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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待至英雄们在铁铸的摇篮中长成,
      勇敢的心像从前一样,
      去造访万能的神祗。
      而在此之前,我常感到,
      与其孤身独涉,不如安然沉睡。

      “那一战当真撼天动地,惨烈至极!咱们兀卒虽然领着五千精锐亲军,以为必能一击得胜,直取关中。谁知宋军一改往日迟钝惫懒的状态,竟然以区区二百人,将夏军挡在六盘山近五个时辰,连兀卒都落了马,差点丢了性命!”

      精瘦猴儿似的说书人今日不知是不是多喝了几杯小酒,讲得唾沫横飞格外起劲。他细眼一挑,将手中皮鼓 “咚”的一声放下,直把桌子底下卧着的老狗吓了一跳,“战到最后,宋军只剩下一名红衣武将,对着千儿八百杀红了眼的敌军,倒依然没失了那份英雄气概。”

      说书人静默片刻,面色渐渐转为肃然,慨叹道,“我瘸腿阿三生平最喜吹牛跑马,嘴里头的话连亲娘老子也不信,这一段却绝不是我杜撰,实是军中的把兄弟亲口说与我听的。那红衣武将明明伤得极重,他仗剑立在关山口下的时候,竟无一人敢上前去。那般气势……”

      他“啧啧”两声,拿着把拐棍装模作样地比划了一番,没提防脚边那堆空酒坛子,倒把自己绊了一跤,惹得大堂里一阵哄笑。
      阿三摆摆手,正了脸色道,“别的不提,只说那红衣武将重伤之下仍能一剑将三名百夫长斩落马下,这武艺之高,便是咱大夏国的第一勇士都及不上。”

      听到此处,阿力不禁轻轻一哼,黑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说书人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独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只继续说着,“僵持到后来,可彻底激起了咱们兀卒好胜斗狠的性子,他也不叫弓箭手乱箭射死那宋将,也不命大军放马直接踏平那关山口,竟自在军前下令,称能斩得红衣武将首级者,赏金万两,封邑千里!”

      “呵……”围观的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骚动,众人交头接耳,眼里满是怀疑——为着一个必死无疑的敌将,一贯精于计算的嵬名囊霄肯许下如此重赏,实是从未听闻之奇事了。

      “纵是如此,那红衣武将也没退却半步,便以他手中长剑,与源源不断蜂拥而上的夏军对抗了整整一个时辰!”
      说书人面上露出些止不住的激昂之色,用力一挥手道,“就因为这队奇兵的殊死相搏,兀卒的五千侍卫亲军最后只剩下不足千人,待赶到原州城外时已是翌日午后,却是为时已晚——东路夏军早在宋军里外夹击之下全军覆没了……”

      有个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忍不住叫道,“这场大战哪个不晓得?兀卒拿不下原州,进不得关中,只好跟宋人停战议和。如今咱们吃得上茶米穿得上棉衣,也算是托了年前重开的夏宋榷场之福。”
      他话音一转,搓搓手道,“俺就想知道,最后谁得了那万两黄金?”

      “红衣宋将连败十九名勇士,虽浑身沐血,犹自风姿凛然持剑而立,那神勇唬得所有人心惊胆战。待兀卒身边的副将再上前挑战时,方知他伤重难支,已是昏死过去。”
      说书人“嘿”了一声,肃然道,“即便失了意识,那人依然挡在夏军面前,不肯倒下……他虽是宋将,可就连咱们夏人也不得不说一句,男儿当如此,英杰当如此!”

      许是人们被他面上那份沉穆感染了,这酒馆之中一时竟安静得仿若深山古寺,不闻半点声息。
      良久,才有人开口问道,“那……后来呢?”

      阿三抿一口酒,微闭着眼似在遥想,有顷,方才摇头叹道,“英雄的故事到此为止,余下的那些个惨淡之事……不说也罢。”
      众人顿时哄嚷起来,个个儿抢着往说书人面前的酒壶里灌酒,央着他继续讲下去。

      阿力自顾自地喝着酒,懒得去理会店里的吵闹,便转头往窗外瞧去。这一瞧,却看见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不紧不慢地穿过挤满小贩的街道,往自己这边走来——正是昨日在镇外遇到的年轻人。

      “嘿!”阿力朝他一挥手,又晃了晃手中那只硕大的牛皮酒囊。
      那人抬眼看到阿力,先是一愣,随即微微一笑,当下迈步走了进来。

      栖霞镇地处偏僻,大部分都是游牧为生的党项族人,连原本长居于此的汉民也早被同化,这人一身地道的宋人装扮,甫一出现在店里便引得大家纷纷侧目。
      他却毫不在意,只径直坐到阿力对面,笑道,“怎么,你要请敌人喝酒?”

