抱着坛子喝酒,直待喝得痛快了,方才一抹嘴,向展昭道,“年轻人,听我一句劝,莫要仗着武功高底子好就死命硬撑,想活得长久一点就别紧着糟践自己,否则,只怕你也撑不了多久啦!”

      阿力听得眼眉一跳,正想上前与他理论,却被展昭一把拉住了。
      他安抚似的拍了拍阿力的肩膀,而后对那老头拱一拱手,淡淡笑道,“前辈说的是,在下记住了。”

      阿三“嘿嘿”一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道,“你是个聪明人,原也不必我来啰嗦,只是老头子今日吃多了酒,倒还有一句话想说与你听——尘归尘,土归土,凡事莫要太过执着,过往一切终是云烟,放得下是缘,放不下便是劫。何去何从,还得你自己选!”
      言罢,他也不待展昭回答,竟自一瘸一拐地走了。

      阿力撇撇嘴,冲着他的背影嚷嚷了一句,“装什么玄乎!难道要人人跟你似的做个酒鬼才好?尽说胡话!”
      展昭看着他气呼呼的样子,反倒笑了,“你不是挺爱听他说书么?好容易这会儿人家讲了些正经话,你怎么又不乐意听了?”

      少年一扭头,眼睛瞪得跟铜锣一般,“人家咒你呢,还笑,你倒是好脾性!”
      展昭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去,“只是出于善意的提醒罢了,我应该多谢他才是。”

      阿力迟疑了一下,拉住展昭认真道,“你真的有旧伤?外伤还是内伤?我阿爹是族里的大庆兮,也懂医术,等找到了娑弥宁露,你跟我到居延去,让阿爹给你瞧瞧吧!”
      “好。”展昭想也没想,便笑着应道。

      他一反常态的轻快回答让少年愣了一瞬,而后方才咧开嘴笑起来,“说定了,不许反悔啊!”
      “嗯,不反悔。”展昭点点头,面上的表情隐没在浅金色的阳光里,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嘴角边轻轻扬起的那道温和弧度,带着一种让人格外安心的力量,易于相信易于承诺。

      阿力忽然有些怔忡——这笑容明明如此纯粹温暖,却又藏着许许多多自己看不懂的东西,让人瞧着竟觉出几分难过来。
      也许因为这儿终究不是他的家吧,少年如此想着。

      *******************

      那天晚上,阿力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半夜,终是放弃了入睡的努力,一骨碌爬起来跳出窗,坐在小客栈的屋顶上发呆。
      栖霞镇的夜很静,连呜咽冷冽的风也倦得失了踪迹,只余不远处祁连山横亘天际的暗色阴影,如沉睡着的巨兽,不动声色地潜伏在每一个缱绻的梦境里。

      阿力看了许久,方才揉揉眼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正待回屋睡觉,转身之间却瞥见东边林子里闪过一簇隐约的火光,少年微一皱眉,当即跳下屋顶,径往那处去了。

      待到了林边,他屏住呼吸,躲到一块山石后边,小心翼翼地打探了半晌,却不闻林中有任何动静。阿力犹豫了一阵子,终是耐下性子不出声地等着。直到天色渐亮,林子里才传出些微细碎的声响,而后便见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离开,不一会儿便去得远了。

      这些人俱是一色的黑甲长枪,行动之间极为有序,更用棉布裹了马蹄,显是训练有素、久经操练。阿力数得真切,五十号人马,正合兴庆府侍卫亲军中一个骑兵卫的数目。
      他心下暗惊,又等了片刻,见林中再无声息,方才抽身回往镇里。

      刚走到镇口,阿力就瞧见一个人影立在薄而透明的晨雾之中,似在等着自己。
      他微微眯了眼睛,右手早按住了别在腰间的短刀,又提气喝了一声,“是谁?”

      “莫慌莫慌,是我阿三。”那人笑了两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叹道,“馋了一夜,早早起来了,酒馆却没开门!”
      “真是个酒鬼老头子!” 阿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下也算松了一口气。他一夜没睡,还虚惊一场,不免没好气地啐了一句,提脚便走。

      才走两步,阿力又停了脚步,转身瞧了瞧瘸腿阿三,迟疑道,“上回你说的故事,那个红衣武将……最后怎样了?”
      “红衣武将?”阿三走得累了,索性坐到路边的石阶上,仰脸瞧着少年,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你希望他有怎样的结局?”

      阿力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我只知道,若是我兄弟落到那样的处境里,管他兵临城下还是万箭齐发,我必会拼上这条性命去救他!”
      “呵……”阿三又笑了起来,摇头道,“你虽不大,倒也有好一番重情重义的男儿气概。只可惜,你不懂权谋,更不懂人心!”

      “什么意思?”阿力转脸盯着老头,心下却隐隐猜到了他要说的话。
      “用最少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永远是兵家,包括君主做出选择的第一法则。”阿三颇有些不甘心地摇了摇空空如也的酒葫芦,试图从里边倒出最后一滴酒,“必要之时,为了保全大局,没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只有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才能成为驰骋沙场的大将,或是君临天下的霸主!”

      阿力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想要反驳,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良久,他方才低低道,“所以那个红衣武将没有倒在战场上,却死在了宋人手里?”

      阿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冷然道,“一箭穿心。”
      阿力呼吸一顿,不由咬牙,“这种死法……真为他不值!”

      “但宋人守住了原州,解了亡国之危,兀卒也报了败战之仇,保全了自己的脸面,夏宋两国就此化干戈为玉帛,重开榷场大兴贸易,的确可算是最完满的解决方式。与之相比,一个武将的生死,又何足道哉呢?”
      阿三扔了酒葫芦,漫不经心地揉了揉自己的瘸腿,“宋廷牺牲掉一个武将,能换得十年安宁,这笔买卖,够值了!”

      “这就是帝王的权谋么?”阿力觉得心口也似被箭射中一般堵得厉害,忍不住用力捶了一捶。
      阿三点点头,复又叹道,“不止如此,宋廷为了推掉诛杀忠良的罪名,更隐藏了这段惨烈至极的旧事,抹去了那个武将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战乱平息之后,平民百姓只要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又有谁会去探求其中的真相呢?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黄沙之下也不知埋葬了多少无名无姓的白骨,红衣武将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百年之后,没有人会记得他,史书上也不会留下他的名字,和这一片铮铮血泪。”阿三顿了片刻,一字一句道,“这便是人心。”

      阿力蓦地抬起头,“不,我不相信!”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双手紧握成拳,似是要将阿三说的话通通打破,“也许我不懂权谋和人心,可阿爹告诉过我,娑弥宁露只会盛开在光明之中,打败凶没的勇士也会永远被世人铭记!”

      少年眼中如火一般的固执教见惯了风霜雪雨的阿三也不由呆了一呆,随即叹道,“你阿爹却不曾告诉你,光和影永远是相伴相生的。没有黑暗,光明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细小的眼中忽然流露出几抹悲悯的神色来,“待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其实是由不得人的……”

      沉默片刻,阿三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若是有一天,你也不得不将手中的刀剑指向你的兄弟……到那时候,你又会怎样抉择呢?”

      不待阿力回答,他便扶着墙撑起身子,朝远处阴云涌动的地平线瞧了瞧,“今日栖霞镇不会看到太阳了。”
      阿力愣了一愣,跳起来四下张望了一番,还未明白过来,就听得身旁阿三又说了一句。
      “暴风雪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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