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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坚硬的岩石
      在沧海桑田中肢解
      在沉默中化为
      无数细小的砂砾
      如此如此周而复始
      将永恒埋葬在天空之下
      那无限慈悲亦无限冷漠的
      诸神的天空

      从峰顶下至湖边时,天已经黑得透了。
      这一路下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倒比上山时还辛苦几分,此时衣裳发间满是雪粒,未免都有些狼狈。

      “没想到疏勒南山上还有这么大一片湖。”
      阿力一屁股坐在湖边一块大石上,晃晃酒囊,而后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这湖太大了,自湖边绕过去时间太久,只能从中间横穿过去,快的话约莫也得两三个时辰。”

      展昭接过少年递来的酒囊,却没有喝,只走到湖边瞧了瞧,“阿力,你会水么?”
      阿力有些遗憾地一耸肩,“当然不会。我自小到大都没下过水,你呢?”

      展昭难得地叹了口气,“我倒是跟一位义兄学过几日,只是水性不好,勉强能浮起来罢了。”
      阿力嘿了一声,在他身边蹲下来,扣起手指敲了敲湖面上的冰层,“幸好这湖结了冰,不然可糟了。”

      “这冰层太薄,恐怕支撑不了多少重量。”展昭摇摇头,眉间显出几分难色,“阿力,你轻功不佳,不如……”
      他话未说完,少年早蹦了起来,“不如怎样?”

      瞧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展昭心知他的脾性,只得无奈一笑,而后正了神色郑重道,“你若定要去,便老老实实跟在我身后,莫要乱跑,更莫要逞强,可记下了?”
      他声音明明不大,却莫名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叫阿力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少年迟疑片刻,终是乖乖地点了头。

      “走吧。”展昭拍拍阿力的肩膀,而后当先踏上了湖面。
      他走得不慢,脚下却如履平地一般轻巧稳当,身姿雅逸得仿若闲庭漫步。阿力看得有些怔愣,直待展昭转过身来向他招手,方才提起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毕竟是惯于骑马射箭、肉搏摔跤的草原儿郎,阿力只觉得这般轻手蹑脚地走路实在别扭,不过短短十来步的距离,他已然全身肌肉都紧绷得有些酸痛了。
      展昭见他窘迫得厉害,不由温言道,“湖中心的冰层最薄,这里却是无妨,你只管放心走便是。”

      阿力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而后深深呼出一口气,这才放松了些许,一步步跟着展昭向前行去。
      “不必太过关注脚下,只将真气聚于丹田之中,像寻常在草地上一般行走即可。”展昭见他渐渐放开了步子,不禁点点头笑了,“这冰面平滑得很,若能使上巧劲,却比那雪地好走几分。”

      阿力走了一段儿路,似是摸到了其中诀窍,忍不住便流露出少年活泼明朗的天性来,“怪道辽人冬日狩猎总爱骑木而行,这走冰还挺有意思!”
      展昭微微颔首,边与他闲谈,边不紧不慢地走着,“大宋境内冰嬉之风也颇为盛行。每年腊月寒冬之时,汴京城外的金明池结了厚厚一层冰,许多百姓便爱在湖面上比赛竞技,或推冰车或踏冰鞋,孩童们则聚在一起打冰嘎,倒也别有趣味。”

      待见了少年面上掩不住的好奇与钦羡,展昭垂眼一笑,低声道,“草原上的儿女,想必生活得更热烈、更自由吧?”
      阿力挠挠头,很是自豪地挺了挺胸,“那可不!我们番族生性豪爽,每到重大朝会或是节庆的时候,总要热热闹闹地唱歌跳舞、痛饮狂欢。那时节人人都是朋友,人人都是亲族,最漂亮的姑娘跳着最美的舞,最勇猛的男儿喝着最烈的酒,连牛羊也被酒气熏得醉了一地。”

      “不过最隆重的还是每年夏至时的皮蘭会。”阿力语音一转,忽而喃喃道,“皮蘭在番语里意为勇者之光,那一天,各个部落推选出来的武士都会聚集到京城外的穹天宫,在祭武台上一决高下。能活着走下来的,就是我大夏第一勇士!”

