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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国道男尸 ...

  •   六天后。5月20日。

      在犯罪心理画像的研究专家中,有一部分人是后天学习所得,另一部分人则对犯罪有着天生的灵敏嗅觉。属于后半部分的专家少之又少,从发展的这几十年来看,大多数只是在吹嘘炫耀罢了。很多时候,他们对自己推理十分偏执,以至于造成了破案的延误。
      但是这样的犯罪研究天才也不是没有。比如在1981年美国作家托马斯·哈瑞斯所写的《红龙》的书中,就描写了这样一位能够成功利用他的刑侦嗅觉代入凶手心理的天才犯罪心理学家。他们对于罪犯的行为有超出常人的理解力,当然这样的能力也伴随着不可避免的副作用。到最后,他们也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抓捕凶手的一方,还是真正的凶手了。或者是,他们对于正义与邪恶,对与错,已经无法分清界限,亦正亦邪。
      夏至,恰恰这一类人中杰出的天才。
      每当她开始思考案情,她会不自觉地自我代入到凶手的心理中去,幻想她是凶手,然后开始情境重现,联想凶手是如何一步步实施犯罪。
      自然而然,和这与生俱来的能力如双生花似的粘结在一起的正常性格缺失在夏至身上也展现得淋漓尽致。

      怪人!
      这大概就是温沉看到站在尸体旁边一动不动平静如水的夏至的第一反应。连他手下带的那个新来的小法医和周围几个刑警都受不了跑到一边吐去了,她一个实习生居然面不改色,还甚至饶有兴趣地眼珠子咕噜噜盯着尸体看个不停。
      刑侦人员为什么男人多,女人少?就是因为生物特征在根本上的不同。女人天生敏感脆弱,对于恐怖的事物的承受能力要比男人弱得多。说自己胆子大的,自称是女汉子的女法医学生温沉也遇见过不少,但是实战中,真的看到极其可怕的案发现场时能依然淡定自如,面色轻松冷静的女人真真是凤毛麟角。
      大太阳底下,夏至苍白的脸上连汗都很少。温沉甚至觉得她似乎面带微笑。如果此刻他能测量她的脉搏,估计也是跳动得极其缓慢平稳吧。
      尸体是在衔接卿州市和大牧镇的国道的一个岔路上被发现的。这里有一段路两边都是荒地,连路灯都坏了好久了,更不用提监控。
      报案人是一名男司机,下车小解的时候发现了掩藏在灌木丛之下的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当场吓得尿洒了一裤子,跌跌撞撞跑回车里上锁之后,又开出一两公里,才战战兢兢地报了警。
      和夏至所想的一样,邱德胜确实已经遇害了。按照尸体腐烂程度的初步分析,邱德胜就死于失踪报案后的第三天,也就是5月17日晚上。
      温沉带着两层橡胶手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尸检。这一两天里,卿州地区高温暴晒,这里的路段又没有丝毫遮□□,整一条道路上热浪侵袭,此刻虽临近傍晚,但地面温度依然高达48摄氏度。道路两边又是灌木和杂草,蚊蝇很多。
      尸体高度腐败,出现水泡。大量白色驱虫蠕动着从尸体的脸,躯干,四肢等钻破皮肤,密密麻麻,甚至从眼眶中钻出的都有,眼珠子已经被啃食干净了。整个一张脸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到处都是蛆虫留下的洞口,皮肤腐烂,脱离颅骨,还散发着极其浓重的尸臭味。这对有密集恐惧症的人来说,绝对是一场可怕的磨练。
      尸体所穿的衣服正是长海运输公司的员工服,根据体表特征来判断,应是邱德胜无疑。
      根据双下肢的损伤来判断,死者应该是死于汽车撞击,也就是交通事故。它左腿外侧伤得最重,有骨折现象。另外,它的右侧的臀部,手肘等部位的骨头也有相应的擦伤和骨碎情况,颅骨的右侧也有撞击伤。很显然,死者是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被人从左侧面撞击,随后倒地头部撞地而死。然后又被人拖曳到路边的灌木下面。
      因为藏得比较隐蔽,这里又是一段荒无人烟的路段,几乎没有人会中途下车。所以邱德胜的尸体也一直到现在才被发现。
      死因很容易分析出来,但是令温沉不解的是,死者为何要在晚上出现在这条马路上,又莫名其妙死于交通事故。那个开车撞他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但是跑到这种地方来杀人,为什么还要用撞死的方式,难道不比有这种方法更省事省力的杀人方法吗?撞死了人之后,又为何拖到离路边很近的灌木丛底下,不拖到远一点的杂草堆里去,不是更加不会被人发现?这究竟是想掩人耳目还是希望被人发现尸体呢?