      阿力咧嘴一笑,直接将酒囊递了过来,“我们番族喝酒的时候,只有朋友,没有敌人。”
      那人也不推辞,仰脖先灌了一大口,“好酒,够烈!”

      阿力见他潇洒爽快,不由笑得愈加开心,“阿曼姊亲手酿的殇阳魂,再勇猛的战士都只喝得下三碗。第四碗,连没捺勒西也要醉倒在天宫里,睡上个一百年。”
      白衣人愣了一瞬,“你是居延海怛名部的族人?”

      少年点点头,视线移到他放在桌子边的两个包裹上,“一把刀,一坛酒?”
      白衣人没有应声,只是轻轻叹道,“好酒,好兄弟,如今都已寻不到了。”

      这边正说着话,那厢几杯酒下肚的说书人又醺醺然地讲了起来,“说起咱们兀卒,那绝对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猛士……这英雄惜英雄,原本是理所当然的,可惜兀卒他不仅是英雄,更是君主!”

      阿三双眼一瞪,哑着嗓子道,“到手的胜利被付之一炬,兀卒身为大夏国君,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他没有直接杀掉那名宋将,而将之绑在了原州城外的高台上……你们倒说说,兀卒他意欲何为?”

      “当然是要将那红衣武将斩于阵前,好出一口恶气,杀杀宋人的威风!”店里一个卖酒的小伙计也凑在人群中听着,闻言忙抢着答道。
      众人纷纷点头,显然皆是如此想的。

      “非也非也!”阿三摆摆手,笑得有些诡异,“阵前斩敌将祭师鼓气,不过是古来作战的惯常手段,似兀卒那般经天纬地的豪雄,自然不肯学这套路。”

      他顿了片刻,一双细眼缓缓扫视过人群,直待大家都安静下来,方才冷声道,“兀卒令人通告原州守将,以那红衣武将的性命做赌注,若要他活,便开城门迎战;若据城死守,每阵亡一名夏兵,便在他身上刺一刀;而若宋人能一箭射杀了他……夏军即刻退兵!”

      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原来,嵬名囊霄竟是要那宋将死在他一心守护的宋人手里!

      阿力闻言微哂,摇头道,“以原州宋人兵力,根本不足以出城迎战;夏军想要攻下原州,亦是艰难无比、希望渺茫。先机已失,退兵才是上策,兀卒这番举动,不过是想在讨伐失败之前,将最后的利剑插进宋人心口中罢了,倒也划算。”
      白衣人淡淡一笑,“元昊素来奸猾,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阿力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却没有说什么,只转脸看向窗外喧嚣不已的人群和街市,一字一句道,“这样对待一名英勇的战士,我瞧不起他。”
      白衣人愣了一瞬,而后方才微微摇头,轻声道,“元昊的确称得上一代枭雄,但有些东西……他始终不会明白。”

      “什么东西?”阿力歪过头瞧他,一贯老成的面容上难得地显出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好奇与稚气。
      白衣人却只是但笑不语,视线重又移到不远处的说书人身上,“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阿力皱皱鼻子,正想认真告诉他自己已经十六了,却见那人站起身来,含笑点头道,“谢谢你的酒。”
      “你要去哪?”阿力抓起酒囊,跟着他往外走去。

      白衣人面上显出几分无奈的神色,“有两位故人,约我在镇外树林中一见。”
      “朋友?”阿力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还是敌人?”