      展昭身形微微一顿,转头看了他一眼,却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阿力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嗤笑一声,“怎么,你觉得这样很残酷?”

      少年的声音在夜幕中听来格外低沉,一字一句都透着与年纪绝对不符的肃穆与认真,“但对我们来说,能够站在祭武台上,就已经意味着无上的荣耀。每一个番族的勇士,都渴望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捍卫这份荣耀。更何况……”

      “草原上没有输赢,只有生死,对么?”展昭转过身,深深望定了他。
      “不错!”阿力咧嘴笑起来,又对他竖了竖大拇指,“你学得很快。”

      展昭轻轻摇头,嘴角噙着的笑容渐渐渗出几分苦意,“不,这一点我实在明白得太晚。”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沉默地走在前方,泠泠月光洒落在那个颀长清瘦的背影上,竟勾勒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悲凉,倏然风起,又重归于寂。

      阿力不禁停下脚步,怔怔地瞧着,见他越走越远,只觉得那人似是要消融在这无边夜色中一般,心里一慌,口中已下意识地唤出声,“展昭!”
      展昭回身一笑,向他招招手,“快到湖中心了,千万小心。”

      这笑容温暖和煦一如往常,立时驱散了那份寒凉得恍若不堪碰触的错觉,阿力放下心来,一时竟忘了脚下是脆弱的冰层,迈开大步跑向前去。
      他这一跑,冰面顿时“咔咔”几声,裂开了几条缝隙。

      待少年惊觉不对之时,那冰层早碎成几块,他脚下一空,已然跌落水中。
      冰冷刺骨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以一种不可抗拒、不容置疑的绝对气势,将阿力连同卡在嗓子眼中的那声惊呼一起冷冷压下,瞬间带来与窒息同样可怕的绝望。

      阿力扑腾了几下,勉强从水波中探出头来,早被展昭抓住手臂一跃而起,随即轻飘飘地落在了远处较厚的冰层上。
      他弯下腰吐了几大口水,又喘息了好一阵子,才稍稍缓过神来,抬眼低低道了声,“多谢……”

      展昭有些担忧地瞧着蜷缩成一团犹在微微颤抖的少年,皱眉道,“山上夜里极冷,你衣裳湿得透了,此处又无法生火,还是尽快回去罢!”
      “不,我不回去!”阿力咬紧牙关以止住那渐渐传遍全身的颤抖,挣扎着站了起来,“这点冷我还扛得住。”

      “听话!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展昭伸手拦住阿力,沉声道,“若再往前去,也不知多久才能找到血莲,你这样在山顶待一整夜,岂不会白白送掉一条性命?”
      阿力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抬眼盯着他,“我现在回去,就一定能活着走下山么?”

      展昭一时无言,就见少年挑起嘴角笑了笑,“与其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我宁愿死在往前走的路上!”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而后猛地转身往回跑,脚下的冰层旋即又裂开了几分。

      “阿力!”展昭一惊,一点足跃过去,拦在他面前,“你做什么!”
      “刀,我的刀!”阿力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力气大得几乎连展昭也拉他不住,“一定落在水里了!那是我阿爸留给我的刀!”

      少年此刻的表情是展昭从未见过的无助,来不及擦拭的水珠不断从他额上滚落,面颊和嘴唇早已冻得发白,唯有那双眼睛仍旧闪着倔强的光芒,“那是我阿爸的刀……”
      他徒劳却又用尽全力地挣扎着,展昭毫不怀疑自己一松手,少年就会即刻跳进水中。

      不过一闪念的功夫,展昭心下主意已定,当即带着阿力离开那处濒临破碎的冰面,而后解开外衣披在少年身上,只说了一句,“在这里等着。”
      阿力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他一纵身,跃进了适才破开的冰洞之中。