      从尸体腿上,温沉提取到一些车漆和汽车前大灯灯罩的微小碎片。根据被撞的位置,温沉能大致判断出保险杠和高度和特征。如果还要进一步缩小车辆范围,那么就需要进一步的尸检和化验了。
      回到科室,温沉便一头扎进了尸检。而夏至则去检验汽车的微小物证了。夏至对汽车并不熟悉,尸体受伤部位和车漆只能判断出这是一辆中型黑色轿车。夏至带着灯罩碎片在好几家4S店经过比对之后,终于得到一个比较可靠的结论。撞死邱德胜的很可能是一辆中型的本田雅阁8代。
      而温沉那边,根据死者身上的碾压痕迹,他重建了汽车轮胎的花纹样式。这和雅阁原厂配置的轮胎印不符,说明凶手换过车胎。车胎印比较清晰,估计更换的时间并不久。案情有些明了起来,雅阁车系,并且这三个月间换过同款车胎的车主,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大。
      焦大眼那边也很快找到了嫌疑车辆。虽然那里的路段没有监控,但是拐入那里之前的必经之路的国道上却有监控。他经过排查之后,很快就锁定了两辆雅阁8代的车。之后刑警那边也很快抓捕了其中一辆刚刚换过与尸体身上一样轮胎印的汽车的车主。他被抓捕之后,对撞死邱德胜的事实供认不讳。
      此人名叫蒋伟,三十五岁,男性。据他口供,他在17日晚上11点左右,因为要回老家看望母亲,从通往大牧镇的国道上下来之后,就拐到了那条岔路上。那条路上车本来就少,那天晚上只有他一辆车正在开着。
      他觉得他撞死邱德胜实在是冤枉至极。好好开着车,突然之间,几乎是在短短的几秒钟的时间里,一个中年男子“啪”地出现在他车前,就好像掐着时机过来要被撞死一样。蒋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人已经弹飞出去老远。
      蒋伟心脏剧烈跳动,两股战战地急忙下车。只见一个陌生男人双目圆瞠,脑浆子都洒出来了,就那样歪死在马路正中央。蒋伟一向开车谨慎,十几年来连分都没扣过几分,这一下子突然撞死个人,极度慌乱恐惧之中,他看四下无人,只好将邱德胜的尸体拖进路边的灌木丛里。
      他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在撞人逃逸和报警之间来回徘徊,犹豫不决。周围又黑得很,他一人第一次拖着一具温热的尸体,吓得汗如浆涌,拖到灌木丛下面遮掩好,他就赶紧跑回了车里,一口气开走了。这才有了温沉一开始的疑惑,凶手似乎想遮掩死尸,却仅仅只是藏在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的情况。
      出事以来的这几天,蒋伟一直过得心惊胆战,也有预感警察终将找上门来。所以最后被抓捕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多反抗。

      询问室里。
      “我真的冤枉死了我!明明是他自己跳出来的,趴到我车窗前,一双眼瞪得老大,还转头好像要看我似的,我真的快被吓死了。”蒋伟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始哭诉他倒霉的遭遇,“我真是是个好司机,警察同志,你都可以去看我的罚款单。当时,他真的是自己跳出来,我真的好好开着路上……我……我这是倒了什么八辈子的霉啊!”
      瞿清神色严峻,两道浓眉深锁。说实话,他当然知道邱德胜的死因有些蹊跷,但在蒋伟面前,他依然像个可怖的门神似的,牢牢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冤枉就冤枉?撞人逃逸,就已经违法了!在牢里蹲个十年八年都是应该的好吗?还冤枉!冤枉什么了你?把当时情况好好说说。”
      蒋伟哭得嗓子眼都快干了,才嘀嘀咕咕想起一个细节:“……别的也没什么,就是感觉他出现的样子很奇怪。身子是向前扑的,手臂是曲起来的,双臂合在一起,好像……好像是被人绑住手的感觉。”
      蒋伟一边说,一边小臂贴起来,手腕合在一起,做了一个被人绑住双手的姿势。
      瞿清倒吸一口冷气:“你确定?”