      那人转脸看了看他,“你从来只用这两种类别划分别人么?”
      “不。”阿力出乎意料地摇摇头,而后咧嘴笑了,“还有兄弟。”

      ********************************

      待到了那片白杨林外,白衣人将带着的包裹交给阿力,郑重道,“帮我拿着,千万勿要损伤。”
      阿力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人已闪身进了树林,随即传出一阵呼喝打斗之声。

      阿力一惊,两步追了上去,便见他与两个使长枪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原来他是与人约战在此!”
      只是看了几眼,阿力就有些兴味索然了——这两人根本不是白衣人的对手。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白衣人轻轻巧巧一个旋身,手中树枝扫过其中一名黑衣人腕上,那人手臂一麻,长枪登时飞了出去。
      另一人见状,忍不住大喝一声,提着长枪待要再冲上去,忽然便听见旁边传来个冷冰冰的声音,“打不过还要缠着别人打,真是笨蛋。”

      那黑脸汉子闻言一愣,随即怒瞪着阿力,咬牙道,“小鬼,你说什么?!”
      阿力耸耸肩,指着白衣人道,“若不是他处处忍让,你们扛不过十招……若不是你们看准了他不肯伤人,又怎么会这般纠缠不休?”

      他两句话说得那汉子哑口无言,一张黑脸几乎涨成紫红,“谁……谁要他让了!就算俺麻祖邱仁打不过他,拼着这条命,我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阿力皱了皱眉,神情中微有一丝不耐,“你这是想找死么?没有比这更愚蠢的行为了。”

      麻祖邱仁接连被他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教训,已是恼羞成怒,长枪一振,就要冲过来揍他。谁知阿力一个侧步便躲开那明晃晃的枪头,又顺手抽出短刀,径往他枪杆上划去。
      麻祖邱仁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手中顿时一轻。待低头看处,才发觉长枪早被那少年削成两半,不由愣在了原地。

      “邱仁!”另外那人也是一惊,两步赶过来,见麻祖邱仁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太冲动了。”
      黑脸汉子虽然莽撞粗蛮,倒似是很听同伴的话。他用力哼了一哼,扔了断枪站到一旁,再不说话了。

      阿力挑着眉头看过去,就见那人瘦高个子、五官突出,一双眼瞳是明显的琥珀色,似是回鹘人。他扬了扬手中短刀,嘿嘿一笑,“怎么,你要不要来试试?”
      瘦高个子也不理他,只转身看向白衣人,沉声道,“展昭,三日之后,我们再来找你。”
      言罢,两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阿力撇撇嘴,收了刀走到白衣人身边,“你叫展昭?”
      白衣人点了点头,接过包裹抱在怀里,淡淡笑道,“展翅的展,昭雪的昭。”
      “我叫阿力。”少年一把勾住他肩膀,“你人不错,晚上咱们接着去喝酒?”

      展昭有些无奈地瞧着他,“小孩子家别喝那么多酒。”
      阿力忍不住嗤笑一声,拍拍胸膛道,“我们族人自小拿酒当水喝,你若怕了,尽管喝茶便是。”

      “好大的口气!”展昭笑着摇摇头,咳嗽一声,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去,“我倒识得个小家伙,跟你一般贪嘴,日后若有机会到汴京,你们想必会很投缘。”
      “汴京太远了,我才不去。”阿力皱皱鼻子,又指了指北方,咧嘴一笑,“我的家在那里,无拘无束的草原和天空才是雄鹰应该展翅飞翔的地方。”

      展昭停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良久,方才感叹一般地点了点头,“我听人说过,居延海是西夏最美的地方,尤其是夏日夕暮之时,湖水粼粼,蒹葭苍苍,天地皆静默,万物俱安详……展某向往已久,却始终无缘一见。”

      “好说,好说!”阿力拍拍胸膛,又拍拍他的肩膀,“从这儿到居延快马不过五天,只要你来,我绝对请你喝个痛快!”
      展昭攥着包袱的手微微一紧,而后抿唇一笑,“会去的,一定会去的。”

      惊诧于他语气中近乎沉痛的坚决,阿力转脸瞧了瞧他,犹豫一瞬,终是没忍住涌到嘴边的那句话,“刚才那两个人……跟你有很大仇么?”
      展昭沉默片刻,方才缓缓点了点头,“是。”

      “你伤了他们的家人?我们番族恩怨分明,这样的血仇必得手刃仇人,不死不休。”
      阿力往前走了两步,再回头看时,就见他仍旧寂然不语地伫立在原地,微垂的侧颜明明英挺俊朗,却在西斜的日光中显出几分浸透了安静的落寞,温柔又哀伤。

      很久之后,阿力才明白,这种落寞并不软弱,亦不苍凉,那是千帆过尽后的决绝,心之所向,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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