      “展昭!”少年惊了一跳,嘶哑着嗓子喊出这两个字,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湿透的衣裳紧紧裹在身上,带来摆脱不掉的刺骨寒意,一点点地渗入心底。阿力慢慢跪倒在冰面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那处冰洞,脑中已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展昭终于探出水面,倚在冰层边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展……”阿力只来得及念出一个字,便见他深吸一口气,又再次潜了下去。

      展昭这次下潜的时间比上次长得多了,就在阿力等得近乎绝望的时候,平静得几乎可以吞噬整片星空的水面忽然泛起几丝涟漪,随着哗啦啦一阵水声,展昭总算又浮了上来。
      阿力眼睛一亮,忙伸出手去想将他拉上来,可惜冻得麻木的手脚已然不听使唤,刚迈开步子便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展昭双手在冰面上一按,借力轻巧地跃出水面,堪堪揽住阿力倒下来的身体。他足尖在冰上点了几点,便斜着飞出几丈远,而后飘然落了下来。
      阿力才缓过神来,就见展昭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递与自己,不由又惊又喜,咧开嘴笑了,“你还说水性不好……”

      话未说完,展昭忽然微一皱眉,抬手掩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丝丝缕缕的血渍随即从他指缝间漏了出来。
      少年惊了一跳,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你……你受伤了?”

      展昭摇了摇头,抹去嘴角蜿蜒的血迹,依然是轻缓一笑,“不妨事,不过是一口气憋得太久了罢。”
      他此刻面色煞白,唇上还沾着些许刺目的艳色,看上去极是虚弱疲倦。阿力有些怀疑地盯着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犹豫间,展昭已抬手抵上他后背,醇和内力透体而入,霎时给四肢百骸带来一股暖流。
      阿力稍稍恢复了几分气力,便忙挣脱开去,急急道,“何苦还浪费体力,我撑得住!”

      展昭身子晃了一晃,随即站定了,摆摆手止住少年想要解开外衣的动作,又拍拍他的肩膀郑重道,“阿爸留给你的刀固然珍贵,却决计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倘若因此有个好歹,你的家人又该如何悲痛伤心?便为着他们着想,以后也莫要再如此冲动了。”

      那语气像极了自己的兄长,阿力鼻头一酸,轻轻应了一声。
      再抬头时,展昭已似先前那般,稳步走在了前边。少年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跟了上去。

      夜风凛冽恣肆,比之草原上横扫千军的浩荡风声,这雪山之巅的风恰如无孔不入的刺杀者,裹挟着无数细小而锋锐的刀刃扑面而来,刀刀见血,寒入骨髓。
      阿力有些僵硬地迈着步子,一呼一吸之间,冰冷又灼热的疼痛愈加绵密。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一颗心却愈见清明,似被这无情至极的寒冷一点点磨砺成琉璃,映出一片澄净的虚无。

      冬夜的新雪融化成水滴,悬在暮春疯长的草叶上摇摇欲坠,旋即被初夏的阳光反射出秋日黄昏独有的绚烂,像盛装少女翩然起舞时晕红的双颊,又像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时烧灼的血液,永不停息。

      少年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着天际那一钩残月,用最后一丝气力扯出一个苦笑。
      只能走到这里了么?

      下一瞬,一双手已牢牢接住他颓然倒下的身体。
      “别管我。”阿力被展昭负在背上,也无力挣扎,只咬紧牙根低声道,“我不想再欠你一命!”

      展昭没有回答,只是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良久,方才淡淡道,“你说过,你们番族从来不说欠。”
      少年勉力抬起头,就见他湿透的衣裳发间结着点点白色冰霜,所触之处遍体冰凉,凉得教人心惊。

      “都布……”阿力想笑,冻得发僵的嘴角却笑不出来,“你以为你是神仙,谁都能救?你这样……只会跟我一起死在这里!”
      “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展昭摇摇头,语气中多了几分如铁的坚决,“还有人在等着我们回家……”

      阿力沉默了一瞬,复又喃喃念了一遍,“回家……”
      似是被这个字眼点燃了生机,少年眼神一亮,“是啊,阿曼姊和阿爹还在等我,我……我不能死在这里!”