      蒋伟害怕地看了一眼瞿清黑白无常似的脸,吓得又有些噤声:“他撞过来速度太快了,天又黑……我也……也不太确定。当时我在车里吓呆了一会儿,下车后走到他面前,他手上也没有被绑住绳子啊。我只是觉得他撞过来的姿势很奇怪。”

      蒋伟这些话似是而非,连他自己都不是很确定。瞿清有些懊恼地从询问室走了出来。邱德胜的死有太多疑点,此刻,有蒋伟这样一个完美的替罪羊摆在面前,其实已经可以结案了,但瞿清依然决定继续彻查此案。
      讨论会上。温沉拿着一份报告,推了推眼镜,说道:“在死者体内,发现了苯二氮卓类成分药物,也就是安定剂成分。胃里面没有任何食物残留,说明死者被饿了好几天。全身上下有多处轻微的皮下出血现象,死者生前可能经历过一些事情,使他遭到了表皮损伤。”
      瞿清问:“什么事情能使他身上出现这些痕迹?囚禁?虐待?”
      “也不一定。虐待还谈不上吧,毕竟伤痕非常轻微。而且尸体高度腐烂,有些已经不好判断了。之前死者失踪的时候,你们不是判断仇杀吗?仇恨那么深的话,这虐待也太轻微了些。”
      瞿清一时间理不出个头绪,想起蒋伟的口供,忽然向温沉问道:“他手腕上有没有捆绑伤?”
      温沉怔了怔:“你怎么知道?腐烂太厉害,捆绑伤无法下定论,但是手腕处确实有轻微的皮下出血现象。我推测,最大的可能是,凶手用了绢布一类的东西捆绑住了死者的手腕,造成了没有明显外伤,或是外伤不严重的情况。”
      “绢布?”瞿清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那皮下出血是怎么造成的?”
      温沉微微一笑:“说明凶手一直在用绢布绑着死者,其间可能有长时间的拉扯行为,所以形成了还是形成了伤痕。”
      瞿清倒吸一口冷气:“如果凶手用这种尽量不留下伤痕的方式作案,那么死者身上的轻微的伤痕也可以解释了。他也许很恨死者,但他不愿意留下痕迹。根据蒋伟口供,死者撞在他车前时,手臂姿势很奇怪,好像是被人绑着手腕一般。有没有可能,凶手在这三天里,囚禁了死者,然后绑住他手腕,不断地练习如何把他拉扯着走路。最后在17日晚上,凶手在道路另一头,用绢绳拉住了死者的手腕,在蒋伟的车子开过的时候,迅速拉出死者,制造了死者车祸而死的现场。他手腕处的淤伤,也可以解释成是凶手不断的练习造成的伤痕。”
      温沉沉吟了一会儿:“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是蒋伟下车的时候并没有说他看到有绳一类东西,可能是被凶手用了什么法子收了回去。死者体内还有安定的成分,再加上连日的饥饿和囚禁,他精神状态极差,思维恍惚,最终被凶手成功地拉至行驶车辆面前,撞击而死。如果是这样,凶手应该在现场会留有足迹,我建议重新勘察现场。”
      瞿清点头:“很有道理,散会后立刻行动。”
      一旁的小赵有些兴奋,容光焕发地说道:“那看来案情很明了了!凶手先是绑架死者,再是囚禁他,最后利用过往车辆撞死了死者,让司机背了黑锅。那我们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就好!”
      不同于新来没多久的小赵,瞿清可没有这么乐观,苦笑了一声说道:“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到目前为止,这些都是推测。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凶手反侦察能力那么强,估计不好对付。下了会,你查一下这三个月内在本市买过安定的人的记录。”
      小赵点点头:“好!”
      瞿清说是那么说,但他自己都感觉希望渺茫。光是三个月内购买过的人就数不胜数,如果凶手是在三个月之前或是别市买过安定,那就更加无从查起。从作案手法来看,凶手坚韧,耐心,心思缜密且不露马脚。除了一丝半点的推测以外,竟然抓不住一点痕迹,着实令人恼怒。
      随后不久,小赵那边传来的消息也确实印证了瞿清的猜测,人数太多太杂,排查量很大,基本不具有追踪价值。

      焦大眼在此次案件中,并没能发挥他的所长,因而有些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推理案情什么的还是交给别人吧。他偷眼朝坐在他身边的夏至看去,她在这次讨论会上也没说一句话。
      焦大眼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了好几次,夏至似乎意识到了焦大眼的窥视,朝他也看了一眼。四目一对,焦大眼有些被抓了个现行的感觉,立刻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朗声说道:“咳咳,我看夏至还没说话呢。你是痕检员,有没有什么信息可以拿出来分享啊?”