      展昭微微侧首,唇边透出几分和煦如常的笑意,“无论遭遇怎样的厄境,都要珍惜自己,因为这世间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的了,不是么?”
      少年被自己说过的话哽了一哽,倒不知该如何答了,郁闷了一时,又倔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展昭忍不住失笑,复而轻声道,“不如这样,你先歇着,待我走不动了,再换你背我,可好?”
      阿力恨恨地哼了一声,“你拿我当小孩子哄么?”

      话虽如此,他到底不再逞强,只疲倦地合上眼,安静地伏在展昭背上。
      近乎凝固的时光里,两个人就这样走着,头上是漫天星辉,脚下是映着点点星光的冰面,相互交映相互依偎,如一个斑斓而寒凉的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力倏然惊醒时,才发觉展昭已将他牢牢绑在身后,奋力攀越在近乎笔直的山崖之间了。
      少年张嘴刚想说话,却被一口冷风呛得猛咳起来。好容易喘匀了气,他凑在展昭耳边,沙哑着声音道,“天快亮了。”

      展昭略停了一停,将绑着他的布条又系牢了些,“莫要担心,天亮之前定能到顶。”
      阿力颤抖着伸手想去摸悬在腰间的酒囊,“还有一口酒,你喝……”

      “这一口酒且留着,待找到了血莲再喝!”展昭回首笑得温和,阿力却清楚瞧见了他唇边未干的血迹。
      少年垂了眼,良久,方才低声道,“我阿爸也是这样……他说,酒囊里的最后一口酒,就应该留在庆祝胜利的时候喝。”

      “阿爸曾经带着一百个族人,打退了想抢夺草场的素陆部,他是我们的神……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倒下,可是阿爸错信了一个人……他把所有人当兄弟,却死在了自己的兄弟手中……”
      “阿爸临死的时候留下两把刀,长刀给了阿哥,短刀给了我,长刀‘斩心’,短刀‘断金’。我以为阿爸终是后悔了他的轻信,但阿哥告诉我,草原上的男儿,从来不会辜负情义两个字,死也不会……”

      少年声音越来越小,思绪也越来越混乱,却始终不歇地说着,似是怕一停下,就再也没有力气开口,“阿曼姊是我们部落最美丽的女孩子,她跟阿哥一起长大,感情极好,只是阿曼姊生来有病,阿爹说她活不过二十……”
      “为了治好她的病,阿哥这些年跑遍天南地北,却始终没能找到最重要的娑弥宁露……”

      “一年前,阿哥来信说已有了眉目,可等到如今,阿哥也没有回来。”
      阿力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咬牙忍下传遍全身的战栗,才慢慢道,“前些日子,阿曼姊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她快要死了……”

      “她快要死了……”少年的声音里头一次带上如此明显又如此浓重的绝望,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如同惩罚一般,残忍地将自己放逐于灭顶的绝望之中。

      “阿力。”展昭忽然唤了一声,深吸一口气,肃然道,“我们到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将濒于昏迷的少年击醒。他勉强抬起重逾千钧的眼皮,正瞧见前方山颠之上,一缕金色的阳光破开云层,温柔地投射下来,将那处千年不化的雪层也映成了一片金色的温暖。一株细弱的茎蔓破开冰雪,倔强地迎风挺立着,顶端那一抹红艳像灼烧的火焰,又像冰冷的血滴。

      娑弥宁露。

      展昭解开布条,将阿力放了下来,而后一步步向前走去。
      他走得很慢,身影在逆光处似是有些微的踉跄,阿力目不转睛地瞧着,眼眶泛出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已无暇顾及这些。直待展昭摘下那花,少年方才松了口气,身子一歪,陷入全然的黑暗之中。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阿力听见展昭在自己耳边极轻极浅的叹息。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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