      温沉和瞿清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突然出声的焦大眼和夏至,众人的目光也纷纷集中在夏至的身上。
      夏至神色平常,十分淡定地看着众人道:“我是有一些推测,但是在那之前,有一些话想先知会大家。我是我们侦查局里的痕检员,但我主修是犯罪心理画像。我们都知道,这是一门新兴学科,其理论也并不是百分之一百精确。我办案经验也很少。所以对于我的话,大家不要完全轻视,也不能完全相信。在大方向方面,我希望能给大家提供一些参考性意见和新思路,或许对破案有所帮助。”
      王安年瞥了一眼夏至。说实话,他也以为夏至是凭着秦教授的关系才进来的,尽管表面上他依然客客气气。毕竟她的在校成绩并不突出。不过夏至这一番话讲下来,颇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官场子的味道。他心里嘀咕,怎么年纪轻轻,说话老气横秋。
      他有些不喜夏至,带头说道:“你就表达你的想法,没事。”
      夏至说这话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她只是一个实习警察,更加人轻言微了。
      不过她并不在乎,她在意的仅仅只是自己的意见不被忽略罢了。
      夏至拿起一直握在手中的证物袋,里面装着邱德胜的钱包:“这是死者的钱包。从这只钱包上,我发现了一些疑点。钱包有些旧,大概用了至少好几年。钱包里卡很多,放银行卡,身份证等等的地方都被卡撑得有些松动,但是即便是一个卡位有要放两三张卡,死者都没有用到最前面这个透明的卡位皮。说明他最有可能曾在这个地方放的东西是照片……”
      旁边有个女警小声地哼了一声:“无凭无据。”
      夏至没理她,继续说道:“这上面的皮革是整个钱包里磨损的最厉害的,透明塑料片的口子这里也有些外翻,说明死者经常抚摸这个位置。加之死者经历,他三年前妻女失踪,他伤心过度,甚至不惜辞了工作。说明他们家庭感情深厚。那么这里放的照片很有可能是一张全家福或者妻女的照片。在死者家中调查的时候,我们也发现了很多有关他妻女的照片,所以在钱包里放一张照片完全有可能。
      “车上除了少了一部手机之外,其他东西都没有少。这张照片死者如此珍视,自然也不会轻易弄丢,最有可能的是,凶手拿走了这张照片。那么他拿走这张照片的动机是什么?两种可能,第一,照片上有他,他可能是死者的熟人;二,这张照片也许触发了他某些情感,比如仇恨,愤怒,嫉妒等。死者妻女的失踪很有可能也和这名凶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再来看死者的死法。他是因为车祸而死。凶手明明可以用更简单,掩人耳目的手法杀掉他,为什么要费尽千辛万苦先是绑架他,再是囚禁了他三天,把他弄得神经脆弱,再找一辆车把他撞死?我认为,车祸一词是关键。死者很可能以前因为车祸和凶手发生过交集,所以当他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死者之后,便想用同样的方式杀死死者。”
      另一个男警反驳道:“我也学过犯罪心理。我觉得你的推测不太准确吧?用车祸杀人就是因为发生过车祸纠纷?那也太想当然了。凶手可能只是想找一个嫁祸给别人的杀死死者的方式而已呢?车祸还是很不错的选择,连司机都会误认为是自己撞死了死者。”
      夏至平静地说道:“如果凶手真的只是想伪造成车祸现场,大可在平时死者休息的时候,绑架走他,然后送他在马路上被人撞死。但是他并没有,他选择了一条危险性更大的作案方式,在死者工作的时候带走他。说明凶手由于某种理由,不得不在那个时候下手。也许某个特殊的日子,也许是某个特殊的事件。”
      那个男警不服气道:“也许凶手没有想到我们会判断出有第二个人在场。他也许想要伪装成只有死者一人在车上的场景。他带走手机,就是因为我们随身都会带手机嘛,所以死者一个人走的时候也会带上手机。现场没有脚印,也许只是死者单独用了什么办法离开的呢?”
      这回连温沉都听不下去了,他冷笑几声:“敢情我们刚刚讲的都白讲了。所以死者一人离开,一人把自己饿了三天,然后绑住自己的手腕拉扯了三天,最后摆出一个绑住手腕的姿势突然跳到汽车前面自杀?推论都是建立在一条条证据线索之上的,你顾着后面忘记了前面,逻辑混乱,思维跳跃,怎么能当好一名合格的刑警?”
      温沉向来很有威望,气质又很沉稳严肃。那年轻的小刑警竟然一下子红了大半张脸,嗫喏了半晌,再也提不出一个反驳的字眼。
      夏至活了二十四年,早就习惯了人们对她的冷嘲热讽。她对那个男警并不在意,她还在思考了最终凶手画像的形成。
      还差了一环,最重要的一环,夏至心想。必须搞明白凶手是如何在没有留下脚印的情况下带走死者的,搞清楚了这个,画像便可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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